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兩天後,秦王夫婦帶着小世子抵達京都。
西永樂門通往皇宮的大道除塵洒水,一早沿途便布衛了數千名的北衙禁軍。官兵皆亮盔明甲,手持長戈,神情肅穆,英偉雄壯。宗室百官,從端王和郭朗以下,冠服整齊,列隊候在城門之外。而那些聞訊自發趕來的民眾,則有序地等在禁軍后的道路之側,亦在翹首等待,隊伍綿延,長達數十里。
正午,當旗纛和那隊人馬的影出現在視線里,永樂門的附近起了一片騷動,附近的民眾紛紛跪地拜迎。
端王和郭朗等人亦面露喜色,立刻率着身後的宗室百官,疾步上去迎駕。
隊伍前方的六駕大車向著城門漸漸行來,車身前方與左右兩側的遮簾全部捲起,一覽無遺。只見車上並肩坐了一對年輕夫婦,男子俊逸英偉,女子珠輝玉麗,正是秦王王妃二人,王妃膝上還抱坐了小世子,那玉雪小娃甚是膽大,絲毫沒被這陣仗給嚇住,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好奇地東張西望。
民眾見狀,興奮無比,官道兩旁的野地里,發出陣陣歡呼之聲。
車中,秦王夫婦面帶微笑,向道旁的民眾含笑致意,歡呼聲變得更是響亮,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端王郭朗帶着宗室朝官迎跪於道,將秦王夫婦接入城中。緊跟大車的使團車隊亦入城。最後是隨扈的張捉張石山等五百親兵,在響徹耳畔的歡呼聲中,踏馬前行。
這一路的行程雖漫長,但這一刻,眾人皆是精神奕奕,昂首闊步,分享着那萬人之上的無上榮耀。
秦小□□馬,特意行在隊列之末。
昨日駱保告訴他,已提前派人去通知了他家中的親人,他們今日應當會來城門口迎接他。秦王特許他可提早脫隊與家人團聚,回去之後,安心等待封賞。
離家之時,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今歸來,已近而立,家中的親人也只剩下年邁的祖父母了。
耳邊人聲嘈雜,他不斷地看向左右,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尋找着,快到城門口時,他的目光定住了,隨即迅速翻身而下,朝着路邊走去。
一雙白髮蒼蒼的老翁老媼,被特許越過禁軍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攙扶,看着軍士一排排從面前走過,眼看隊列就要走完,還是不見孫兒,正焦急着,忽見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聲喚着阿翁阿婆,納頭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認,片刻后,才終於從他的臉容五官里依稀辨認出了舊日孫兒的幾分模樣,這才相信眼前所見,上前便將孫兒緊緊抱住,一時間,祖孫三人,激動落淚。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頭哭泣片刻,擦去眼淚,笑道:“往後孫兒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還特許孫兒離隊,這就和二老回家,往後侍奉膝下,以盡孝道。”
“好,好,往後再不用打仗了,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媼口中喃喃念着,想起當年秦王夫婦偶投宿家中,在他們面前不過是偶提及孫兒罷了,沒想到他二人始終記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萬分,朝前方那輛已入了城門的大車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頭,這才起身,被孫兒扶着,歡歡喜喜歸家。
近旁之人,有羨慕的,有唏噓的,議論紛紛,久久不散。
三日後,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號景和,即日啟用,向天下發佈即位詔書。
在詔書中,他回顧了□□太宗兩代開山帝王和聖仁太皇太后的豐功偉績,表示自己將守邦承業,勤勉兢畏,誕揚清正,聿致和治,開諫諍,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后,發佈的第一道詔書,是立后詔。
李玄度立愛妻菩氏為皇后,年不滿兩歲的幼子李桓為皇太子,將主殿遷回到了從□□時便啟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華宮,則選為帝后的日常寢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賞撫恤。封賞主要分兩撥。一撥是此前在東都亂戰中立有功勞的大臣將士,如韓榮昌、西苑令等,一撥是隨他在西域立下了戰功的舊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進爵,或軍功授田。田地的來源,除了新開荒的邊郡之地,還有此前收歸沒入官中的原陳家、蕭家等舊日的高門貴族所佔的廣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載入了名冊的在歷次戰事中犧牲的萬千將士家屬,亦得到了來自朝廷的撫恤。據說,這份厚達數尺之高的名冊,還是皇后在這些年間親自主持記錄所得。
昔日流血犧牲,如今各有回報,自是理所當然。
但在這波數目龐大的封賞詔令里,也有幾個引人注目的特殊個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將軍姜毅此番擁君歸來,朝廷里的大臣,本以為他往後必將受到新帝的重用,立於朝堂,身居高位,卻沒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為西域大都護。
這個官職本也不算小,何況是新帝從前做過的事,能繼任此位,也是一種榮耀。
但這只是對尋常人而言的榮耀。畢竟,那裏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擔任大都護,便就意味着守西域,夾漠北,風沙霜雪,遠談不上榮華富貴。
這官職,對於姜毅這種曾擁有那樣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封賞。
姜毅卻無半句微詞。領命后,次日便就西出而去,遠赴塞外,令人費解,引來朝臣無數的暗中議論。
第二個人,便是崔鉉。
其人功過難論。從前位高權重之時,又得罪過太多的朝廷官員,如今新帝封賞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着。最後獲悉,崔鉉原來根本就未曾踏入過京都一步,據說一直留在玉門關外,後來隨了姜毅一道,一騎出塞。
崔鉉如此結局,眾人在一番唏噓過後,皆無話可說,過了些時日,隨着新朝各項事務的展開,各自忙碌,這個曾令朝廷百官見之自危的年輕的傳奇人物,如一顆驟然升空又迅速墜落的流星,漸漸被人淡忘,再也無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輕徭減稅,安撫百姓。
第四件事,整飭朝政,清肅官吏。
第五,徹底修通全國驛道,保證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達四方。
第六,精練兵馬,防禦將來或將再起的戰事……
他千頭萬緒,日理萬機。
