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飛白孤燈

第七章 飛白孤燈

兩個人一前一後站在崖邊,恍若夢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溫弦一回頭,便看見南嘉寧遠遠地立在崖石上,便提聲問道:“嘉寧,你師娘呢?”氤氳水汽中,嘉寧隔着午夜的海風,望向模模糊糊溫弦的臉。綺琅猛地提一口氣,回身就往織錦堂的方向跑去。跑出幾步,聽得一個稚嫩的童聲喝道:“站住!”

綺琅立住了腳,子畫歪斜着身子從榕林中走來。直到樹影完全吐齣子畫小小的身子,子畫這才直起腰,把手中拖着的那人揚手拋在地上:“不是在這兒么?”江素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微微呼吸着,早已沒了神。

不及嘉寧奔過來,溫弦便遠遠指着子畫的眉心,厲聲呵斥:“長者對後人動手,算什麼本事!”

“是么?”子畫插起腰,“清卿呢?”

溫弦一時語塞。子棋用利劍似的眼神洞穿溫弦和箬冬最後一眼,收簫回手,幾步從陡壁上躍到這邊崖石上來。看向綺琅,子棋問道:“有小舟沒有?”

綺琅點點頭。令狐三人獨自向榕林中走去,對地上的南嘉攸看也沒看一眼。綺琅突然站住了腳,回望向崖邊,只見嘉寧正跪在師母身旁,手忙腳亂地包着到處都是的傷口。不由自主地,嘉寧一下子抬起頭,卻見綺琅已經跟隨者師叔師姑,消失在樹林陰翳里了。

“千珊先生,夫人和二公子回來了。”

“噤聲!”窗邊的老嫗不輕不重地瞪了一眼屋外的侍女,嚇得幾人匆匆行了個禮就走遠了。老嫗轉過頭,竹影斑駁着正專註吹着白篪的少年的臉。少年閉着眼睛,胳膊有規律地一起一伏,彷彿天上的謫仙醉入人間音律的美夢。

渾厚悲壯的篪聲被其中一句突然絆住了,少年反覆幾遍無果,便持篪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向老嫗行了個禮。老嫗點點頭:“今日能把《飛雁雲》的第三個章節粗略過來,已是很不錯。”

少年微微欠身。

老嫗摸了摸少年的臉,笑一笑:“你母親和弟弟剛剛回來,先去看看他們吧。餘下的部分,我明日再細聽不遲。”望着少年玉冠長袍走遠的身影,千珊默默嘆口氣,心中暗想:嘉攸這孩子,什麼時候才願意開口說話呢?

“他媽的小賤人,老娘遲早要剝了那隻天山雌狐狸的麵皮!”南嘉攸還沒走到木屋前,便聽得刺耳不成文的叫罵聲劃破烈日長空,遠遠地傳唱了整片碎瓊林。嘉攸深吸一口氣,握了握腰間白篪,抬足進屋。只見嘉寧似乎沒受太重的傷,正側跪在榻前,拾掇着散落一地的茶杯碎片。見兄長到來,嘉寧起身勉強笑笑:“攸哥回來了。”

聽得此言,方才還在榻上手舞足蹈、破口大罵的女人立刻止了嗓,撐起上半身伸長脖子:“攸兒,快來看看娘!”

嘉攸握了握嘉寧的胳膊,確定他卻無大礙之後,才走向榻邊。離榻還有幾步遠,榻上的女人便探出身子,一把將嘉攸拉了過去:“攸兒,那令狐山上的小賤狐狸,自從十年前害了你,便躲在山裏不敢出來;十年後又逞本事來害你娘親,你爹爹娘娘的指望可就剩你一個……”說道此處,江素伊忽然住了口,斜眼看向仍伏在榻旁的南嘉寧。

嘉寧和嘉攸對視一眼,便道:“娘親,哥哥。”退出門去。

見嘉寧走遠,素伊這才狠狠白了一眼矮桌上收拾好的碎杯子,眯起細長的丹鳳眼,轉向嘉攸道:“令狐家的惡人搶了你爹爹白玉簫不成,還變本加厲……抱來的孩子哪裏比得上親兒子?兒啊——你娘和你爹的仇就等着你去了結啊!”

