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雁尋師
破空聲從身後響起,清卿尚不及反應,令狐鬼的枝條條便從身後猛地追了上來。一勢熟悉的“倒掛金鉤”,令狐清卿一隻腳纏在在洞口,餘下的大半個身子就在海崖上直接吊著。鬼爺爺得意地探出頭:“想上哪兒去這是?”
清卿一犟,雙手交叉背在腦後:“不要你管。”
鼻子裏清卿“哼”一聲,鬼爺爺轉頭便回洞裏走。一根細顫顫的軟樹枝勾着倒掛的清卿迎風晃蕩,清卿下定決心,腳尖用力一蹬,整個人在空中翻過身來。
眼見清卿身法輕盈如燕,微點土石,便是水塵掌門在世,也要誇獎一句這完美的空翻。
清卿素在琴聲陣中攻無形之敵,往往眼前空氣形影無蹤,卻偏要躲開無跡的琴音來。此時浪急崖高,山海天地正矗立在眼前,相比於琴陣隱隱,對付近在眼前的有形之陣自然不是難事。
奇怪的是,翻身翻到一半,清卿的腳後跟突然撞到一股強穩的力量,從足跟到小腿猛地劇刺一痛。然而上半身卻沒來得及收住,於是清卿便活像個大鯉魚般,挺挺捲起掙扎。被這猝不及防一絆,清卿喉嚨里忍不住“呃”了一聲,反身抬頭,竟是熟悉的青袍立影擋在眼前:
“弟子令狐子棋,恭請師伯安好。”
師叔……師伯?清卿一愣,不由得捲起腰,上上下下向著眼前這位“見鬼爺爺”端詳了幾眼,怎麼也沒法把這頭髮鬍鬚蜘蛛絲粘在一起的蓬頭老人,和突然冒出的“太師伯”對上號。
“棋師叔……”子棋並不理會,仍像抓烤雞一樣提着清卿的右腿,只見子棋臉上毫無素來仰天長嘯的野狼氣概,倒像只溫順的奶崽子,在令狐鬼身前躬着腰。清卿低下頭,無奈地對着深淵默默嘆口氣:“太師伯。”
鬼爺爺揚揚下巴,子棋這才把清卿翻過來放在地上,眉頭皺起:“找你好久。”
子棋身上並無大傷,只是衣衫刮破幾處,臉上也佈滿塵灰罷了。此刻突然在崖洞中見到二人,安心之餘亦感驚訝,不知這師徒二人是怎麼碰到一起來的。
話說另一邊,令狐鬼也並不知道山上海里發生的事,於是,子棋這才將宓羽湖、碎瓊林聯手來鬧事的過程向師伯大致講來。不料,聽到西湖一夥來挑事的由頭,鬼爺爺正翹起小指剔着牙,不由“咦”了一聲:“掌心蓄力?這倒奇了。”
“西箏著名於指尖飛撥百弦……弟子也想不通。”
“來!”鬼爺爺突然站起身,啐了一口,“咱爺倆來試試箏小子的本事。”
子棋欠身,摸出幾枚棋子攤在手心。只見令狐鬼尋得兩根大小相似的枝條並在一起,權當代替箬冬的陰陽劍,向子棋點了點頭。
子棋第一枚棋子飛過去,鬼爺爺手心一轉,自在將棋子打了回來。
“如何?”
子棋並不急着答話,只是腦海中重新過着一遍當夜之景。令狐鬼極其熟知箬冬先生的招法套路,方才劍身一轉、劍背回擊,的確是“日月之屬”最典型的打法。隱隱約約地,子棋總是想不起哪裏不對勁,卻輕易說不上來。
見子棋躊躇,令狐鬼便又一點頭,第二枚棋子轉了個彎,便自轉邊迴旋着飛在空中。頃刻光起,鬼爺爺反手提起枝條,後退一步,“啪”一聲把棋子甩在了地上。
方才一式迴旋,本是子棋得意的“小飛妖”,若讓令狐鬼來對付自然綽綽有餘。只是箬冬的本事並不比子棋強出多少,因此鬼爺爺退一步作守,也未把棋子凌厲打回。果不其然,依舊與箬冬先生的應變相差無幾。
子棋更奇怪了:一定有哪裏沒能意識到的不同。
第三枚棋子飛在空中,眼見枝條即將迎上去,忽然“叮”的一聲,洞中餘音在石壁處微微作響。
就是這樣!
