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哄
以前的很多事情,溫以凡其實都記不太清了。
溫以凡很少會刻意去回憶。但只要一回想起來,關於桑延的那些記憶,每個場景,每個細枝末節,她似乎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也記得,那一瞬間。
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停了半拍。
……
眼前的鐘思喬還在說話:“我當時跟崔靜語一個班,天天聽她在那說桑延。所以我們班原本不知道桑延的人,都因為她全知道了。”
溫以凡安靜聽着,唇角彎着淺淺的弧度。
“誒,我剛剛那問題你怎麼不回答!反正都過了這麼久了,咱隨便聊聊嘛。”鍾思喬扯回原來的話題,半開玩笑,“我也不說喜歡吧,動心有嗎?就是有好感。”
“……”
“不說的話,那我當你默認了啊。”
這回溫以凡總算出了聲,認真道:“可以。”
“我可以當成你是在默認?”聽到這個回答,鍾思喬反倒愣住,“真的假的?”
溫以凡失笑:“你怎麼這反應?”
“你之前真喜歡桑延?”
“嗯。”
鍾思喬是真的驚了,在她的印象里,溫以凡一直對什麼都淡淡的,像是不在乎任何東西:“那你現在還喜歡嗎?”
溫以凡彎唇:“你也說了,都過了多久了。”
“那你倆不是合租嗎!”鍾思喬的情緒激動起來,“天□□夕相對的!雙方還都曾經對對方有那個意思!萬一舊情復燃了呢!”
“……”提到這個,溫以凡輕聲說,“不會的。”
“嗯?”
“他很快就要搬了。”
鍾思喬隨口扯了句:“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再住久點你就要把持不住了?”
“……”
連她這個局外人都覺得有些遺憾,又問:“那你那時候為什麼沒跟他在一起?”
溫以凡沒回答。
“因為你轉學搬走了?”鍾思喬猜測,“所以你倆就沒聯繫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沉默下來。
恰好兩人點的面上來了,溫以凡給她遞了雙筷子。她垂眼,沒回答剛剛的問題,忽地說:“我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像我這樣。”
“嗯?”
“我之前被我大學舍友說過,覺得我這人情感太淡薄了。”溫以凡說,“本來我們的關係挺好的,但我很少會主動聯繫她們,像是畢業之後就直接斷了來往。因為這個事情,她們覺得挺難過,覺得我對她們一點感情都沒有。”
溫以凡眨了下眼:“其實我也承認這一點。”
鍾思喬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也不是說不在乎,只是我特別懶得去維繫這些關係。”溫以凡咬了口面,輕聲道,“向朗那邊,他出國之後我們聯繫少了,我也沒有因為這個事情,覺得特別難過。”
“……”
“我覺得這都是,”溫以凡說,“很自然的事情。”
“對的。”鍾思喬說,“你不用管別人說什麼。”
“我知道這是我的問題,說白了就是我還挺沒人情味的?”溫以凡笑笑,提回最初的話題,“我那個時候,對桑延的感受就是,我覺得他那樣的人――”
她停了幾秒,覺得這話有些矯情,但還是認真說了出來。
“是應該要被人熱烈愛着的。”
沒有特別的例子。
至少要像是年少時的崔靜語那樣。
喜歡不隱瞞,滿心歡喜都只為了他,跟他說話連眼睛都是亮的,生動又明媚到了極致。
“所以不會是,”溫以凡沉默了下,“像我這樣的人。”
“你幹嘛這麼貶低自己,你長得多好看啊,脾氣又好。”鍾思喬皺眉,很不贊同她這樣的想法,“人家可能就喜歡你這種性格的。”
溫以凡又安靜了會兒,扯開話題:“我前段時間又見到我大伯母了。”
鍾思喬啊了聲:“什麼時候?”
溫以凡:“就前兩周吧。”
因為溫以凡不太會主動提起自己不開心的事情,鍾思喬不知道她在她大伯家過得怎麼樣,只知道似乎是不太開心的。
所以這會兒鍾思喬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以前,剛搬到我大伯那的時候。”溫以凡動了動筷子,沒立刻吃,繼續道,“有一天晚上,不小心聽到我大伯母說了一句話。”
“什麼?”
“當時我表哥高三,晚上的時候,我大伯母會經常給他燉湯喝,讓他補身子。”說到這,溫以凡笑了下,“然後有一次,我聽到我堂哥說了句‘我不想喝,給阿降喝吧’。”
“……”
“我大伯母就說,”溫以凡輕聲道,“霜降用不着喝那麼好的。”
鍾思喬一頓,立刻火了:“我操,你大伯母有病?”
