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子沉吟
華初十年,夜屏山上。令狐子棋撕掉外層精緻的錦封,拿出一張薄薄的木樨小箋來。其上印着幾行精緻的簪花小楷:
自弟離山自立門戶以來,吾四人未見,已十多年矣。直至子書亡故,兄方警醒於自己上負師長囑託,下散兄弟遠久。願弟諒琴為兄失職之過,回立榕共於先輩靈前叩首。且靈燈節不祭甚久,若弟願回山幾日……
子棋看到這裏,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紙片“嘩啦”一聲,在空中劃過一聲脆響,落到火爐中熊熊燃燒起來。綺雪把熱好的新茶放到子棋手邊:“師父在因為什麼生氣?”
子棋閉着眼:“不是生氣,是無話可說。”
“師父真要回立榕山去?”
“當然。靈燈節多年不祭,哪裏像是做後輩的樣子。”
綺雪點點頭:“弟子這就去回信。”
“不必。”子棋一抬手,“我們自己回就是了,還要別人遠迎不成?”
“……是。”
“所謂江湖,匯聚奇人異事,變幻天地無常。自人類擁有七竅神志以來,便體悟日月恩賜,在世間尋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漸漸地,一部分人發覺自己能夠與身邊的某項能力融為一體,從而總結出自己獨一無二的、對抗世界挑戰的法則。這樣的能力,被一輩一輩的子孫後代傳承到後來,就演化成了今天人們口中的‘術’。”
午後陽光和煦。山崖上,子琴一襲青衣坐在樹影斑駁中,左手撫七弦琴,右手迎風抬起,溫和一笑:“清卿,可要開始了!”
清卿點點頭,閉上眼睛。她將要踏入的方位,便是子書書術的結晶,起源於東晉書法家王羲之所作的《筆陣圖》。此刻子琴以琴聲作陣,用《筆陣圖》的七個方位將清卿環繞在中央。
仿若一個沉睡的幽靈遊盪在夢鄉一般,清卿腳步輕捷,如柔風向著子琴飄蕩過去。霎時間,清卿已經被子琴用琴聲構築起來的陣法所包圍。似是看出清卿猶疑不決,子琴便從右手上滾落出一串三連音來:
“宮、徵、羽!”
清卿瞬間躍起,帶過一招“陸犀斷象”,便向東南角“撇”位奔去。衝到近前,清卿並不急着打位,而是木簫遞出,一俯身躲過了子琴上方而來的一句“旋律”,索性擦着地往前一鉤,只需再向前一探便可將“撇”位移到近前。子琴眯起眼笑了笑,右手仍是落下,卻着重地抹過了兩個音:
“宮、角!”
順着琴聲指引,清卿就地打滾,面向西南角站起,簫橫身前,探索着下一個由音律鑄成的方位。若說子琴旋律里所藏着的隱招,磕磕然實如崩,隱隱然實有形。究竟是“點”位,還是“橫”位?
此時,千萬縷高低錯伏的旋律已如海浪般向清卿湧來。清卿緊閉着眼睛,任憑一句又一句音律衝著雙耳奔來。突然,清卿側身讓過琴身上暗襲的隱招,單腳點地,上半身沖成一個絕難以保持平衡的角度,以“千里陣雲”之勢,持簫在胸前猛地一劃,把“橫”陣“轟隆隆”地推了開去。
好似突然停滯的暴風雨,只剩下嗡嗡的餘音在山間迴響。
一片老葉被震落在清卿簫頭。清卿緩緩落地,老葉如安坐泰山絕頂一般紋絲不動,甚至不願加入風過樹林時沙沙的合唱。比之於十年前第一次踏入聲陣時五臟六腑都在眩暈的水平,如今的清卿已然能夠推拉聲陣,雙耳更是多了一份靈敏、心中也多了一絲沉靜。
雖是推開了“橫”陣,清卿仍是覺得腦中蟲鳴聲不斷,想必是剛才決斷太遲,沒能把聲陣完全推離身邊的緣故。於是雙掌合簫立於胸前,立定腳步,待山間清氣洗凈腦中雜念,輕呵一聲:“破!”緊接一招“高峰墜石”,用簫身將四周空氣猛地震裂開來。
“啊呀!”
伴隨着清卿凌空劈斬的聲音,不遠處傳來一聲笑盈盈的輕斥:“你註定是嘗不到我的木樨糕!”
覺得腦中平靜下來,清卿這才睜開眼,轉過身去。不出所料,果然是綺琅師姊挎着竹籃,朱唇微啟,踏着天仙似的步伐,帶着一身木樨花香走來:“諾,你自己劈成兩半的花糕,自己吃嘍!”