嘉攸點點頭,垂下眼睛,仍是一言不發。看着母親的傷勢,似乎是胳膊和腿都出了不少血,除了頭皮擦破不少,便沒什麼靠近要害的地方。侍女輕輕撩起門帘:“夫人,該換藥了。”

“你要疼死老娘……”嘉攸如釋重負地作了個禮,不顧素伊在身後繼續罵天罵地便轉頭出門,一口氣彷彿跑出了幾里地。

浪頭翻湧,夜晚本是海水溫熱的時候,清卿卻覺着左半邊身體冰寒徹骨,忍不住接連打着寒戰。手心處像是連接着海底的無窮引力,正拽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下墜下去。接連嗆了幾口水,清卿用右臂拚命拍打着水面:“師……師父……”

眼看着不會水的清卿便要吞沒在汪洋大海中。待得又一個浪花打來,子琴從后一把摟住清卿的腰,猛地後撤,二人重重撞在一塊尖銳的石崖上。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清卿這才發覺,幽藍飄搖的水面上,靜靜躺着一抹殷紅的血。

子琴從染紅的海面上收回目光,死死攥住清卿的手,將源源不斷的內力從手指的穴位傳遞過去。只見清卿臉色發青、蒼白的嘴唇微啟,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隨着清卿的身體也漸漸冷下去,子琴一咬牙,抱着清卿上岸,把她放在一處高突的平石上:

“等師父回來。”

說罷,回身奔起,頃刻又投身於夜幕茫茫的大海之中。

話說此時南嘉攸正坐在離家不遠的酒館裏,一人喝着悶酒。他把腰袋中的碎銀全部嘩啦啦倒在桌上,店小二便立刻屁顛屁顛地端來了好酒和牛肉。究竟是不是好酒,嘉攸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嘗到酒的味道,卻覺得甘甜無比,彷彿失散多年的故交舊友,一時也顧不得會不會挨父親掌門的訓。

正獨自懨着,只聽得小二又是一聲招呼:“客官,您二位裏邊兒請!”

嘉攸抬頭看去,立刻驚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只見宓羽湖掌門溫弦帶着另一個面無表情的大漢,橫衝直撞地走進店來。兩個人,尤其是沉着黑臉的漢子,走路間自帶着一陣“生人勿近”的氣場,惹得其他客人紛紛悄悄望一眼,便悶下頭去。

剛坐下,溫弦便嘆口氣:“箬冬先生,莫非怪我心慈手軟不成?”

二人正坐在南嘉攸側對面,嘉攸恨不得把頭埋到酒碗裏,腰間的白篪也往回縮了縮。只聽得溫弦對面的大漢冷笑一聲:“倒不知是哪家哪派的掌門,反要趁別人不注意落荒而逃?”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溫弦壓下了聲,“令狐子琴那般沉得住氣,不由得咱們不自己找上門去。”

南嘉攸不由得轉頭悄悄望去。之間那大漢背上掛着陰陽長劍,黑眸陰冷,店小二剛去放下一碟小菜,便嚇得飛奔回后廚去了。

嘉攸心中想:我娘和弟弟都受傷養着,你們兩個倒是喝酒喝得快樂!

剛忍不住要去起身相認,忽然又聽得溫弦道:“你若殺了小姑娘,你我脫身事小,斷了《翻雅集》便損失大了。”

對面的箬冬聞言,也默不作聲,只是將滿滿一碗糊塗仙灌下喉中。

各人各自飲酒間,只見一麵皮蠟黃、四肢枯瘦的老闆模樣男人走到酒館正中,拍了拍手:“小店承蒙諸位客官關懷,稍後還請老爺們高抬貴手,給咱家姑娘捧個場!”

話音未落,只見一紫衣女子裊裊娜娜地走上前來,懷中抱着圓圓的阮。女子輕拂一禮,舉手投足見宛若天仙入凡,輕柔的十指一邊抓着阮頸、一手拿下阮片。便是這幾個尋常動作,便引來烏泱泱客人們看得痴了。

不等店小二擦乾溢出酒碗的酒液,紫衣姑娘便撥動阮弦,立在店中,顧自唱了起來: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里,落紅梅子東……”

不及女子第四句唱完,便聽得酒館外一陣亂糟糟的響動,似乎還有兵刃相交的聲音。為首的官兵闖進來,登時揪住了女子的棕色長發:“找到了,就是她!”