鬼爺爺和子棋一齊回過頭去。只見清卿手握石子,正抬手立在壁前。
方才二人專心復盤海夜招式,誰也沒顧得上理會獨自一旁的清卿。起初,清卿握起石子默默觀察着,並不覺得二人出招與記憶中有什麼不對。只是見二人沉默對視好久,心下疑惑,便閉起眼睛來,正值子棋第三招出手,自己終於情不自禁地在石壁上打出一個音調。
子棋恍然大悟,立即明白過來,轉頭向清卿道:“你還記得多少?”
“大概……”清卿低下頭略微想想,“都沒忘吧。”
晚琴謹呈南掌門林中:
為掌門除凶,不過晚生舉手之勞。願與掌門玄潭一見。
“好大的膽子!”南簫掌門讀罷,拍案而起,一把將百斤重的沉香木桌掀翻在地。各類名貴的花瓶、酒盞碎了一地,南嘉寧走上前去,把碎片默默收拾在一邊。
南簫又向手邊的木匣子裏看了一眼。令狐子琴顯然沒有裝飾遺體的閒情逸緻,女孩嬌俏的頭顱烏黑髮紫,拚命睜大的雙眼幾乎佔了整張臉的一半大。血絲爬滿眼白,嘴角卻沾着凝固的血跡。冷哼一聲,南簫沖兒子使個眼色:“別在老子眼前礙事。”
“父親……”嘉寧合起木匣蓋子,猶猶豫豫地開口,“要不要與蕊心塔的人找到屍身,再行安葬?”
“你能找到就去試試。”南簫瞪了嘉寧一眼,“東山琴的風格,向來鳥都找不着影子;與其費那番功夫,倒不如重收幾個懂彈撥的好手來。”
嘉寧低下頭,退出屋子去。
南簫盯着手中被染半紅的字條,突然攥緊了拳頭,一把將薄薄的木樨小箋撕裂成片。喚進一名家兵,問道:“可有大公子的下落?”
“回掌門,已派精兵搜尋三天四夜,仍是蹤跡全無。”
“狗崽子!”南簫心裏暗罵一聲,“繼續找!”
一個年輕的侍女端着湯藥,匆匆路過台階前,方要摔倒,卻被一股及時的力量拉住手腕。侍女一驚,臉頰微紅:“多謝二公子。”
“沒什麼。”公子鬆開手,“先生還是老樣子?”
“嗯。只是先生的眼睛,似乎越來越看不清東西了。”
嘉寧點點頭,放侍女離開。淡紅的天空漸漸褪下金邊,只留下蔚藍色的晨光來。若不是碎葉一片被踩落在足底,千珊先生還真不易從《古雅集》中抬起頭來。
“嘉寧這孩子,腳步越來越輕了。”
白衣身影翩然向木簾走近,在門口悄聲行個禮:“弟子可打擾先生安歇?”
“嘉寧。”千珊放下竹簡,“來與師父拉拉話。”
進到木屋內,南嘉寧瞥見千珊手邊成堆的《古雅》,不禁笑道:“先生,怎麼突然想起看些舊書來?”
“閑來無事耳。”待侍女倒上茶,千珊抿了一口,“你娘親有好些吧?”
