第一卷 風起北地 第一章 “戊之獸”鼠丘
光陰流轉,在歷史的長河中,也許一兩千年,也不是什麼漫長的光陰,在這千餘年中發生的無數故事才是它顯得漫長的原因。
如果此刻的風有顏色,那一定是灰黑色的。
昏沉欲垂的斜陽仿若行將燃盡的殘燭,還遺留着些許能夠穿越雲層的黯淡微光。
陰沉烏暗的天空把六境北地冥境山脈本已悲涼的秋季,壓得愈顯肅殺。
林海蒼鬱,群山寂黯。只有鴉雀的聒噪在預示着這份死寂后即將到來的風暴。
“黯然盆地,數百年前,妖軍擊潰魔境逐戮王數萬精銳的古戰場。確是斬殺此等冥物的絕佳之地。”一名黑袍女子站在高地密林的邊緣觀察着下方一片巨大盆地里的情形,喃喃道。
修長婀娜的身形搭配黑袍的隱蔽性使得女子與其身後古老的森林顯得同樣神秘,但其雪白面容的輪廓即便是在黑帽的包裹之下仍舊隱約可見,彷彿遠天被黑雲遮掩着的玉雪之山。
“此獸一直在離冥境山脈不遠的妖魔邊境活動,只讓冥物向人境諸國的方向侵略擴散盤踞,不同於以往冥境巨獸的活動方式。”從女子身後的密林陰影中走出一位身形挺拔背着黑布方形包裹的墨袍男子,語畢,便用右手將握着的葫蘆送至嘴邊,抬首喝了起來。
“傳聞古之甲獸‘相陰’需合五境之力討之。今有古聖——應辭塵創下九靈風暴牽制,凶獸之力必不如太古。但料想此冥物,無論哪一境人,仍需傾全境之勢方能抵禦其冥獸群的侵攻,而此物又固守一隅,欲要屠之,便需妖魔人三境合力。”女子道。
“妖軍起於西,魔眾攻其東,人境從最遠的南部而上,反而最先將此物逼至此地,獲得斬殺的良機,妙耶秒耶?”男子用人境七國北地帶着剛硬味兒的方言略帶戲謔的說道。
女子知此言有弦外之音正沉吟斟酌,伴隨一陣沉冗的號角聲,盆地里的人類大軍開始緩慢整齊地逼近冥獸群。
人類大軍分為數十陣,從東西方向橫斷盆地,每一方陣前是人類屠戮冥獸的冥敵戰車,此戰車約樓高,長寬各十人,車體由上至下的上半部分呈斜坡狀,下半部分豎體,其朝前方向均佈滿尖刺。
戰車不斷壓縮着冥物的活動空間,並從之前橫斷盆地的陣勢漸變成包圍推進之勢,以圖將冥物們逼入絕境進而絞殺。
冥物,從冥境山脈中不斷現世的怪物,沒有統一的形態,或似飛禽,或似走獸,或是能站立直行的異胎,唯一共通的,是純粹的邪惡象徵的集合:黑色的毛皮亦或鱗片,利爪、血口、獠牙。冥物長期被九靈風暴封鎖在冥境山脈內,只有在冥境巨獸出現時,會異常地大量湧現集結,並隨巨獸穿越九靈的風暴,入侵眾生生活的其他五境凡世,給世界帶來毀滅性的天災。
六境歷史上,遙遠時代,不乏有為探訪它們出現的原因而從冥地山口進入北地山脈的勇士,但或是徒勞而返,或是偶得一段探險佳話傳奇歷險,亦或永遠消失在大山之中,唯一不變的是,世人從不知曉冥獸的來源。
人們開始將這片山脈稱為“冥境”,與其東邊的魔、西方的妖、南面的人、東南之靈、西南仙境並稱為六境。
也有世人相信山脈深處居住着冥境的邪神,那裏有冥獸誕生的巢穴,但如若要說冥境之中還有什麼生者居住過,基本都是五境的罪犯惡徒逃難至此混匿邊界山中,再除開一些為尋求稀有異獸的靈種而跨過九靈風暴進入冥谷的馭靈者外,便只剩下了那群信徒。
