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07年,高考結束,桑延迎來了人生最漫長的一個暑假。從北榆回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再聽誰提起過溫以凡這個人。
他考了個好成績,拿到了國內排名靠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父母高興驕傲,親戚時不時拉他出來誇讚,周圍的所有一切都淹沒在喜悅之中。
脫離了學習重壓的苦海,桑延的時間變得寬裕,生活也豐富而充實。
桑延沒跟任何人提及與溫以凡那段,本以為能看到曙光,卻無疾而終的關係。他照常跟朋友出去打球玩遊戲,照常在父母的教訓下不耐煩地照顧妹妹,照常熬夜睡到日上三竿。
照常過着自己的生活。
這事兒似乎格外簡單。
離開了那座城市,只要他不再主動去打探,就等同於切斷了兩人間的交集。不需要刻意為之,他就能徹底地從她的世界脫離出來。
不費吹灰之力。
桑延從沒刻意去回想過溫以凡這麼個人。
他覺得這只是一件運氣好,又不太好的事情。
運氣好,遇見了喜歡的人。
運氣不好,她不喜歡我。
極為平常。
平常到,讓他覺得多說一句,多難過一秒,多想起她一次。
都顯得矯情至極。
……
再次想起溫以凡,是在到南蕪大學報道那天。
桑延認識了同宿舍的段嘉許,並得知他不是南蕪本地人,是從宜荷考來的。聽到這話的同時,他近乎脫口而出:“宜荷怎麼樣?”
“挺好的,有空可以去玩玩。”段嘉許笑,“就是氣候跟這邊差挺多,所以我過來南蕪還有點兒不適應。”
那會兒,宿舍其餘兩人一個在跟家裏打電話,另一個在洗澡。
兩人大男孩靠在陽台的欄杆上,吹着夏日晚間的風。聽到這話,桑延低眼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往嘴裏咬了根煙,不發一言。
他沉默朝段嘉許遞了煙盒。
段嘉許接過,卻只放在手裏把玩着,沒多餘的動靜。
桑延掏出打火機,看着火舌舔過煙頭,發出猩紅的光。他吐着煙圈,模樣有些失神,莫名想起了溫以凡好像是不太喜歡抽煙的人的。
每回在街上碰到有人抽煙,她都會拽着他的手臂,快步地經過。
桑延也記不太起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甘願變成了,她不喜歡的那一類人。
“怎麼了?”見他遲遲不說話,段嘉許隨口問,“你有朋友考到那邊去了?”
“不是,”桑延側頭,神色閑散,“是我本來想報。”
“那怎麼沒報?”
安靜的夜晚,風卷過桂花的香氣,帶來撲面的燥熱。
桑延穿着黑色的T恤,眸色似點漆,手肘搭在欄杆上,聽着外頭不知從何傳來的笑鬧聲。他沉默着,沒有回答,將手上的煙抽完。
不知過了多久。
在段嘉許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
桑延忽然淡笑了聲,平靜地說:“來不及改志願。”
-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着。
桑延結束了軍訓,被晒黑了一圈,開始了大學三點一線的生活。在這期間,他受到不少女生的追求和告白,卻對這方面沒有任何的心思。
只覺得麻煩又累,到最後連拒絕都懶得,絲毫不給人靠近的機會。
過得極其清心寡欲。
桑延並沒有覺得自己刻意地在等誰。
他只是不願意將就和妥協。
他絕不會做出,覺得年紀到了,亦或者是覺得遇到了一個合適的時候,就草率地決定隨意找個人談個戀愛的行為。
他從不覺得,人的一生,是必須有另一半的。
運氣好能遇到,那當然很好。
但如果遇不到。
這一生就這麼過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霜降那天的凌晨,桑延莫名夢到了高一開學沒多久的時候,夢到了當時在班裏人緣並不算好的溫以凡。那個被人在背後議論,起外號仍舊好脾氣的“溫花瓶”。
醒來時,他皺着眼看了眼時間。
凌晨兩點剛過十分。
已經到24號了。
桑延坐在床上醒了會兒神。也許是夜晚情緒的發酵,在那一瞬間,他徹底沒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衝動。他拿上手機,從床上下來,走到陽台。
他熟稔地在撥號鍵上敲下了溫以凡的號碼。
在撥打出去的前一秒,桑延的腦子裏還閃過無數的想法。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會是什麼反應。