溫以凡語氣很平:“我當時只覺得這話挺搞笑的,沒有太放在心上。”
“……”
溫以凡從小就不愛跟人爭辯。
聽到這話時,是真的覺得莫名又好笑。因為在此之前,她在家裏過得是眾星捧月般的生活,被家人百般寵愛,在吃喝穿戴上邊,父母都盡量給她最好的那些。
她從沒聽過這樣的話。
“但很奇怪,漸漸地,我就開始聽進去了她那句話。因為當時的我,是個,”溫以凡思考了下措辭,最後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所有人都在推脫的包袱。”
“……”
“確實也沒必要,給我太好的東西。”
“點點,”鍾思喬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你不要在意那些話。”
“其實到現在再想,我也依然不覺得那句話是對的。”溫以凡說,“可我看到那些幾百塊錢的裙子,幾十塊的小蛋糕,猶豫了很久,都不會給自己買。”
“……”
這個觀念似乎隨着時間,從微弱的萌芽,變成了根深蒂固的大樹。
一點一點地,無孔不入地在跟她灌輸一個事情。
她不配用太好的東西。
當然,也沒資格擁有最好的東西。
包括那個耀眼的少年。
“也不是說買不起,”溫以凡笑了笑,“就是總會感覺,這麼貴的東西,這麼貴的裙子,這麼貴的化妝品……用在我身上,好像是有點兒浪費。”
鍾思喬沉默看着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跟從前相比,溫以凡似乎是沒有太大的變化的。
但實際上,骨子裏卻有了很大的區別。
“別聽你大伯母那傻逼的話,腦子有坑,我真他媽無語。”鍾思喬不再提這麼不開心的話題,扯了回去,“咱聊回男人。”
“……”
“桑延呢,你確定他不喜歡你了?”鍾思喬說,“現在想想不挺奇怪的嗎?他那樣的性格,而且又不缺錢,沒事怎麼會找人一塊合租。”
溫以凡語氣溫和:“還挺確定的。”
鍾思喬:“為什麼?”
“因為我對他挺不好的。我有段時間,性格有點尖銳。”溫以凡抿了抿唇,有些失神,“桑延是唯一一個,對我很好――”
“卻被我傷害了的人。”
她覺得愧疚和抱歉。
也知道,他不會允許。有人多次地,將他的驕傲踩在腳底。
-
溫以凡記得非常清楚,第二次被老師誤會她跟桑延早戀時,她已經搬到大伯家住了。
當時雖然老師通知的人是趙媛冬,但因為趙媛冬沒有時間,依然把這事情託付給大伯溫良賢。所以替她來見老師的人,是溫良賢。
那天剛好是周五下午。
等雙方家長談完話,溫以凡就被溫良賢帶着回家了。
全程車裏不發一言。
溫以凡一路忐忑,小心翼翼地解釋了很多話,溫良賢也沒有說什麼。她怕說多了,他會覺得煩,之後也只能保持緘默。
直到回到大伯家。
當時車雁琴也在,見她回來了,便冒出了句:“霜降,你也太不聽話了。我們照顧你也不容易,成天給你大伯找事情做。他工作已經夠忙了,你就不能我們省點心?”
溫以凡還站在玄關,手指有些發僵。她連脫鞋的舉動都做不出來,覺得自己不應該走進去,覺得自己似乎做什麼都是不對的。
溫良賢也在這個時候出了聲:“阿降。”
溫以凡抬頭,沉默地等待着審判。
她永遠忘不了他那時候的話。
將明面上的所有虛偽,都撕開來。
像是無法再忍受。
“大伯也不是想怪你,不過你得清楚一點――我們是沒有義務要養你的,”溫良賢的長相跟父親有八成像,眉眼卻多了幾分鋒利,“但我們還是把你當成親女兒那樣看待。”
我們是沒有義務要養你的。
沒有義務。
要養你。
“……”
溫以凡喉間一哽,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
那是第一次。
他們那麼明確地攤了牌。
清晰又委婉地,用言語來告訴她,他們並不想讓她住在這裏。
“你哥哥現在在準備高考的階段,我們的重心都放在他那。我們只需要你聽話一點,別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溫良賢平靜道,“你這樣都沒法做到嗎?”
溫以凡站在原地,頭漸漸低了下來。
低到了塵埃里。
良久后。
她輕聲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
……
回到房間,溫以凡立刻從柜子裏翻出手機。她長按開機,手都在不受控的發抖。等待的時間裏,她覺得像是過去了一個漫長的世紀。
溫以凡找到趙媛冬的電話,打了過去。
過了很久。
在溫以凡幾乎覺得電話要自動掛斷的時候,那頭才接了起來。
傳來趙媛冬的聲音:“阿降?”
溫以凡鼻子一酸,強忍着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溫以凡想告訴她。
我會乖乖聽話,不會跟鄭可佳吵架。
我會好好跟鄭叔叔相處。
所以你能不能來接我回你那兒。
你能不能不要讓我一個人住在大伯的家裏。
媽媽,大伯他們不喜歡我。
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可溫以凡一句話都還沒說出來,趙媛冬那頭就響起了鄭可佳的聲音。
她的語氣立刻着急起來,匆匆地說了句:“你有什麼事情找你大伯,在大伯家要好好聽話,不要早戀,知道嗎?”
之後便掛了電話。
聽着電話里冰冷的嘟嘟聲,溫以凡把手機放下。她垂頭,看着漸漸熄滅的屏幕,眼淚還在往下掉。她僵硬地坐在原地。
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唯一的支撐都斷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
手裏的手機再度振動起來。
她遲緩地低下眼,看到來電顯示。
――桑延。
溫以凡盯着看了很久,才接了起來。
兩頭都沉默。
半晌后,桑延主動開了口:“你到家了?”
溫以凡輕輕嗯了聲。
“被罵了?”桑延的語氣似是有些緊張,說得也顯得磕巴,“我也沒想到老師能為這點兒破事叫第二次家長,是我影響你了,對……”
溫以凡突然打斷他的話:“桑延。”
一切情緒好像都是有預兆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沒有繼續說話。
那是溫以凡負面情緒最強的一刻。
她瘋狂阻止着自己的行為,知道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在那個少年那樣抱歉的時候。
可她卻又完全控制不住情緒。
在那沉默的小房間裏,溫以凡聽到自己很輕地說了句。
“你能不能別再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