在波及世界的巨大災厄——最初之獸“甲之獸”出現之前,由於六境大戰,世上也有諸般厄運,便有那麼一群遭受苦難墮入消極瘋狂的怨世者在冥境山脈聚集並建立了一個冥神據點,祈求冥神降世統領山脈周遭活動的冥獸給世界帶來審判的浩劫,而隨之引發的便是第一頭巨獸“甲之獸”相陰的現世,而冥神的信徒們則無一生還地成為了獻祭給冥獸群的大餐。
六境之中隨之傳頌出那段《罪世讖》:
“自邊緣山谷虔誠禱告神之穹頂,
高唱為世間刀劍塔碑贖罪之音,
殉道最終的獸與天罰降臨,
以此宣判這個世界的死刑。”
從那之後,每逢數百年,便有一隻巨獸從冥境山脈出現,給六境帶來天災的命運,但巨獸各不相同的活動方式卻似無規律可循。
數百年前,千古妖首嘯日月曾動員十萬妖眾前往冥境探尋巨獸的根源,但迫於山脈中無數的凶獸怪異險象迭生,終也是草草打道回府。
六境從此對探究冥獸源頭之迷望而生畏,大多數人只希望自己生活的年代裏,上一次災難巨獸的出現,是世上最後一次,而不幸生逢厄運歲月的眾生,也不得不扛起打倒惡獸的使命。
關於預言中的最終之獸,聽過古老的史詩,經歷歲月的淘瀝,人們雖仍舊害怕天災,但最初的恐懼已經少去許多,其中隱約暗示着的末日終焉,似乎永遠不會來臨。
而今日人境大軍的目標,已是現世的第五獸,“戊之獸”了,北地傳言其形狀如鼠,而體大如山,故被稱為“鼠丘”。
此刻,面對人境戰車的壓迫進逼,冥物之中的飛獸們騰空而起,漸漸佈滿了被包圍的冥獸上空,然後迅速飛過戰車,呼嘯着向人境軍伍撲涌而去。
在兵陣中間位置的弓箭手同時發起了反擊,地上的方陣士兵們則高舉長矛銀盾,頑強地抵抗着俯撞直下的冥獸衝擊。
漫天的箭雨與如洪流般俯衝而下的冥獸群相互碰撞,冥物的黑血變成了一場黑雨傾灑在人類的軍陣之中。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飛獸湧向人類軍陣上空,形成一大片黑壓壓的狂潮,開始淹沒人境大軍。
怪物們不知生命,便也不懼死亡,面對這漫天箭雨和利刃長矛仍舊瘋狂地衝擊着人境軍伍。一隻又一隻冥獸穿越箭雨將士兵高舉的長矛陣勢打開了缺口,怪物們張開血口在兵陣中撕咬撲殺。
一時間血雨腥風,斷肢屍身橫飛,人境大軍的軍容開始顯示出混亂的跡象。
在冥獸們令人膽寒的尖嘯嘶聲中,突然生起蒼涼高亢的齊聲吟唱——
“烈火廝生,吾祭吾魂。
無上天神,請納此身。
千重煉獄,不懼沉淪。
願化微光,得照世塵。”
遙遠又悲亢的吟唱聲在翻越了冥境山脈的寒風中流浪,人境軍中的數十名馭靈者像撲火的飛蛾般消散了身軀。但人境軍伍如同神跡般被無數耀眼的光芒籠罩,猛烈的金光如同一柄柄長矛刺穿了冥獸的黑潮,冥獸們無比慘烈的嘶鳴着,被金光照到的邪獸們無一例外的墜亡散滅了。
人境大軍在金輝的照耀下,向己之巨獸挺進。
“陽靈·獻魂咒......”女子見此幕喃喃道。
“哦,莫非程瑩兒姑娘也知道這個術法?”
“嗯,史書曾載,人境“毒士之亂”諸王紛爭年代,聚生魔君率魔眾輕裝疾馳突襲拒北國,七日兵鋒直抵拒北國都高璧城下,國師長孫垂以‘獻魂咒’護城門一日不破直到二日黎明拒北大軍班師回都擊退魔軍。
想必諸位馭靈前輩定是抱着赴死的決心參加這場戰鬥的,不知木子語大俠對此幕有何感想?”
