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夢境
夢境裏的時間流速相對較快,外邊走了一日時間,而裏邊已走了一月。
顧淵花了十天的功夫,從進入的那片荒蕪找到了魔宗的地盤,又找到了魔宗血泉的位置。到了血泉,顧淵才發覺之前他進入夢境所處的地方,是琉璃島。
他與池語初見的地方。
若不是在宋拾夢裏,若非這麼荒蕪,琉璃島應當是很漂亮的。
那天池語踏着浪闖來琉璃島,輕鬆卸掉了他的防護結界,腳底下是她的靈器重瓣蓮,漂亮的不似人間物。
顧淵舔了舔后牙,在高聳入雲的魔宗建築下站定。
他們的圍牆建造的極高,像是密不透風的牢籠,將所有魔族死死困在一片黑暗裏。但圍牆上有開的各種小窗,像一隻只暗中窺察的眼睛,讓人總有種被監視的感覺。
血泉就在他面前的圍牆裏。
魔宗血泉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泉水,而是一株樹,被保護得非常妥當的樹。那株樹百年開花,百年結果,百年枯萎,枯萎死去后重生,又是新一輪的交替。而結的果是拳頭大的一泡水,被包在薄薄一層透明的膜里,分外好看。
樹叫血樹,果喚血果,而那汪緋紅色的水,就叫血泉。
血泉是魔宗的聖物,因為太過稀有,三百年輪替只有五枚血果,又有極高的價值,所以被稱為五大聖物之一,能和天涯朽木、深海龍涎、翠谷曇花、極北恆藻並肩而談。
當年木楚被重傷之後的身骨,便是魔宗血泉救治的。
且若一旦停止使用血泉,她基本會淪落為毫無意識的怪物,成為魔宗最強有力的殺戮機器。
又或者,她也可以選擇剔除所有修為,在病榻上纏綿數年,若是能挺過去,也就變成一個普通人,不必再依賴血泉了。
這件事已然成了宋拾心底的魔障,甩不開也逃不脫,永無止境地承受着折磨,直到木楚被花涼抓走那一日,徹底爆發。
顧淵站在圍牆前。
他知道硬攻是攻不進去的。
因着這心魔在宋拾心底醞釀得已然太過強大,而他潛意識裏一直在恐懼魔宗的圍牆,他覺得當年是因為打不破圍牆無法帶着木楚逃離,所以木楚被強迫做了魔宗聖女。
他一直覺得,這圍牆是任何人都無法攻破的,哪怕他如今成為了天下第一劍也不行。
所以心魔順他的意,在夢境裏,魔宗的圍牆牢不可破。
顧淵繞着圍牆轉了一圈,他發現這一處只有血泉,魔宗的其他建築遠遠的隱在霧裏,那個距離好像走不久就能到了,但實際永遠也走不到。
大概是因為其他建築在宋拾的心底沒有那麼強大的障礙罷。
顧淵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能進去的入口,但他可以肯定,宋拾就在裏邊。
就在這片黑漆漆、高聳入雲、堅固無比的圍牆裏邊。
他找到一個相對最矮的小窗,大抵比他高處半個身子。他往外走了幾步,試着跳了跳,確定了位置后,猛地發力,助跑幾步之後躍起,恰好從那小窗里鑽了進去。
要是他再胖些,或許就該卡在窗戶上了。
顧淵安穩落在地上,他落定抬頭,和坐在樹下的宋拾對上了眼。
宋拾看見他能找到這裏,滿臉的不可置信:“你如何找到的?”
顧淵不答,只是皺起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眼前人比他熟悉的模樣青澀了不少,眼睛大而明亮,但如今眼底已然聚滿了濃重的頹喪。一身打扮是顧淵再熟悉不過的,便是那日被魔宗人追到走投無路的穿着,破破爛爛,渾身臟污,露出來的胳膊上佈滿了傷痕,有的甚至源源不斷滲着鮮血。
他走不出去了。
來來回回都是這麼一片夢境,只要走到圍牆盡頭他就會原封不動出現在樹底,血樹是他的噩夢,而血泉就是噩夢的果實。
宋拾已經絕望了,他並不打算走出去,他只想坐在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反正木楚也被花涼抓走了,不是嗎?
被花涼抓走的人根本就沒有活路,不是嗎?
顧淵遠遠站着,眼底流露出嘲意。
他蹲下來,視線和宋拾齊平,語氣平淡:“你是打算在這過一輩子了,是嗎?”