這個點她肯定睡了,被吵醒了會不會生氣。
會不會看到是他直接不接。
他說了那樣的話,再打這個電話是不是不太妥當。
可他想知道,她到了個新的環境,能不能適應。
會不會被人欺負。
可這些念頭,都中止於,電話那頭傳來的機械般的女聲。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那是頭一回,桑延清晰地感覺到。
他原來,是真的,徹底被溫以凡拋棄了。
像是堆積起來的情緒在頃刻間爆發,桑延狼狽地低下頭,喉結上下滑動着。他把手機從耳邊放下,重新撥打了一遍,聽着那頭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同樣的話。
直到自動掛斷,他又繼續重複。
執拗般地,無數遍重複。
靜到聽不見任何的夜,少年靠站在欄杆旁,持續做着相同而無意義的事情。直到手機沒電關機,他才緩慢放下手機,獨自在陽台呆了很久。
看到天漸漸亮起來了,他才回到宿舍內。
桑延好像總有說不出去的話。
比如去北榆見她的那一次。
他想了很久,練習了很多次的話,也沒來得及跟她說。
而這次。
這句生日快樂,好像也一樣。
大概會成為。
這輩子都再不能說給她聽的話。
-
大一的那個寒假,桑延被蘇浩安拉着去跟高中同學吃了頓飯。也是那次,時隔半年他第一次從鍾思喬口中聽到了溫以凡的消息。
當時桑延覺得包廂內太悶,出到走廊抽煙。
沒多久,鍾思喬也出來接電話。因為光線昏沉,她並沒有注意到另一側的桑延:“你寒假真不回來啊?我還想着你來南蕪或者我去北榆找你玩幾天。”
聽到這話,桑延的動作頓了下。
鍾思喬:“為什麼不回來呀?談戀愛了嗎?”
桑延看了過去。
“不是怎麼不回來?你一個人在那邊多慘啊……”鍾思喬說,“行吧,那你自己在那邊注意點。對了,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網游我下載好了,今晚回去玩。我忘了你說是哪個區了,2區嗎?”
“那我沒記錯。不過你怎麼會開始玩遊戲,我還挺驚訝的。”鍾思喬說,“你的遊戲名叫啥,我跟你起個姐妹名!”
“溫和的開水?”鍾思喬笑了半天,“你這啥名?好,那我起個兇猛的冰水。”
……
再後來,桑延從蘇浩安的口中得知鍾思喬玩的那個網游的名字。在除夕前的某個晚上,他在床上躺着,突然起身開了電腦。
盯着屏幕半晌,他打開網頁,下載了那個網游。
桑延下意識地想註冊個男號,在想到溫以凡的時候,他遲疑了下,鼠標一滑,改成註冊女號。他盯着屏幕,在輸入遊戲ID的界面上停了幾秒。
而後,他緩慢地敲打了兩個字。
――敗降。
他認輸了。
他根本就放不下。
桑延玩了幾天的時間,直至升到跟溫以凡差不多等級時,他才在添加好友的窗口裏,輸入了“溫和的開水”五個字。
這網游可以隨機添加好友,其中一個等級任務就是添加50名好友。
沒多久,溫以凡那邊就按了同意。
通過遊戲定位,桑延找到了她的位置。他控制着遊戲裏的人物,走到她的旁邊。看着她獨自一人在那打着怪,他也做着相同的舉動。
過了好一陣,桑延停下動作,開始敲字。
[敗降]:組個隊?
與此同時,溫以凡控制的人物動作也停下。沒多久,她的腦頂跳出了個小氣泡。
[溫和的開水]:好。
那一瞬間,桑延徹底認了命,時隔半年的覺得輕鬆至極。他扯了下唇,想起了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時,自己說的那一話。
――“我不會再纏着你。”
是承諾般的話。
猶如從前他對她說的那句“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既然這麼承諾她了,就得做到。
但他做不到。
就只能,換個身份,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
溫以凡上線的頻率不算多,最頻繁的是在大一下的那個學期。兩人在這段時間裏,漸漸熟稔了起來,偶爾也會說幾句三次元里的事情。
他知道她在學校里最常去的地方是圖書館。
知道她在校外的奶茶店做兼職。
知道她一直沒有交男朋友。
……
桑延謹慎而不唐突地,用這種方式打探着她的生活。
之後,也許是因為現實的事情忙碌。
溫以凡登錄遊戲的次數慢慢變少。這個周期逐漸拉長,從幾天到一周,再到幾周幾個月。但這四年裏,她一直沒徹底斷過這個遊戲。
兩人聊得全是些瑣事。
[溫和的開水]:你這個名字還挺不吉利的。
[溫和的開水]:失敗和投降?