“呵,在下不過廟堂之外的一介江湖散人,自然是沒有這般為家國天下捨身的大氣魄。”木子語像是自諷般嘲解着,隨之提酒入喉,小酌過後才又接着輕笑道:“此身只求一個逍遙快活,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俯仰之間,一朝逆旅也就白駒過隙已矣。”
程瑩兒正感慨於——這個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因其也想看看大軍攻伐冥獸的情景,而與自己結伴同行的男人,見此千人的壯行竟似乎並不為之動容時,盆地之中,冥獸們又展開了新一輪的進攻。
黑色的怪物們失去了越過戰車的進攻能力,開始排山倒海地自殺式衝擊,陣陣死亡的嘶鳴驚天動地,經久不絕,人境大軍的戰車推進速度明顯地下降了,庇佑的金光開始暗淡。
直到車前滿是冥獸的屍山血海,戰車徹底停止了推進,金光也消散殆盡,但人境大軍的目的已經達到,冥獸群的活動範圍已經被限制在了一片扇形區域之中。
後方的弓箭手們精準地傾瀉着箭矢,無一例外地落入冥獸陣中,由靈境群山中的銀岩打造的兵刃與箭矢,可輕易地刺穿冥獸們的黑色鱗片與深色毛皮,給這些不知死亡,不懂生命的怪物,帶去應有的終結。
冥獸們仍然衝擊着停滯不前的冥敵戰車,高大的戰車如同巍峨聳立的高牆,死亡的黑色獸群與生者的人境大軍被它們清晰地劃開了界線,生死的兩界正於兩邊對峙。
而後瘋狂的冥獸們撞開了缺口,死亡的黑潮開始湧入生命的海洋,人境大軍與冥獸群終於展開了正面的廝殺。
但七國的血肉之軀難以抗衡這群狂暴的凶獸,人境的軍陣處於明顯的劣勢,生死的邊界在向生者一方快速地傾斜。
於此艱難時刻,軍陣後方一聲響徹雲霄的激昂號角吹響,弓兵陣前方的所有持矛戰士們以長矛底端三叩大地並齊聲大喝“喝!喝!喝!”以壯軍威,隨後將手中的長矛向怪物襲來的方向投擲了出去,槍刃鋪天蓋地席捲着烈烈長風呼嘯而去,頃刻間天地中儘是冥獸慘烈的嘶吼。
隨後英勇的戰士們拔出鋥亮的刀刃,撼天動地地咆哮着,踩着前方流淌來的怪物黑血與戰士鮮血交混的血潮奔赴至廝殺的最前線。
黑潮被湧上來的軍隊逼退了些許,這次無畏的衝鋒形成的優勢卻是短暫的。待衝擊的餘威消逝,瘋狂兇狠的惡群又便佔據了上風,開始侵蝕人境的戰線。勇士前赴後繼地倒下,成為木偶般毫無生氣的屍體。
在這戰場只有生者的血液殘肢為飾,大地像以將士的屍身頭顱作毯的危急關頭,後方的弓箭方陣開始規律地散開,隨之而來的——是整齊有力的馬蹄踏過大地的聲響,撼動盆谷,震顫群山。
銀白色的騎兵們緊握長槍,在弓箭兵陣前列開陣勢來,銀色的盔甲在幽暗血腥的天地間十分醒目。
座下的馬駒皆是通體的雪白,馬匹明亮的雙眼映射着盆地里的森羅萬象,目光迥然含神,在這令人喪膽的殺戮氛圍中呈現着亢奮的野性。
戰士們的神色堅毅而充滿血性,似乎前方等待的不是兇猛駭人的冥獸,而是引頸待屠的獵物。
“風過無痕,雪影無塵。銀軍過處,敵寇無存。”程瑩兒儘管壓低了嗓音,也斂不住驚訝之情。
“碎風雪騎。七國戰場上,不敗的騎兵,自太元帝李傾漢於先元二十年立此騎軍以來,大小百餘役,未有敗績,人境大戰中凡有雪騎參與的戰鬥,最終都以長定軍的勝利結束,可謂‘長定軍魂’,與當時由‘神士’奕平清統領”的‘匡天義軍’並稱‘太元雙壁’,皆為結束諸王紛亂歷下赫赫功勛,更奠定了長定國七國上宗的地位。
今時碎風之統帥‘劉鎮之’,據說其原本出身貧微,入伍后衝鋒陷陣建勛立績、並有一次膽似鐵打般地闖入帥帳獻上破敵之策,后被前碎風帥首‘黃庭石’提拔為前鋒陣領。而當此次北征凶獸之際,黃庭石於一月前抱病辭世,臨終前遺表劉鎮之為繼任,贊之為無雙猛士,稱其兼具萬夫不當之將勇、千士拜服之帥才。”木子語落拓不羈的臉上現出愁容:“只可嘆如此良壯軍伍,卻逢此不濟時運......”
聞此言,程瑩兒娟雅的面容中生滿不解之情:“此言何意?”
木子語搖搖頭沒有給出答覆。
程瑩兒正想追問,但聽得“碎風雪騎”的隊伍開始發出齊聲的戰吼“殺!殺!.......”