“無所謂,反正我的一輩子也結束了,不是嗎?”宋拾自嘲地笑,“我永遠也出不去了。”
“這心魔對你來說,當真如此無法戰勝?”顧淵斜眼看他,“你當真如此脆弱?只是被現實擊垮兩次罷了,便覺得永遠被擊垮了?”
“你不明白!”宋拾驟然爆發,他站起來,因為無法使用靈力而直直向著顧淵揮舞着拳頭衝過來,“她死了!我就永遠不可能走出這個心魔!因為第一次死亡就是我害的!!”
在顧淵眼底,他的動作如同嵌刻在變緩的時間線上,一舉一動都清晰無比。他輕鬆躲過揮來的那一拳,然後一拳搗在宋拾肚子上,迫使他彎下腰來,“那你為什麼不覺得是她害的你呢?她明明是魔宗管轄下的人,卻偏偏愛上了你,讓你承受上了心魔的折磨。”
他的口氣雲淡風輕,卻字字句句如釘似錐,全部打進了宋拾心裏。
“我呸!”宋拾捂着肚子顫顫巍巍的,卻用力啐了口唾沫,恨恨道:“雲暖她沒有錯!你還是男人嗎?居然會去怪罪一個女人!就為了讓自己的心好過些嗎?!”
他直起身子,還要來打顧淵。
顧淵只是輕輕瞥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揮擊,宋拾就像一條破布口袋一樣,重重砸在了地上。
“我沒有怪罪到雲暖頭上,我也不覺得她有錯,相反,我覺得錯處從頭到尾都在你。”顧淵蹲着看他,眼底一片漠然,“我只是告訴你,如何破除心魔罷了。一件事有很多不同的看待方式,譬如你經歷的這件,你可以覺得是你的錯,你害得雲暖三番五次受傷;你也可以覺得是雲暖的錯,若不是她愛上了你要跟隨你,你不可能有心魔;你也可以覺得是魔宗的錯,若不是他們管轄如此怪癖嚴苛,你們也不會如此痛苦。”
他道,“你甚至可以怪罪全世界,怪罪他們古板而不懂變通,覺得魔族與仙門就該對立,‘存在即合理’這句話本身就是錯的,只有得到他們自己的認可,別人才應該存在。”
宋拾趴在地上,愣愣地聽着。
“一件事的看待方式太多,有從自我出發,有從道德出發,有從利益出發,有從大眾出發,還有的單純只是因為事件存在,它存在,就沒有道理抹去。”顧淵道,“你看待事務過於刻板,所以把自己困死在心魔里,永遠也出不去。”
他說,“我並非叫你為了開脫自己而傷害他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從心魔里脫出,然後將這股力量重新運用。而不是一直在這耗着,耗到木雲暖再一次為你而死,就死在你的身邊,死得連骨灰也不剩。”
宋拾心底微怔,“你在說什麼?”
他努力站起來,搖搖擺擺往後退了兩步,滿眼的不可置信,“你在說什麼?雲暖不是被花涼抓走了嗎?怎麼可能死在我身邊呢?”
“你將自己困在心魔鑄造的幻境裏十幾日,這十幾日你但凡睜眼瞧上一瞧,就會發現木雲暖一直在你身邊,想盡辦法也要喚醒你。”顧淵看着他,“而你終日沉湎在自己的悲傷中,死活不願醒來。”
不等宋拾反駁,顧淵就微微一笑,“無事,醒不醒來是你自己做選擇,左右你再不醒,在外面的世界也便是相當於死了,過幾日雲暖估摸着也要隨你一道去了。”
他看着宋拾,像是沒什麼情緒起伏的怪人,一點也不心痛自己要好的朋友:“挺好的,生不同衾,能併骨也是不錯的選擇。”
宋拾在顧淵的話語中眼眶越來越紅,卻偏偏被顧淵死死壓制動彈不得,他震驚地聽着顧淵沒什麼感情一般陳述這些話,嘶啞着嗓音怒吼:“你瘋了嗎顧淵?你的心被狗吃了嗎?!為何你能如此雲淡風輕說出這些話?!雲暖不算是你的朋友嗎?!!”
顧淵毫無表情地看着因為心魔而情緒起伏極大的宋拾,歪了歪頭,“我說的有錯嗎?叫我顧淵了,說我的心被狗吃了,宋方旭,你自己瞧瞧自己,可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宋小公子?為了自己的姑娘能不顧一切奔跑的宋小公子?”
“人死了?你見過雲暖死了嗎?你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任由心魔肆意生長,直到將自己困死在牢籠里,過着自欺欺人的日子?”顧淵毫不留情地嘲諷,“你為木雲暖做過任何努力嗎?有過嗎?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劍,不過是背上了個好聽的名聲,讓魔宗人自己膽寒,自己怯懦自己將木雲暖拱手送回,你可有想過自己去爭取?”