清卿眼前一亮,渴盼的小手眼見就要拿過花糕,花糕卻又被綺琅縮了回去:“你剛練功來着,手上全是土。把嘴張開——”清卿聽話地仰起頭,張開嘴。一陣陰影在頭頂飄過,嘴裏便塞滿了夏天的味道。清卿被好大一塊花糕噎得說不出話,只好含含糊糊地向師父行個禮:“今日還請師父指點。”
子琴收起琴,也走來拿過一塊糕吃着。少頃,問綺琅道:“靈燈節的祭禮準備得怎麼樣?”
“回掌門,山上一切都已佈置好,兩份請柬也由衡申師兄和綺川師姊送下山去了。”
靈燈節是立榕山第一任令狐水塵掌門立下的規矩。
日子定在每年四月初七,意為夏天萬物生長、百草繁茂,藉此機會叩謝天地生靈對晚輩後代智慧的給予,從而使令狐後人各有自己獨特的術法來安身立命。到後來,為促進各門下弟子相互勉勵,靈燈節便又成了比試術法的擂台。由於立榕山中,只有成人之後分了堂的弟子才可獨自出山遊歷,於是每一年都有年紀稍小的弟子奮起爭先,或是承襲前人高藝,為立榕山的分堂記簿中再添新術法。
清卿第一次離開與子琴所居的山崖,來到半山腰,登時就被織錦堂中精緻繁複的錦緞看花了眼。綺琅拿起一塊淡青色的綢子披在清卿肩上:“你喜歡干枝梅呢,還是象牙果?”
“我……”清卿紅了臉,“師姊決定就是。”
“那就憑我心情吧。諾,你去農植堂把綺川師姊備好的蠻草搬到藥理堂,再與衡申師兄拿上佈置名錄到訪塵居掛在門口,太陽照到第四竹節之前回來找我拿綉好的外袍給掌門送到山崖頂上去……”說完這麼大一連串,綺琅又叮囑一句,“子棋師叔和子畫師姑這幾天就要到了,若是迎了上去,不可無理不可多話不可張望不可……”綺琅不等自己話音落下,突然攬住身旁清卿的腰,猛地靠在牆上。
清卿聽得空氣中似是有什麼爆裂開來,便見一根長劍從屋外穿窗而過,“錚”地刺入牆中。那劍深刺入牆一尺有餘,唯劍柄留在外面“嗡嗡”地震了幾聲,才安靜下來。窗外一男子高聲叫道:“師叔這般亂闖,如何像是靈燈節祭祖的樣子?”
綺琅和清卿慌忙奔出堂去。看見衡申手中已無長劍,只是持着一根短短的匕首。衡申的對面是另一男子頎長而立,兩指夾着一枚黑色棋子。男子仰頭長笑,冰冷的寒氣掠過衡申臉上:“好。昔日算是得意弟子,今日也叛變到他人門下!”風聲夾着低斥,一枚黑色棋子直直衝着衡申的天靈蓋打了上去。
清卿眼見棋子來勢極快,旁人想攔根本來不及,於是索性鉚足了力氣,將木簫脫手一擲。不料這男子竟功力十分了得,簫棋相撞的一瞬,木簫根本打不掉空中之子。眼見疾風捲起,衡申卻絲毫沒有躲閃的跡象。所幸木簫終究是將棋子打偏了微微一毫,眾目瑟瑟之下,那黑棋蹭着衡申的太陽穴偏飛而過。
見木簫被棋子打得偏向了地下,未等綺琅反應過來,清卿便已躥向場中。就在五指即將夠到木簫的一瞬,清卿只覺得身後一陣大力將自己凌空提起,另一隻大手突然伸出,把近在咫尺的木簫搶了去。
一回頭,果然是方才發棋傷衡申的那人。清卿見男子身穿與立榕山青袍形制相同的灰袍,便確定自己認出他來,大聲呼喊道:“師父救命啊!子棋師叔為老不尊倚老賣老欺負晚輩弟子啦——”
子棋一聽,險些笑出了聲。轉念想到這弟子的叫罵若真是傳到子琴耳朵里,只怕太難收場。於是從袖中漏出兩枚棋子,不等落地,便用足尖點向衡申、綺琅二人。二人誰也不料這般突襲,只好匆忙回身躲避。待轉過身來,眼前早已沒了子棋和清卿的蹤影。
話說,子棋如集市上提着菜籃抓着母雞的農夫一般,一手持着木簫,一手提着清卿下了山。清卿眼見木簫離自己只有幾寸光景,卻拼上全力也夠不到,只好把頭偏向一邊,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子棋在山腳接到綺雪:“找到你子畫師姑沒有?”