但所有的這些事,做起來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來。
三個月後,這日,是聖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攜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為太皇太后舉行隆重的大葬。是夜,於萬壽觀駐蹕。
李慧兒已被封為公主,和皇后的關係極是親近。皇后喜歡她,讓她住在晏華宮旁的怡寧閣里,相距不過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當夜,伴駕一同留在萬壽觀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兒,閑話間,向她透漏了幾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門,問她有無意願。
李慧兒連看都沒看,立刻搖頭。
端王妃一怔,遲疑了下,柔聲問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儘管說出來,無論是誰,皇后與我,都能幫你。”
李慧兒臉龐有些羞紅,立刻也搖頭。
“真的?”端王妃問她。
她的心裏,朦朦朧朧,其實彷彿有道影子,可是卻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輕輕咬了咬唇,遲疑了下,嗯了一聲,道:“多謝王妃關愛,只我如今真的無心婚事。我從小被太皇太后撫養而大,她老人家駕崩,我早改守孝。但從前事情紛亂,我無法盡孝。如今她老人家終於落葬,我願守孝三年,以報親恩。此事我和皇嬸說過,她也答應我了。至於別的,待我孝滿之後,再議不遲。”
她聲音不高,但卻十分堅定,神色間更無半分勉強之意。
端王妃端詳了她片刻,心中暗嘆了口氣。
女大當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該安排她的婚事了,卻沒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雖拗不過她,最後答應了,但私下不忍,擔心誤了她的年華,悄悄找到端王妃,請她再以長輩的身份去勸說。
沒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堅定。
端王妃心中對她更是喜歡,亦和皇后一樣,愈發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為由再勸,應也無用,只好點頭,將她摟入懷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後,定要為你尋一門天下最好的親事!”
李慧兒搖了搖頭,輕聲道:“王妃莫為我擔心。三年後,便是尋不到親事,我亦無妨。我從小在宮中長大,目見之遠,從未超出京都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隨皇嬸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廣闊,遠超我從前所想。我還聽懷衛講,非但西域不是極西,連銀月城也不是。銀月城過去,還有許許多多的繁華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國……為太皇太后守孝的這三年,我打算像四嬸一樣,學會西域語言,待我守孝期滿,我便再出玉門,去看懷衛,還有懷衛說過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驚訝,很快笑了起來,讚許道:“好!將來你的四皇叔說不定還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兒臉一熱,撲到了端王妃的懷裏,說她取笑自己,但一雙明眸,卻閃爍着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當夜,端王妃將李慧兒的話轉告給菩珠,菩珠方知自己從前小看了李慧兒,徹底打消了想再將她勸回去的念頭。
當夜,她將這事和李玄度說了,李玄度也頗是動容,讓菩珠儘快給她安排學習語言的老師。菩珠一一答應。
夫婦在萬壽觀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剛亮,便起身攜子,只帶了駱保等幾名近身隨衛,來到了熙陵。
這裏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寢。神道莊嚴,松柏肅穆。
他帶着妻兒,穿過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親。
禮畢,菩珠見他起身,卻還不走,依然站着,抬頭凝望前方那幅高懸在上的明宗真容繡像,側影沉默,知他或需獨處片刻,便自己抱著兒子悄悄退了出來,候在外面。
駱保蹲在殿外的門檻地上,小聲地和小太子說著話。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兒子也喜歡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着遠處那片朦朧晨曦下的高原。
身後傳來了駱保低低的呼喚聲。她轉頭,見兒子似想去找他父親,自己到了大殿的檻前,竟還爬了進去。
駱保已追上,想將小太子從殿檻后抱出來,免得打擾了殿內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處的背影,心中一動,低聲命他不必管了。
駱保忙放手,後退站到一旁。
鸞兒爬進了高檻,邁着兩隻小肉腿,晃晃蕩盪地跑到父親的身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一條腿。
李玄度低下頭,見兒子睜着一雙酷似他母親的烏溜溜的眼,仰面望着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說什麼,模樣天真爛漫,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着前方繡像道:“叫皇爺爺!”
鸞兒歪着小腦袋,睜大眼睛,盯着繡像上那個面無表情人看了半晌,終於順着父親的教導,含含糊糊地道:“皇爺爺――”
李玄度一笑,將兒子高高地拋了起來,隨即一把接住。
這是幾個月前在馬車裏摔了他之後,父子之間多出來的一個瞞着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對兒子的嘉獎。
鸞兒可喜歡了。
果然,他在父親那堅實有力的臂抱中舞着小手,咯咯地放聲大笑,稚嫩而純真的歡笑之聲,頓時充滿了這座原本顯得極是莊嚴的大殿,連那幾分森然之一都給驅散了。
李玄度最後看了一眼繡像上的父親,朝他點了點頭,隨即抱著兒子,轉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着自己的愛妻。
他跨出殿檻,紅日也從她身後東方的那片山頭之上升了起來,瞬間,滿天皆是朝陽,將整座山塬染上了燦爛的金紅之光。
他一手抱著兒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陽里朝她粲然一笑,低聲道:“走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