顧淵冰冷的眼神幾乎將宋拾凍結,“不,你沒有,你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宋拾抬頭,在顧淵的眼底里看到的只有一片寒霜。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顧淵,哪怕是池語死了、救回來又再次瀕死,他也從未見到過這樣的顧淵。
這樣令人恐懼的、不會給人留任何退路、沒有半點感情的,顧淵。
他被顧淵冷冷地注視着,彷彿身處千里冰原,吹過來的風都裹滿了透骨的冰碴。
宋拾還是退縮着,不願面對事實:“顧公子,你說的再好,有什麼用?事實就是雲暖被花涼抓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我出去有什麼用?你騙我醒來有什麼用?讓我交出天涯朽木,繼續幫你的小姑娘續命?我呸!我的雲暖都死了,憑什麼要讓池語活着?我現在是真後悔啊,後悔答應你來救她一命,後悔聽你的話叫來了雲暖,或許不是池語,她也不會死……”
他說到後來,甚至開始大笑,笑得一臉是淚:“當年池語死了,那時的你和現在的我有什麼區別?”
原本只是嘲諷看着宋拾的顧淵徹底怒了。
池語是他的底線,而如今,宋拾正踩着他的底線在瘋狂地跳舞。
他不確定心魔到底影響了宋拾多少,眼下看來已然快佔據了他整個心境,但這可不是顧淵手下留情的理由。
他選擇挑戰顧淵的底線,那顧淵也就沒必要繼續勸誡他安生醒來了。
上手揍罷。
左右揍不死,那就往死里揍,揍到他神志不清脫離心魔掌控,揍到他徹底沒意識脫離整個夢境為止。
“我來告訴你,那時的我和現在的你有什麼區別。”顧淵站直了,輕輕拍了拍長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又理了理頭髮,脫掉了鶴氅露出了裏頭的窄袖,大抵是沒那麼寬的袖子方便揍人,“彼時我幾度瘋魔,但我清醒知道,我若是死了,淞念就當真是死了,沒人會再想將她救回來了。而你,說句不好聽的,哪怕人沒死,也會被你給熬死,你心裏太脆弱了,甚至能被心魔影響成這麼丟人的模樣。”
他的拳頭落在宋拾臉上的前一刻,顧淵冷冷道:“若非要論後悔,那也應當是我和淞念後悔在先,你最好祈禱自己不要成為我們最後悔救了的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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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語和木楚在翠谷坐了大約半日,正在思索顧淵會以怎樣的方式救宋拾回來時,原本躺在床上緊閉雙目的宋拾忽然翻身坐起,哇地衝著榻邊嘔了一口血。
顧淵隨即震碎了結界站起來,衝著池語喊了一聲:“陣法!”
池語當即明白,順手丟了個方才已然套好的陣盤過去,堪堪壓制住了宋拾體內正當虛弱的心魔。
還沒等宋拾直起身子,顧淵先走過來,揪起他的衣領就衝著臉上一拳,幾乎要將眼睛鼻子全打歪了去。
那一拳着實嚇了池語和木楚一跳,顧淵少見地動了怒火,掰着宋拾的臉強迫他注視自己,“來,方才夢境裏的屁話你再重新講一遍。”
倆人不知道宋拾方才都說過什麼,只是瞧見宋拾原本在看見木楚時的驚喜眼神被顧淵生生掐斷,還未來及高興就被他死死鉗制住,迫使他仰頭看着顧淵,“對……不住……”
“一句對不住就能打發了?我當真想按着你給兩位姑娘磕個頭,方能解恨。”顧淵也不解釋,只是冰冷笑了一聲,“不愧是你啊,天、下、第、一、劍。”
天下第一劍這五個字被顧淵說得咬牙切齒,池語聽得挑了挑眉,心說,這估摸着是踩到顧淵的底線了,否則不會發這麼大火。
宋拾不斷地道歉,連見到木楚的喜悅也被生生壓了下去,“是心魔……是心魔,我沒能控制住……抱歉抱歉……”
木楚心說這小子惹到大佛了,也該好好吃些教訓,甚至就坐在那,心情明顯好了不少。
顧淵也察覺到了,他鬆開了捏住宋拾下巴的手,宋拾立馬跳下床,衝過去緊緊抱住了木楚。
再大的隔閡,這麼一鬧,也都不算是個事兒了。
池語知趣地挪了個位置,和顧淵一道坐在床上,聽着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