綺雪低下頭:“未曾。弟子怕迷路在山上,只好下來等師父。”
子棋再沒問什麼,帶着兩個弟子(確切地說,是提着一個帶着一個)來到街市上,找了一家酒樓歇腳。還沒來得及放清卿下來,子棋便隱約覺得自己手心時不時在顫抖。低頭一看,竟是清卿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在遙遠的夢鄉中睡得香甜。微弱的鼾聲一起一伏,時間長了,震得子棋胳膊都開始有些發麻。子棋心中冷笑,突然毫無徵兆地放開手,清卿便直愣愣地臉朝下摔向地上。
直到落地一瞬,清卿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這時伸手擋架自然來不及,只聽“砰”一聲,便滿臉栽到土裏。一抬頭,鼻中已然流出血,下巴上更是蹭破了一大塊。見子棋和另一個女子走在前方不遠處,清卿慌忙踉踉蹌蹌追上去:“把簫還我!”
子棋回過頭,抱起胸,饒有興趣地看着清卿:“我要是不還你你怎麼辦?”
“那我就不走。”
子棋嘆口氣,竟淡淡地笑一笑:“快回去吧,不然等會兒我就後悔放你走了。”
“我不回。”
子棋收起笑容,又變回那副富有殺氣的冷眼,回過身去繼續向前走。清卿一抹臉上血和土,顧不得下巴上的傷,便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走到前面一家打尖的酒樓,子棋進去坐下,和綺雪二人自顧自吃了起來。見清卿立在不遠處躊躇,便瞥她一眼,道:“來吃東西吧,不吃飽可沒力氣追我。”清卿一想,並非沒有道理,便坐過來縮在一旁,捧着一碗干米飯默默吃了起來。
待三人無言飯罷,子棋剛要結飯錢,清卿突然從脖子裏解下一環金鎖來,搶着向著店小二遞了過去。掛金鎖本是無名谷四周百姓在孩子滿月時的習俗,子書也曾用自己剩餘的所有積蓄,給清靈和清卿各打過一環。對於清苦的無名谷和立榕山來說,這已經是清卿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小二一見,知道這金子做的東西足夠百頓飯錢不止,便歡天喜地地接了過去,一溜煙兒便向著廚房跑遠了。子棋冷笑一聲:“挺闊氣啊。”
清卿坐着沒動,卻怔怔掉下兩行淚來:“這是師父的東西,師叔不能拿走……”說罷,小嘴一噘,委屈終於湧上心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抽抽搭搭地再也止不住。一旁的綺雪看見清卿一身狼狽卻又哭得傷心,忍不住抽出帕子來遞到清卿手裏。
子棋一時無言。看着清卿黛眉微蹙的流淚模樣,心中雖然已經起了還簫的念頭,卻悄悄地希望這弟子再跟着自己幾天。於是收起冰冷的樣子,換上淡淡的笑:“還你可以,不過等我回到立榕山才能還你。”
“為、為什麼?”
“等你回到山上,無論你或者這根木頭有個三長兩短,你師父都要找我麻煩。”
清卿想不出可以反駁的理由,只好與子棋、綺雪一起踏上回山的路。路上子棋問起關於白玉簫的事,清卿便把十年前的經歷跟子棋大致講述了一遍。
入夜,清卿見綺雪在草地上睡得香甜,子棋師叔也側掛在樹枝上均勻地呼吸着,便悄悄上樹,向子棋爬去。
清卿小心地伏在子琴頭上一根顫顫巍巍的樹枝上,把胳膊伸到最長,離子棋腰間的木簫卻還有最後一寸遠。清卿稍一用力,樹枝便吱呀呀地唱起了歌,嚇得清卿趕緊收回手去。過了一會兒,月色皎然,清卿用腳勾住稍稍靠里的堅固些的樹枝,讓身體斜掛着向下擺去。許是老天也想多看一會兒這倒掛金鉤的現場表演,清卿每盪一次,樹枝便“吱呀”唱一聲。清卿一邊暗暗叫苦,一邊卻發現,自己縱是盪到最遠,也離木簫又差着一寸。
無奈,清卿一咬牙,鬆開腳腕,任自己豎直由樹上墜下去。待下落到子棋身旁時,閃電般出手,將木簫從子棋腰間抽了出來。為了避免落地出聲,清卿只好用另一隻手在下落途中猛地拽住最後一根最粗的枝丫。
老樹被晃得抖了一抖,便不再作響。清卿抬頭一看,子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勢紋絲未動;樹下的綺雪甚至輕輕打起了鼾,這才控制着身體悄然落地。藉著月光一看,那隻抓着枝丫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清卿此時哪裏顧得上這麼多,把木簫插回腰間,拔腿就向立榕山跑去。
清卿在大路上埋頭跑着,已是氣喘吁吁。剛停下來抬頭一看,只見子棋立在月光下,衣袂紛然——手中竟拿着自己的白玉簫!