“嗯。只是攸哥不在,娘難免掛心。”
“那你今日……”
“弟子要隨父親出趟遠門,特來向先生辭行。”
“出遠門?”千珊心下默然。見嘉寧仍立在身前,便微笑道,“有心的好孩子。來得正好,來陪師父翻幾頁書。”說罷,雙手在身旁小山似的書堆里摸索,隨意翻出一卷褪邊發黃的竹簡來。
展開看,只見一男一女正在窄小的竹條內打鬥得難捨難分。
男人手持長絲,衣着雖不奢華,百年前的無名畫師卻在他腰間精心勾勒幾筆,圓鼓鼓的金線香囊便一齊隨身飄搖。提刀女人卻是一副行乞打扮,袖口和大腿的破洞處,毫不掩飾地露出雪白的肌膚,唯獨殺氣騰騰的雙眼擋住了這全身的窮苦模樣。千珊將竹卷遞給嘉寧:“幫師父認認,這是些什麼人在打架呢?”
嘉寧一看,不禁啞然:“是我門開派宗師,荒乞女。”
“對嘍!你看看咱前人的招數。”千珊指點着竹簡畫頁,“多難得啊——對手本是眼前縱劈而來的‘高山石’,荒乞祖師爺卻旁出一路,並不避開,只是搶得‘清明醉泉’,逼得這男人住了手哇!”
“還有這個。”嘉寧指向二人前面一招,只見荒乞女持刀豎在眼前,弓箭步立,而男人的長絲正尖對刀背,似乎還擦出了些許火花來。
嘉寧對祖師爺的這一式很是熟悉。
南簫常言“簫圓刀方”,因此旁人都覺得刀術狠辣果決,方能稱霸江湖一隅;唯獨南簫年輕時偏不信邪,用木簫疾風的速度與輕圓的外殼彌補了南林大刀沉重、攻法片面的遺憾,加之以勤學苦練,才造就“天雷尖芒”的木簫術法。
眼前這一招,正是“天雷尖芒”百年前的出處——“鳳凰台”。
若翻遍《古雅集》,運用這一招的場景倒也不在少數。每當敵人極速攻來,荒乞女便是一招穩穩的“鳳凰台”靜立原地。無論敵人或多或少、或上襲或下絆,只要下盤堅定,便沒有“鳳凰台”破不了的局。敵人越是來勢迅猛,荒乞女偏偏不緊不慢,彷彿把來傷全部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令勁敵自己撞個頭破血流。
竹簡中倒也有些冷靜的對手,這香囊男子便是其一。正待嘉寧好奇,長絲能否攻破鳳凰大刀時,向後一翻,竹卷竟是到了頭。盡攤開來,這一卷竹簡似乎比其他都短了一截。
“先生……”嘉寧抬頭望向千珊霧靄蒙蒙的雙眼,“這是怎麼回事?”
千珊摸一摸嘉寧的臉:“你覺得呢?”
被突然一問,嘉寧稍稍愣住。長絲刺來,大刀應該……南嘉寧在手中淺淺比劃着,不由得吸一口氣,似乎左閃右躲、前撲后躍都不對。無論移動到哪裏去,都逃不掉被長絲抓住空隙的命運。
一邊想着,嘉寧不由從門口的術器架上取下一把長刀來。
“既然空想無益,倒不如個個試來。”南嘉寧心中想着,腳踏天雷陣,將大刀橫在胸前,一劃“避尖芒”,牢牢護住身前刀背劃過的半個圓圈。千珊軟劍作絲,不輕不重地拍在嘉寧正腦門上。
——不是“鳳凰台”。
素聞立榕山有琴曲淡雅,嘉寧雖只是略知一二,仍是手腕放緩,使下暗勁隱隱的“湯湯流水”,想要粘連住軟劍綿尖。不及刀身與劍頭相撞,暗勁忽轉明力,“隱隱高山”而飛速砍下。
千珊搖搖頭,劍向忽轉,掉下而纏住嘉寧腳腕。
——不是“高山流水”。
宓羽湖倒也不缺古典雅籍堆積如山,嘉寧只是略一點頭,重新握起刀柄,深深提氣,將橫劈的大刀揮舞得颯颯生風。千珊忍不住莞爾,直接軟劍出手,飛到刀陣之中,衝著嘉寧的眉心刺去。