店老闆一時慌了神,匆匆忙忙跑上去,“撲通”跪在地上,拉着官兵的鞋子:“爺爺行行好,這可是老兒從林中都千里迢迢買來的啊……就指着這孩子做點生意了啊……”

只見那兵頭子飛起一腳,登時把上了年紀的老闆踹出七八尺遠:“買來的?南掌門可多謝你幫他買來!”不等老闆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一伙人便拉扯着那紫衣女子往外走:“不如自己去跟掌門喊冤,看他會不會重重賞你!”

嘉攸單坐一旁,不由得心下起疑,不知父親何時竟也下過這樣的命令。暗中瞧瞧那幾個打頭的兵傢伙,的確是自家手下無疑。正躊躇間,只見箬冬不知何時已鬼魅一般閃在門口,溫弦默默扶起地上老人:“縱是南掌門英豪蓋世,也不敢下這般違背天理的命令吧?”

兵頭子掃一眼溫弦,見他穿着不似本地人,便哼一聲:“我家掌門喜歡什麼姑娘,倒要你來管?”

嘉攸聽得此言,簡直要怒髮衝冠氣得站起。不及拍桌,又聽得溫弦道:“我怎麼不知,你家掌門喜歡阮聲噬骨、一夜連殺二十四人卻不見血的姑娘?”

方言畢,只聽兵頭子一聲慘號,箬冬手中的長劍穿心而過,劍側抵着紫衣姑娘的后脖頸:

“別亂動!”

店內的雜役和客人一時都嚇得呆了,眾人正待出逃,箬冬回身一劍橫掃,門口未及撤出的官兵們一個個攔腰喪命,流了一地的殘血和腸子又把其他人逼回到屋內去。

箬冬“砰”的一聲,把劍尖插在地上,眼中凶光掃過每一個人:“膽敢擅闖半步者,有如……”箬冬一把搶過紫衣姑娘懷中緊緊抱着的古阮,拋向空中,地下凜凜劍鋒銀光閃爍。只見阮下白影閃過,穩穩接過空中之阮,側身一撤,陰陽長劍在阮弦上劃出“嗡”一聲嗚鳴。

只見嘉攸一手撤回阮,另一手趁箬冬出劍的間隙冒險一撈,輕輕巧巧把箬冬身側的紫衣姑娘撈了過來。眨眼之間出窗破梁,上到屋頂去了。

等子棋他們乘舟尋來,發現清卿必不是難事。子琴回望一眼亮在山腰的燈火,一口氣又潛入海水之中。不多時,終於發覺腳底堅硬,水勢愈漸淺了下去,石洞中的水滴聲“噠、噠”迴響。

洞口的足印極淺無比,想必縱使溫、箬二人輕功再高,也飛不出這石洞去。

夜幕深沉,子琴本想着待得天明再追入街巷,忽聽得一陣輕微的火花爆裂聲從洞口傳來。聽出了腳步的主人,子琴無奈地喚道:“綺川。”

令狐綺川下了一大跳,一個轉彎,火把下照應出她髮絲凌亂、一臉疲憊的模樣。

未及答話,子琴皺皺眉頭:“你師妹在石崖正下面,怎麼能找到這裏來?”

“回師父,當初溫掌門也是把清卿送到這兒來。”

怪不得,子琴心中想。“別追出去。”見綺川微微睜大雙眼,子琴又道,“山上只有你一個攻葯術的人,師叔和師姑離不了你。”

綺川低下頭,咬咬嘴唇。子琴問道:“隨身帶着碧汀散沒有?”

“嗯。”綺川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個青色的小藥瓶來。

子琴隨手拿起一片腳邊的石塊,刺破拇指,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地響在巴掌大的藥瓶里。見師父眼光似是漸漸出了神,綺川猛地撤回藥瓶,扯下衣角捂住子琴的傷口:“師父,這足夠了。”

子琴淡淡笑一笑:“這樣小的傷口,也嚇得到立榕山藥植堂堂主?”

綺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像是猛地下定了決心似的,綺川用力拽住子琴衣袖:“師父,也不能追出去。”

“哦?”子琴偏過頭,饒有興趣地望着弟子,“為什麼?”

