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第 149 章

李玄度領着懷衛,坐在河灘邊。

菩珠望着前方那一大一小兩道背影,側耳聽着他們隨風傳來的低低說話之聲,自己也猶如被李玄度的敘述帶着,回到了從前那一段歲月,心潮起伏,感慨不已。

李玄度終於講述完了當年舊事,河邊安靜了下來。

懷衛起先沉默着,片刻后道:“四兄,我娘親從前是為了天下的百姓,這才離開了大將軍,嫁了我的父王,做了我的娘親,對嗎?”

李玄度點頭:“是,她是李朝的公主,為朝廷擔負起了原本不該由她承擔的責任。”

懷衛再次沉默了,良久,又道:“在我娘親的心裏,她會不會覺得西狄,還有……”

他頓了一頓。

“還有我……是她的累贅?”

他的聲音很輕,說完,不安地看着李玄度,神色帶了幾分忐忑。

李玄度搖頭。

“不,你想錯了。雖然當年你的娘親確實是出於責任才嫁到了銀月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真正地愛上了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更不用說你了。”

他微笑着,指了指頭頂。

“你便是這些年間,上天為了回饋她而賜她的最好禮物。你知道嗎,你母親當年出塞遠嫁之時,四兄才七歲。當時四兄送她出京,曾暗自發誓,等長大后,一定要將她接回來。可是現在,四兄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為何?”懷衛睜大眼睛看着他。

“因為四兄的姑母,她在這裏已有了她至愛的血親。你便是她的至親。你方才不是問你阿嫂,你的娘親見到了大將軍,為何又那樣分開嗎?”

他停了下來,沉吟着,斟酌該如何表述。

菩珠走了上去道:“那是因為今日的她,已不是從前的公主了。”

“今日的她,是西狄的太后,是懷衛的母親。所以她在見了大將軍的面后,又那樣和他分開了。”

菩珠說完,也坐到了懷衛的身邊,對上他轉向自己的目光。

“所幸,戰亂和爭鬥,都已過去了。他們都非常愛你,希望你無憂無慮,長大后,做一個英勇而仁慈的王。我想,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懷衛慢慢地轉回頭,望着前方的河流,怔怔地坐着,似出神地在想着什麼。

菩珠和李玄度陪着他繼續坐着。

良久,見他始終一聲不吭,菩珠柔聲道:“不早了。要不,我們先回去了?”

她話音未落,就見地上的懷衛猛地一躍而起道:“四兄四嫂,你們先回吧!我去尋大將軍!”

他說完,回頭朝岸邊的坐騎打了聲唿哨。

那匹驊騮神駿,聽到主人召喚,噦噦了兩聲,立刻奔了過來。

懷衛一個翻身上了馬背,駕着便下了河灘,趟過河水到了對岸,立刻朝前,縱馬而去。

他的幾名隨衛,一直遠遠等在後頭,隱約看見了,慌忙追上來。

李玄度和菩珠對望了一眼,也不知他去尋姜毅想做什麼,立刻也喚來各自的馬,渡過河,一道追了上去。

懷衛騎術自是百里挑一,一路狂奔。

幾騎前後疾馳,一口氣奔出了將近十里地。夜幕之下,前方隱隱有點點火光映入眼帘,快要到大軍的駐地,兩人才追上。

李玄度將他的馬,攔在了轅門之外。

“四兄四嫂,多謝你們告訴了我過去的事!你們放心,我心裏有數!我只是有幾句話想和大將軍說!說完我就出來!”

他不待李玄度開口,翻身下馬,邁步便朝轅門奔去。

李玄度看向菩珠,低聲道:“怎麼辦?他想說什麼?”

菩珠見他微微緊張,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遲疑了下,握住他的臂,阻止了他想追上去的腳步。

“讓他去吧,我們等着便是。”

“他已經大了,不會胡來的。”

她望着懷衛大步奔向軍營轅門的身影,輕聲說道。

……

營帳里,姜毅也未傳喚軍醫,只自己解了衣裳,往因為發力而微微迸出了些血絲的傷處重新上了葯,裹了下傷,便就獨自坐在案前,再次閱着隨身攜的那張西域輿圖。

這是李玄度給他的。

這張輿圖,不但標有整個西域所有大小邦國的方位、城池,也標識出了其間的山巒、河流和戈壁沙漠。比他多年前戰狄人用的老圖,不但更為詳盡,位置也精準了許多。

他對這張輿圖很感興趣,連日來,晚間無事,便取出來察看。

然而今夜,他的目光落在圖上,卻有些神思恍惚。

他想起黃昏她追上來,和自己隔水相望的那一幕。

他出神了片刻,合上圖,待要放回去,視線又落到了和輿圖一併存放的那支鶴笛上。

他解開包巾,取出鶴笛,望着笛身的刻字,微微走神。

他少年行獵時,曾偶從鷹爪下救了一隻白鶴,鶴不走,他送給了和他青梅竹馬的金熹,讓她養。幾年後白鶴死去,她很是傷感,他便抽鶴骨,做了這支笛送她,以寄思念。

這便是鶴笛的來歷。

他的拇指撫了下笛身,正要將它再放回去,忽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親兵接着隔簾通報:“大將軍,西狄王來了,要見大將軍!”

姜毅一怔,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地用布將鶴笛包了回去,隨即起身,待要出去,抬頭,見簾門已被人掀開了。

少年如一陣風,從外沖了進來,和他打了個照面,便就停住,立在了帳簾前。

他彷彿疾奔了一段路,停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姜毅沒想到他此刻竟會來,很是欣喜,笑着朝他走去。

“你怎來我這裏了?”