嘉寧愣極,隨即也不禁笑出聲,默默把軟劍捲起,遞給先生。
——不是“稻城烈風”。
難道是逸鴉漠深藏高手而世人不知?嘉寧抓抓腦袋,從袖中取出隱線來,仔細端詳。試着飛線出手,只見千珊以手為心,旋轉劍頭,無法着力空纏繞的隱線被迫軟綿綿地掉在地上。
——不是“沙江引”。
見弟子沉思良久,千珊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不急,說不定你出去一趟,心中自然便有答案了。”
萬萬沒料到,二對二原來是這種打法。子棋心中冷笑,怎麼就把一旁的溫弦溫掌門給忘了呢?半日下來,日上三竿,火辣辣的毒太陽烤得三人忍不住歇下來,喘口氣。
三人叮叮咚咚,一步步摸索完夜裏四人的所有招式。每當鬼爺爺和子棋兵刃相交,清卿便閉起眼,用石子敲出記憶中溫弦或是子琴的關鍵音來。等所有招式比擬完畢,便是子琴、清卿二人墜海之時,鬼爺爺低頭沉吟一聲:
“不是‘稻城烈風’,是‘出水蓮’。”
清卿只是隱約記得,溫掌門在與自己奪簫時的招數,和自己在樹上看見的很不一樣。只是仍舊一知半解,便向鬼爺爺問道:“太師伯,兩首曲子究竟何處不同?”
令狐鬼暗自沉思,並不答她的話,卻反問道:“這兩天你跟着爺爺學了什麼?”
清卿一怔:“平沙落雁。”
“還不笨嘛。”鬼爺爺望着清卿一笑。清卿並不知道自己笨不笨,只是絕對不敢忘了師父教過的話罷了。因此縱然鬼爺爺不提,自己也已領悟出石壁上奏的是什麼曲子。
鬼爺爺飛足抄起土灰里的最後幾顆碎石,恣意飄打在悠遠古老的崖壁上。
經過千年沉澱,灰頭土臉的立榕海岸早已練就出自然中最純凈、澄澈而空靈的音色,這般鬼神天賜,是令狐鬼或令狐子琴之流再高深的術法也達不到的。
只見鬼爺爺的破衣漸漸濕透,小小的洞中也冒出熱氣來。
清卿和子棋不由得盯住了鬼爺爺的一舉一動。一個凝神聽着崖壁上回蕩的陣陣餘音,一個仔細觀察起洞內霧裏的趟趟招式。只見令狐鬼亦敵亦己,手揚“雁落”,蓄力而滯緩;足踏“平沙”,迅捷而流暢——招招式式都像極了秋雁鳴隱、古琴吟猱。縱是旁觀,也激出清卿一身熱汗來。
眼前白氣升騰,好似仙人下凡、眾星顯像,令狐鬼的身影閃現移盪在窄小石洞裏的每一個角落。彷彿耳邊的旋律並非人力所創,而是碧海化淚、枯崖作歌,和着令狐鬼呼天喚雨的號令,將天庭雷雪齊召到立榕山。飛沙走石、雲起雪飛……
這便是東山古曲極雅之作——《平沙落雁》。
隨着令狐鬼身形漸漸慢了下來,餘音慢慢消逝,而清卿呆在原地,不知曲終。子棋扶師伯靠着土岩坐下,清卿這才如夢初醒,奔了過去。
鬼爺爺大耗內力,向清卿虛弱一笑:“沒聽過?”
清卿搖頭。只記得師父承諾要彈給自己聽,只是還沒實現罷了。
子棋撐着令狐鬼後背穴位,緩緩輸些氣力過去。鬼爺爺仍是喘着粗氣:“能記住多少算多少吧,今天你爺爺我准許你下山去了。”
清卿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只聽鬼爺爺又道:“你當時聽見了什麼,你師父肯定聽得一清二楚。爺爺要你到南林玄潭去,把你子琴師父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