“因為……”綺川咬着牙,像是快要哭出來,“因為師父說過……”

子琴望着眼前糾結不已的綺川,這正是第一個在立榕山上向自己叩首遞茶的弟子。眼前的姑娘不過十八九歲年紀,高挺的顴骨和寬方的下巴卻無一不顯示着這位令狐大弟子堅毅、沉穩的性格。子琴拍拍綺川的肩膀:“別告訴你師叔。”

綺川點點頭,拚命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水。

子琴寬慰似的笑一笑,轉身欲走。

“師父!”綺川握着藥瓶立在原地,“山外兇險,萬事小心。”

“等我回來的時候……”子琴回過頭。

“清卿一定會醒過來。”

“這邊。”南嘉攸在屋頂上藉著夜幕橫衝直撞,紫衣女子忽然拉了拉嘉攸的衣袖,指着不遠處的一片燈火通明。嘉攸不及多想,便順着女子手指方向提氣奔了過去。

下得地面,才發覺這一帶遠不同尋常:本是夜深人靜的夜半時分,此處卻人群嬉鬧、歡飲高歌,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脂粉香氣。女子帶着嘉攸穿過一片團扇、金釵和裙擺飄搖組成的人潮,進得正中央一座最高大的花塔里。一個半身赤裸的男人摟着一左一右從二人身邊蹭了過去,南嘉攸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抓緊了紫衣女子的胳膊。

女子回過頭,先是一愣,隨即捂着嘴笑了:“怎麼,公子沒來過這般煙花柳巷?”

嘉攸抬頭瞪他一眼,轉身便要下樓。剛一回頭,女子便從身後摟住他腰:“我叫阿語,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一陣悅人的低語從耳畔傳來,似是動魂心魄的溫柔法術從耳根燒到足尖,嘉攸便是一動也動不了了。阿語嫵媚的笑聲又從耳畔傳來,南嘉攸耳垂一吃痛,便乖乖跟着阿語上樓去了。

阿語掩上門,立到燭光昏暗處,解下裙擺外衫,只留下一件貼身小褂。嘉攸彷彿喉頭有什麼哽住似的,不由自主把頭轉了開來。阿語拿起嘉攸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腰上那些紅紫色的傷疤上:“嚇不嚇人?”

嘉攸本能地想抽回手,雙眼卻和那些阿語腰間的印記撞了個滿懷。

看到那些暗紫色的、彷彿被毒蠍啃噬、被毒蛇撕咬過的疤痕一道道地盤曲在阿語雪白的肌膚上,南嘉攸不由得心中火燒火燎,狠狠地盯着阿語春波流轉的雙眼。

漸漸地,阿語鬆開手,嘉攸小心地撫摸着那些疤,沉默不語。

阿語伸手取過嘉攸身後那把阮咸,低聲哼唱:“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里,落紅梅子東……孤燈里、梅子東……”

歌謠初,南嘉攸只是覺得醉意深沉,明明沒喝幾杯酒,頭卻昏得厲害。猛地一睜眼,嘉攸便沖向房間角落的面盆,把一抔水劈頭蓋臉地澆到身上來。正欲奪門而出,身後的阮弦輕彈,仍是一陣斷斷續續的低吟淺唱:

“芳菲下,有無中……孤燈里,梅子東,落紅梅子東……”

嘉攸彎下腰,緊緊攥住門帘一角,皺起雙眼,滿口的牙都快要咬成碎渣。直到阿語轉變調式,口中仍是那首小謠,嘉攸這才睜開眼睛,放下門帘,大踏步走回榻邊,任憑胸口火燒火燎。阿語哧哧笑道:“小啞巴學得還挺快的嘛。”

嘉攸上前一步,一把掐住阿語細長白嫩的脖子,精緻的面容下,眼中快要噴出火來。

阿語皺皺眉頭,自顧自又撥動了弦:“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

一陣熟悉的灼燒感奔涌而來,嘉攸瞪大了眼睛,眼球暴突、青筋爆裂,死死抵住要把自己吞噬殆盡的眩暈。

“飛白孤燈里,落紅梅子東。”

南嘉攸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向著阿語撲去。阿語微一蹙眉,指尖用力,柔軟的撥片“啪”一聲折斷了琴弦。嘉攸伸到半空的雙手驟然停下。

阿語把阮放到一邊,走上前來抱住嘉攸,在他耳畔悄悄低語道:

“回去吧。這首曲子,夠你對付令狐山上的野傢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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