[溫和的開水]:不對,你這個是讀xiang還是jiang?
[敗降]:jiang。
[溫和的開水]:那你打錯了?不應該是將嗎?
[敗降]:將被註冊了。
[溫和的開水]:我最近學業太忙了,可能不太會玩了。
[敗降]:嗯。
[溫和的開水]:感覺咱倆一直一塊組隊,雖然不知道你有沒有等,但我還是怕你有時候會等我。所以還是跟你說一聲。
[敗降]:有在等。
[敗降]:但我準備實習了,登錄也很少。
[敗降]:有空再聯繫。
兩人唯一的交流方式也就此減少。
桑延照常每隔一段時間會去宜荷一趟,偶爾幾次沒碰上面,但多數時候都能看到她的近況。看到她又瘦了些,身邊交了個新的朋友,頭髮剪短了,似乎開朗了些。
再之後,微信這個通訊軟件上線。
某個晚上,桑延看到“新的朋友”那一欄里,多了個紅點。他點開一看,看到對方的名字只有一個“溫”,而微信號是wenyifan1024。
――通過手機通訊錄添加。
桑延盯着看了幾秒,點了通過。
那頭沒主動跟他說任何話。
似乎添加他這個事情,只是失誤之下的一個舉動。
又過了一段時間。
桑延看到她發了第一條朋友圈。圖片是一張辦公桌上放了一大摞報紙,她配上的文案是:【看了一周的報紙,明天再沒事幹我就開始背了。】
鍾思喬在底下嘲笑:【哈哈哈哈哈哈找到實習不錯了!】
順着圖上的字跡,桑延認出那是宜荷日報。
再次去宜荷,路過一家報亭時,桑延的腳步稍頓,走了過去。他從錢夾里掏出幾張一百,遞給報亭的阿姨,輕聲說:“阿姨,每天的宜荷日報,您能給我留一份嗎?”
“啊?留一份?”
“嗯,我三個月來拿一次。”
……
溫以凡畢業典禮的那天,桑延進了禮堂,坐在後排看着她上台領了畢業證。他看着畢業典禮結束后,她被朋友拉着出去拍照。
在他眼裏,她站在人群之中,永遠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永遠是能讓他第一眼看到的那個存在。
某一刻,桑延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他盯着遠處的溫以凡,她身陷人海之中,像是被一道屏障與他隔絕開來。
那麼多次。
她沒有一次發現他的存在。
從始至終。
她似乎從來都看不見他。
桑延身着正式的白襯衫西裝褲,儘管他並不適應這樣的穿着。他舉起手機,時隔四年,當著她的面,喊出了她的名字:“溫以凡。”
順着聲音,溫以凡茫然地看了過來。
那是桑延第一次,沒戴口罩和帽子出現在她的眼前。
他矛盾至極。
渴望被她發現自己,卻又不想被她發現。
在溫以凡的視線徹底投到他臉上的那一瞬。
桑延還是轉了頭,往另一個方向走。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上的溫以凡,臉上還帶着淺顯的笑意,似乎還沉陷在畢業的快樂之中。
理應如此。
這是讓她開心的日子。
不適合見到,不該見到的人。
他彎了下唇,一步一步地遠離了那片熱鬧。
猶如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獨自一人前來,又獨自一人離開。
像是來來回回地重複着,一段孤獨而又沒有盡頭的旅程。
-
畢業后,桑延跟幾個朋友合資開了個酒吧。他留在了大四實習的公司,工作上的事情忙,去宜荷的次數也隨之減少。
通過溫以凡的朋友圈,桑延知道她換了新工作,去了宜荷廣電的新聞欄目組。
其餘的,他一概不知。
有空時,桑延會登錄一下那個網游。
時隔好幾年,這個網游已經漸漸衰敗,玩家的數量大不如前,好友列表裏全是一片灰。順着地圖走過去,只能偶爾見到幾個刷等級的工作室。
13年夏天的某個晚上。
桑延在睡前習慣性地登上遊戲,這次卻意外地看到了已經一年多沒登錄過的溫以凡。他看了好幾秒才確定自己沒認錯,直接飛到她那邊去。
[敗降]:被盜號了?