此刻,伴隨戰士們雄壯的吶喊,隊伍中漸行出雪色三騎直至陣列前方。
左右兩騎將手中的長槍立於鐵蹄下的大地上,槍身上綁有的兩面銀白大旗在腥風中狂野地飛舞——“碎風”、“長定”兩組大字昭然醒目。
但見得中間一騎,姿貌甚偉的銀白騎手眼中睛芒似有如電神威,冷靜地掃視着前方那已陷入頹勢越來越薄面臨崩潰的人境戰線,尋找着切入戰鬥的最佳時機。此人正是碎風帥首——劉鎮之。
半晌,但見其勒馬轉向,金剛目怒,飛將眉橫,面對身後的鐵騎們朗聲道:“百年碎風,戰場上未有片刻退縮。但今日,我們的敵人不是五境之內的血肉之軀,它們是不知死亡為何物的怪胎異獸,是冥境山脈中給眾生帶來天災的惡群。長定最強大的戰士們,告訴我,你們害怕嗎?!”
“無懼!無懼!無懼!”戰士們舞動長槍威武地吶喊回應着。
“你們的勇敢無愧於碎風的先烈們。但今日在此,你我都知曉,我們中的大部分或許沒有機會像從前那樣光榮地凱旋,驕傲地踏進長定國都永寧城的城門,接受榮耀與七國的頂禮,甚至在此身首異處,難有完屍地悲慘死去。
——但我們將成為五境後世的傳說,成為人境史書上壯麗的一頁,成為詩人口中爭相傳頌的詠唱,我們將在歷代雪騎的槍鋒中永存,在七國勇士拔劍向敵之時,化作鋒刃上閃耀的靈魂。
為了身後的故土,為了你我同胞,為了雪騎的榮耀,為了人境七國!
——長定軍魂!——何在!”
“在!——在!——在!——”
“讓我們化作比冥獸更兇惡的死神,將這群邪畜終結於此!戰士們——咆哮吧!怒吼吧!讓怪物們感受我們的怒火!碎風雪騎!——衝鋒!”
此際,前方的戰線徹底崩潰了,冥獸們踩過無數已無畏赴死的將士屍身與被斬殺的同類死屍殘軀,如洶湧的黑濤一般,嘶吼着向碎風雪騎與緊隨其後的餘下人境戰士瘋狂地撲來。
群獸狂奔,號角激鳴,寒風獵獵,天地失色。左右兩騎手拔出旗槍,與回過身的銀色騎手率先向著天災襲來的方向縱馬疾馳,其後的雪騎開始如吞噬一切的海嘯齊齊向前進發,漸成千軍怒嘯,萬馬奔雷之狀。
呼嘯的狂風也追不上一往無前的雪騎,萬鈞的雷霆與狂亂的風暴也無比遜色於這石破天驚、毀天滅地的氣勢。
狂浪相擊,冥獸災群被毫無保留地撕碎,戰士們挺槍沖陣,如同狂風過地,將無邊碎葉揚向浩瀚天宇,無數被衝擊到的怪物登時斃命,成為毫無生氣的屍身被擊飛至半空而後重重地墜落。
白色的狂流瞬間掀起吞沒了大片黑色的獸潮,人境的衝鋒戰線呈現着壓倒性的上風,承受衝擊之後倖存的冥獸們因巨大且持久的撞擊力匍倒在地,還未起身便被雪騎與其後衝鋒趕來的步行戰士聯合屠殺,死亡殆盡。
冥獸的戰線霎時崩潰了,人境大軍猛烈的推進,惡獸數量在急劇地減少。
之前被獸群圍簇着的戊之獸猙獰的面孔,終於由於獸群的稀零散破顯露在了人境大軍的面前:
一雙巨大的鮮紅血眼憎惡地盯着逼近的軍隊,黑色的雙瞳中好似無底的深淵,雷鳴般憤怒的呼吸引起氣流疾風,口中遍佈的獠牙正在相互摩擦,對來犯的人類顯示出純粹的惡意,龐大的鼠型軀體像屹立的山丘,黑色的鱗片毛髮則是其上的陰森的叢林,滿是巨刺的尾部敲擊着大地引發一陣陣地劇動。
碎風元帥劉鎮之無畏地衝殺入惡獸群中,無畏地揮舞着長槍,每出一槍,必有三獸倒地,槍鋒過處,黑血飛濺,嘶聲遍起。在斬殺盡了自身周圍的冥獸后,劉鎮之舉槍直指戊之獸的方向衝鋒吶喊着:“七國的勇士們!前進!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