慌忙向腰間一摸,木簫果然沒了蹤影。竟不知子棋何時從清卿身邊經過,又埋伏在前面等着看笑話,清卿自己卻毫無察覺。子棋持簫鼓起了掌:“這位大俠好功夫啊。那招‘倒掛金鉤’,是子書教你的,還是子琴教你的?”
清卿氣得說不出話,眼看着自己的眼淚又要湧上來,便飛速轉過身,氣鼓鼓地往回走。剛剛醒來的綺雪見二人一個滿眼含淚,一個嘴角偷樂,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早飯是綺雪上次從酒樓帶出來的一點乾糧,清卿硬是賭着氣沒有吃。午飯三人來到一家街旁不起眼的小飯館要了一大桌子菜,清卿又是坐下一口不動,害得幾個小二頻頻向這邊張望。子棋也不再勸她,只是冷眼旁觀地任她餓着。就這樣,原本沉默的三人一路上更是尷尬得說不出話。
這樣過去了三天。清卿只覺得從山上出來的路本沒有這麼長,卻不知為何竟走了這麼久。終於到了能看見立榕山山腳的時候,清卿卻直挺挺地向後栽到過去。
子棋沒想到清卿竟能倔強到這般田地,心中不由得暗暗後悔自己繞了這麼久的遠路,忙讓綺雪去找郎中先買些湯藥來。清卿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吐出一個字:“餓。”
子棋嚴厲地瞪她一眼:“吃不飽肚子,還有力氣奪簫?”
清卿也把頭一歪:“我餓成這樣,師父也要找師叔麻煩。”
子棋無語。見清卿臉色恢復得紅了些,便起身站起:“先找個地方吃東西,吃完了上山。”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把木簫衝著清卿拋過來:“收好你的寶貝!”
此時的立榕山上早已亂作了一團。綺川、衡申、綺琅三人下山找了十幾圈,始終沒能發覺清卿的影子。子琴整整三天吃不下一口飯,又苦於自己不能下山,只好茶不思、夜不寐,卻也沒有絲毫辦法。
第三天,子琴又派弟子們下山去尋,自己獨坐竹屋,連手中琴弦都不能成調。屋外漸漸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銀鈴般的笑聲在子琴耳邊響起:“掌門師兄不必着急,我去找子棋就是了。”
話說子棋帶着清卿綺雪吃掉了整整小半隻羊之後,便把二人送到山口,自己獨自離去。綺雪無奈,只好和清卿一起上山去。清卿正沉浸在奪回木簫的快樂中,並沒細想什麼,只是哼着歌向山上走去。石階旁一隻小猴子見二人到來,幾步輕輕巧巧地迎了上來,學着人的模樣作個揖,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衝著二人不斷傻笑。
清卿想起身上還帶着幾張卷餅,便撕下一塊來,向那猴子拋去。那猴子竟毫不含糊,如同身負術法的人一般,伸手環抱一撈,大半個卷餅已經到了嘴裏。幾口吃完,繼續沖二人眨巴着眼睛,伸出手來。
二人看着剩下半張卷餅,想着山路陡峭,若是一時半會兒上不去卻又肚飢,只怕不妙。那猴子見兩人臉色遲疑,竟然直撲到綺雪身上,伸手便要搶過餅去。
綺雪見這猴子如此蠻橫,反手一巴掌就向它拍去:“臭猴子,敢搶?!”不料那猴子身法十分迅捷,身子突然後仰奪過了綺雪的巴掌,又劃了一個大圈,探頭躍到了清卿身上。
“曹衣出水?”清卿愕然。清卿只模糊記得子琴給自己講過這樣招數,卻又想不起這究竟是哪一路術法。清卿下意識地去抽腰間木簫,卻又擔心真的傷了這猴子,便也只好空掌推了過去。
這猴子見清卿腰間掛着一根木頭棍子,甚是好看,竟然轉頭又去搶起白玉簫來。清卿終於忍無可忍,見那猴子已伸出手去,便搶先一步牢牢握住簫,另一隻手“啪”一巴掌,就把潑猴打飛在空中。與此同時,樹林裏傳出一聲尖利的號叫,一隻身形大得多的母猴踏着沙沙的落葉從林中竄出,急忙張開雙臂,小猴便正准落在母猴懷裏。
母猴身後又走出一人來,衝著清卿、綺雪,如銀鈴般笑個不停:“好兩個沒規矩的弟子,難怪子棋師兄要生你們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