他和少年招呼,卻見他卻恍若未聞,依然那樣看過來,雙目緊緊地盯着自己,神色奇怪,和平常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一怔,忽地想起了今日他母親和自己在水邊相見之事。

莫非他知道了?對他的母親生出了誤會?這才連夜追到自己這裏?

他的心一沉,腳步頓時猶如注鉛,停住了,凝視着對面這突然闖進來卻又一言不發的少年,笑容也漸漸消失。

他遲疑了下,問道:“傍晚的事,你知道了?”

少年喘息漸平,看着他點頭:“是,我知道!我還知道了,大將軍你和我母親從前的事!”

姜毅閉了閉目,隨即睜眼,立刻道:“你不能誤會你的母親,她無半分不是,更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她身份的事!今日之事和她無關,一切都我的過錯!”

他說完轉臉,看向案上那支用布包了回去的鶴笛,無半分猶豫,徑直取了過來,展到少年的眼前。

“看到了嗎?這是你母親小時候我送她的。十幾年前,她便就托你四嫂的父親將它帶回來還給我了!”

他握住了鶴笛,便要發力折斷:“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證……”

“大將軍!”

懷衛一步上前,將鶴笛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大將軍,我追來,是想要告訴你,我會很快長大,做真正的雄鷹,娶妻,為王!到時候,我便讓她做回公主!把公主還給大將軍你!”

姜毅定住了,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懷衛眼眶泛紅,神色激動。他凝視着面前的這個男子,說完了話,低頭,看了眼方從他手中奪來的那支鶴笛,小心地,輕輕放回到案上。

“請大將軍繼續保管。等到了那一天,你再親手將它還給她。”

懷衛朝他鄭重地行了一禮,隨即轉身,如來時那般,掀簾飛奔而出。

姜毅終於回過神,吃驚不已,追了出去,見夜幕下,那少年的身影朝着轅門的方向而去。

他往軍營外奔去,奔出轅門,遠遠看見外面的野地里,有幾道騎影。

“大將軍,多加保重!早日養好傷!後會有期!”

懷衛衝著身後高聲道了一句,翻身上馬,抽了一馬鞭,掉頭而去。

李玄度帶着菩珠也上了馬,遙遙朝奔出來的姜毅拱手道別,隨即也跟着懷衛,縱馬離去。

姜毅追出轅門幾里地,方停下腳步,目送着前方的幾道騎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在軍營外的野地里獨自立了許久,緩緩仰天,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壓下心中那澎湃的感情,方轉過身。

“何人?出來!”

他突然望向一側道。

近旁野地的一片昏暗角落裏,慢慢地走出來一個人。

是一個年輕的將領。月光之下,身影勁瘦,劍眉長目。

“驃下崔鉉,見過大將軍。”

那青年朝着他行了個禮,低聲說道。

姜毅聽到他的自報家門,微微一怔,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你便是崔鉉?”

他打量着這青年,語氣緩和了不少。

姜毅聽聞過這個名字,也知道些他的事,只是此前沒見過人。沒想到此刻會在這裏遇到。

如今東狄雖連王庭也被破,眾部投降,四境皆服。但說不準,過個十年二十年,死灰復燃,戰事再起,也不無可能。

何況除了北方,東北、西南,亦皆有異族。冠服文華,與中原皆不相同。

如西狄者,畢竟是異數。何況為了維持這種關係,李朝的一位公主,她曾付出了她半生的代價。

土地和權力,永遠都是吸引狼群追逐的鮮血一般的存在。

李朝需厲兵秣馬,不可懈怠。而良將難求,尤其是能指揮大規模作戰的將領,除了經驗外,對天分,更是有着極高的要求。

朝廷軍中,有能力指揮一二萬人作戰的將官,據他所知,如今應有十來人。

有能力指揮好五萬人的將官,則只有韓榮昌、楊洪等寥寥數人了。

而能指揮好十萬以上大軍的,除了自己和李玄度外,在短期內的將來,恐怕就只有這個崔鉉了。

只是或還需要調教。

“不早了,為何還不歸營,遊盪在外?”姜毅問他。

崔鉉方才心中發悶,出來透氣,想回時,無意看見李玄度和她等在轅門之外,自然不會貿然現身。

“帳中悶熱,出來透氣,不想驚擾了大將軍。”他應道。

姜毅直覺這青年人似有心事,卻也未再多問,只道:“回去后,你有何打算?可是要入朝為官?”

據他所知,這個崔鉉雖此前在朝廷里位高權重,曾做到南司將軍,北疆大戰,亦立下了大功,但從前得罪了不少人,聲名亦是狼藉。

據如今朝廷里的傳言,孝昌皇帝之死,似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秦王即將登基,這是板上釘釘之事。在秦王登基后,這青年若真想再入朝為官,秦王應也會滿足他的心愿。

就是不知他自己是如何想的。

崔鉉低聲道:“戴罪之身,何來臉面入朝?”

姜毅注目了他片刻:“既不入朝,好男兒便當守土安邊。我麾下尚缺一上將,日後你可願來?”

崔鉉倏然抬頭,和他對望片刻,朝他單膝下跪,低頭道:“求之不得!能效力大將軍麾下,乃驃下之幸!”

姜毅臉上露出笑容,立刻上去,親手將他托起,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後生可畏!將來建功立業,王侯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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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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