[溫和的開水]:……你還在玩?
[溫和的開水]:我清電腦軟件,突然發現這遊戲我還沒卸載,就上來看一下。
[敗降]:嗯。
[敗降]:你過得怎麼樣?
安靜好片刻。
[溫和的開水]:不太好。
[溫和的開水]:生活哪有開心的,但也只能這麼過了。
桑延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生活的負能量。
又瞎扯了幾句。
[溫和的開水]:我還有事,先下了。
之後,溫以凡下了線。
桑延盯着屏幕,良久后,訂了隔天中午飛宜荷的機票。
到宜荷已經是晚上了。
桑延坐上出租車,到宜荷廣電的門口。還沒下車,他就見到溫以凡從裏頭走出來。她背着個包,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神色有些空。
他下了車,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溫以凡徑直往前走着,穿過一條街道,轉彎。路過一家蛋糕店時,她在門外停了三秒,盯着玻璃窗里的草莓蛋糕。
像是覺得價格太貴,很快她就收回視線,繼續往前。
溫以凡在街道邊的長椅坐下,失神地盯着地板。
沒有哭,沒有玩手機,也沒有打電話。
沒有做任何事情。
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桑延站在轉角處,盯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眼睫稍動,轉頭進了那家蛋糕店,把那個草莓蛋糕買下。他付了款,卻沒結果店員手中打包好的蛋糕盒。
他指了指外頭,提了個要求:“您能幫我把這個蛋糕給那個坐在長椅上的女人嗎?”
店員:“啊?”
“就說這是你們店裏的新品。”桑延想了個蹩腳的理由,“讓她發朋友圈宣傳一下,就可以免費送她一份。”
……
回南蕪后的三個月,桑延每天都能想起獨自坐在長椅那沉默無言的溫以凡。某個瞬間,他終於想清楚,起身打開電腦開始寫辭呈。
如果她過得不好。
他好像也沒什麼要繼續糾結的了。
桑延想起了,在遊戲上,他還未來得及發送出去的那句話。
――你要不要換個地方發展?
可他發送成功后,她已經下了線。
從那之後,也再沒登陸過。
她依然沒有收到她的話。
但這好像也是一件很容易解決的事情。
如果你不來。
那麼,我就去見你。
-
正式離職的那天晚上,桑延被蘇浩安叫去“加班”喝酒。一進門,他就立刻看到坐在其中一張散台上的溫以凡。
她穿着淺色的毛衣,膚色白如紙,唇色卻紅,笑着跟對面的鐘思喬聊天。
一如從前的每個瞬間。
那一刻,桑延有一瞬間的恍惚。
像是進入了幻境之中。
桑延沒像以往一樣直接上二樓,而是走到吧枱的位置,跟何明博說起了話。何明博有些納悶,問道:“哥,你咋不上去?”
他心不在焉地應着:“啊,等會兒。”
何明博:“那我給你調杯酒?”
“不用。”
兩人隨意扯了幾句。
在這個時候,溫以凡那頭髮出了巨大的動靜聲。他順勢望去,看到余卓手上的酒打翻,全數淋到了她的身上,白着臉道歉。
她明顯被酒凍到,立刻站了起來。
簡單交涉完,溫以凡似是打算去個洗手間。她抬起眼,跟他的目光撞上。似乎是沒認出來,也似乎是早就察覺到他的存在,她的眼神很平靜。很快就挪開了視線。
隔壁的何明博說著話:“誒,這看着還挺好說話,我讓余卓處理吧――”
桑延站直起來,看着溫以凡的背影,打斷了他的話。
“我去吧。”
果然。
他還是難以忍受,這種被她隔絕在世界之外的感覺。
他想見她,那麼,他就應該去見她。
既然再沒法愛上任何人。
那就窮極這一生。
去愛那個,死磕一輩子,都還是想擁有的人。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