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第 131 章

當崔鉉終於從深夢中醒來,他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身處中軍大帳之中,躺在床上。

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但耳邊卻靜悄悄的,寧靜異常。沒有了慘烈廝殺的聲音,也聽不到帳外遞送緊急軍情或是軍士調撥而發出的各種雜聲……

他甚至有些不大習慣耳畔如此安寧。短暫茫然了片刻,意識被周身慢慢傳來的骨頭寸寸碎裂似的隱痛之感給拉了回來,吃力地轉過頭。

案角亮着燭火,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靜靜坐於案前,斂眉垂目,正讀着一冊握他手中的書卷。

崔鉉自然認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會在自己這裏?

他盯着,怔怔地望了片刻,忽然,失去意識前的最後那一幕記憶涌了回來。

他記了起來,全部都記了起來。

李承煜斷了糧道,北境必陷。但他不願退,也是為了給那些替他們當過民夫送過輜重的郡民留夠逃離的時間,當東狄人獲悉這個消息趁機再一次地發動猛攻之時,他和麾下願隨他死守的將士在界河之畔,與北虜血戰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時,這人帶着增援兵馬趕到。

自己最後終究還是沒有死,被他救了……

一時之間,他心頭五味雜陳。

倘若說這世上有哪個人是他最不願欠下人情的,毫無疑問,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A,便是為了還他當日不究刺殺的人情,在獲悉李承煜的陰謀之後,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為這一輩子,自己可以與此人兩清了,往後再無瓜葛,若他成為自己前路之上的敵人,那便刀槍相見。

他沒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還是一個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寧願就那般死去。

他盯着對面那道還在讀着書的人影,神色漸漸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覺察,眸光微動,抬眼,視線從書卷上離開,看了一眼,放下書,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幾個生死兄弟很是擔心,都半夜了,方才還來外頭問。”

他將水遞了過來,語氣閑適,便如一對老友閑聊。

崔鉉恍若未聞,沒有任何的回應。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來,不是為了特意救你,是為守住界河,為叫所有的忠義不被辜負。你受傷不輕,既醒了,我去叫軍醫來。”

他將水放下,轉身朝外去,走到帳門之前,待要邁出,身後傳來了一道聽着帶了幾分艱難的嘶啞之聲:“……戰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幾日?”

李玄度停步轉頭,見崔鉉掙扎着要坐起來。

當日戰況變成白刃拼殺之時,他身先士卒沖在最前,身上負了多處砍斫和箭傷,此刻牽動傷口,必十分痛楚,臉色陡然蒼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緩緩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過多,已昏睡半個月了。戰事暫時算是結束,東狄人退兵。他們傷亡不輕,加上河西那邊也失利,打擊之下,短期內應當不會再主動進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與你的人馬共同把守,你不必顧慮。”

崔鉉終於坐直身體,異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動不動,似還未從這消息中回過神來,片刻之後,忽道:“多謝你了。這樣就好。”

李玄度見他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的臉上,卻又好似根本沒有在看自己,而是穿過了他,投向那不知何處的遠方深處。

他起先也沒在意,點了點頭,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來”,隨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親兵去將軍醫喚來。

親兵走後,他沒有立刻返身入內,而是繼續站在外面。等待軍醫到來的間隙,他望着遠處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為何,心裏覺得有些不對,但一時卻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鉉方才向自己道謝時的神態和口吻。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帳中發出了一道劍被拔出鞘的摩擦之聲。

雖聲極輕,但還是沒逃過他的耳。

他悚然一驚,沒有片刻停頓,驀地轉身。才沖入帳,便見崔鉉立於案前,橫劍自刎。

電光火石之間,李玄度猛地飛身撲了上去,劈手將劍奪了下來,厲聲喝道:“崔鉉!我固然聽聞,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只你難道以為,你今日這般自盡,便就歸榮?”

他臉色鐵青,抓起橫在案上的劍鞘,“嗆”的一聲,將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鋒插回到了鞘中。

崔鉉僵硬地轉過已是流血的脖頸,慢慢抬頭。

他臉色慘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選,今日既行至窮途,我願賭服輸。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漸漸緩了下來,道:“崔鉉,你做過的事,我大約也能猜出幾分。弒君在前,今又自斷後路,稱窮途末路,倒也不過。但我還有一語,聽或不聽,全在於你。”

“今胡虜未滅,正國家用人之際,你若真有一副錚錚鐵骨,便當亡羊補牢,將功補過。大丈夫立於世,不求燕然勒銘,但效節邊陲,馬革裹屍,也遠勝你今日橫劍自刎!”

一團夜風從帳門裏湧入,燭火曳動,一明一滅。

崔鉉依舊僵立着,神色木冷。影被燭火投到了身後的一幕牆上,一陣搖晃。

李玄度繼續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話,叫我轉告於你。”

崔鉉慢慢抬眸,望了過來。

李玄度見他終於有所反應,頓時想起方才他在昏迷中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夢見了什麼。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絲異樣之感,用平靜的聲音說:“她說,你名為鉉,鉉者,鼎也,國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後真正成國之重器。”

“還有……”

他頓了一頓,終於道:“她還叫我轉告你,她為她從前在河西結交的那個遊俠少年而感到驕傲。”

李玄度說完,將劍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帳。

軍醫和幾個聞訊的崔鉉手下之人恰匆匆趕了過來。李玄度朝里示意了下,待眾人入內,自己便轉身去了。

崔鉉醒了,性命無礙,這邊暫時應當不會再有大戰,也有闕人和崔鉉部下守着,可以放心。

至於皇帝李承煜,經此一役,北疆將士無不離心,即便再有聖旨送達,料也一紙空文,寸步難行。何況,如今他應正忙着對付東都叛軍,一時間,應也無暇再顧及這邊。

這一趟出來,轉眼竟又過去了快兩個月。

她還在河西,懷胎十月,應當快要生了。

他想儘快趕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線軍中拜別舅父李嗣道,回來,料崔鉉不欲再見自己之面――且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想再見崔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運氣好,及時將劍奪下,回去了,她指不定會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後背一陣冷汗。

不如喚個人,替自己去說一聲便是。

他出帳,一怔,腳步停了一停。

崔鉉竟就立在外,見他出來,緩緩單膝下跪,似要行禮。

李玄度忙上去,阻攔,不欲受。

崔鉉卻異常固執,且雖身上帶傷,力道卻是不減。

李玄度見他執意要向自己行禮,便也鬆了手,略微不解。卻見他叩拜過後,道:“此一拜,是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為我對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從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紅,道:“從前我自視過高,執迷不悟。當日李承煜於積善宮太后發喪路上弒君奪位,派人謀害殿下,我以為我可趁亂將她帶走,她卻要去尋韓駙馬救你。我以強制手段不放,她為脫身,竟不惜奪我佩劍割腕,以死相對。那時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中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遠不及殿下。一個莽人罷了,窮凶極惡,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對王妃亦是有所褻瀆。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當。往後,只要殿下與王妃有所用,但請吩咐,崔鉉雖剩一殘軀,亦可以死贖罪!”

……

李玄度被眾人送出大營,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鉉在他臨走前的話,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日,他將她帶去蓬萊宮避難,在馬車中,無意間看到了她藏起來的受傷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觸目驚心。

他認出是被利刃所傷,問她原因,她說是她自衛之時無意割傷所致。

她解釋的時候,語氣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話。

如今他方知道,她騙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來那個時候,她便就對他如此關愛了。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對此,他應當感到欣喜。

但他卻無,半點也無。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時對她的姿態。即便心裏喜歡得要命了,被她所迷,無法自拔,卻還總是以施捨的姿態去面對她。

倘若不是他那該死的高高在上的姿態,她怎會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連她關心他,不惜為他送命都不敢讓他知道?

一個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絕佳機會,她卻不告訴他真相。

那個時候,當她對他說,她是自己無意割傷的那句話時,她到底是懷了怎樣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中一陣翻騰。起先還任馬自行,漸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縱馬狂奔,朝着河西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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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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