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杯尾扣杯頭,一丈辱一尺

第三十四章 杯尾扣杯頭,一丈辱一尺

一路走過鬧市,江聞歸見着一間間人聲鼎沸的酒樓,卻是拿不定主意去哪一間吃飯,最後還是蘇清明熟門熟路,挑了一件聽說口碑最好名字最雅的“清心樓”上去。

上到二樓,可以看出酒樓生意興旺,這離着正午還有快一個時辰,已經幾乎坐滿了人,只剩寥寥兩三張桌子,做掌柜的是個裝扮格外講究的女人,雖說已上中年,但穿的清雅,稍稍淡妝,仍是如朵清新蘭花,與這清心樓的名字相映相襯。看到幾人,連忙上前招待,見着了領頭的蘇清明,明顯是老相識,笑道:“這不是蘇小少爺嗎?今日這麼好雅緻,帶着朋友來我們這清心樓做客。剛好我們這就剩兩張桌子了,來,我招呼個夥計,諸位快快上座。”

說著她看了眼站在後面的三人,蘇淮南常年在金陵讀書,她自然是不識得。江聞歸初次來,也是不認得,顏九昔的話似乎稍稍有些印象,但也認不出來。不過這來的四位客人都是長得出彩,如風景般讓人眼前一亮,這掌柜看着全是俊男靚女的四人,也是微微咋舌。不得不說,但是看着,還是挺豪華的,也不知道這麼好看的俊男靚女清心樓一天能遇着幾個,這次一次來了四個。

既然是蘇清明熟悉的地方,幾人就大大方方落座了,金童玉女同座,姐弟兩同座。

一眼看過去,不愧為一年的最旺季,落座下去只見人滿為患,也只能聽到旁人議論不絕於耳。這個時間出來酒樓的一般都是些結伴出行的好友,會來清心樓的想來也都不是帶着家人小孩來吃頓午飯的平常人家。江聞歸細細觀察了下周圍,在這座格調較高的酒樓里基本都是些身穿華貴衣裳的公子哥和小姐落座,一耳聽去,基本周遭所有華貴公子哥都在大談特談,有說詩賦和政治局勢,舉手投足頗有指點江山或暢飲浩瀚河山的意味。

江聞歸只聽了下下就興緻淡然,他不喜歡這些諸多辭藻抱負的讀書人,聽着空乏無趣,估計只有相似的人會聽着嚼着有味道,說不定也只是強撐興趣而已。就算是杭州有名的才女顏九昔,與他一起出行時也只會談一些些風土人情,更多的是生活里互相的細碎小事,有王月明這第一才子為鑒,這些所謂才子他也真瞧不上眼。不過是多學兩句聖人訓和兩句膾炙人口的詩詞罷了。

要真說,像江實那種什麼都知道通透的人終究還是少數。真正有眼界有能力左右天下的人,無不已經站在大道上幾十年,江實是,顏川也是。平時說上話來也沒個正經的。

江聞歸隨意看了一圈,目光卻突然停了下來,那人似乎感受到什麼,也扭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江聞歸愣了愣,隨即止不住地笑了一下。

王月明。

他坐在一群學子的中間,周遭坐着兩個笑吟吟的女眷,而他們那桌也是整個清心樓最大的桌子,團團圍了十人有餘。看來那日集市一事雖說王月明沒少被瞧不上眼,但在自己那一群才子才女的圈子裏還是沒太受影響的。看來是讀書人們給他江聞歸的一個農民身份好好打了個低分。

江聞歸與他四目相對,只是輕笑點頭示意了一下,王月明起初望見他還是心悸,但見他只是友好的示意了一下,也就鬆了口氣,也點頭示意了一下。

宜解不宜結,雖說喜歡的女人被搶走了,還被打了一拳,但既然他動不了江聞歸,不如卸下兵戎,反正也無法改變。既然江聞歸沒有咄咄逼人,他王月明也大可擺出笑臉。

那日一鞠躬,江聞歸可以看出這王月明雖說心高氣傲,但多少也隨了爹的一點本事。

王月明同桌的一個男人隨他目光看去,見着江聞歸,止不住地臉色一變。當即差點站起身來,卻是被王月明輕輕一摁肩。

“王公子……”他一向對王月明仰首是瞻,見着王月明如此沉得住氣,不禁疑惑。

“等會兒過去敬一杯。”王月明說道。

“王月明?”顏九昔順着江聞歸的目光看去,眉頭一皺。

“嗯。”江聞歸輕輕笑道:“沒事,他不會再來了,現在攆他他都不敢和你說話。”

店裏很忙,但不一會兒夥計還是端上了幾個小菜,現在還未到正午時分,也不是吃飯時候,江聞歸他們並沒有這麼快吃正餐的打算,先上幾碟小菜還是挺好的。

既然還沒到飯點,既然剛認識,還不如聊聊。江聞歸有這閑心,隨即夾起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裏,對蘇淮南問道:“蘇小姐,聽清明說,你是長年去金陵讀書的?”

“是的。”

“為什麼要去金陵讀書呢?”江聞歸問道。

“江公子有所不知,江南這片地方最大的學府江陵學坊就坐落在金陵,幼時淮南也是在杭州讀書,後面學問精進,就求父親去了江陵學坊讀書。”蘇淮南道。

“原來如此。”江聞歸笑道:“真是位大才女啊,這麼聽來,杭州這片地方比起金陵差了還真不是一星半點。江南這一片最大的讀書地方果然還是在最繁華的地方。”

“才女不敢當,只是稍稍懂點學識而已。”蘇淮南一陣謙虛,調笑道:“江陵學坊雖說地方大,也只是老師比杭州這片多而已,也許在杭州有很多才學遠出色於江陵學坊的才人,例如幾十年前的江家老爺,例如說江叔叔,或者江公子也說不定呢。江陵只是書多,讀書人多,但學識這方面,一句話說不完的。”

聽到蘇淮南語氣里的調笑,江聞歸一陣苦笑道:“蘇小姐就別笑我了,我怎麼說也只是個農民後代,學堂都沒見過兩面,更別說才學了。”

“聞歸哥,你真沒上過?”蘇清明挑了顆瓜子入口,問道。

“還騙你不成,一年砍四個季節柴。”江聞歸翻翻白眼。

“話是這麼講,但江叔叔是學士之後,想來也是才學出眾,有叔叔的教導,江公子怎麼說也不會遜色於平常的讀書人。”蘇淮南誠懇到。

“這倒是,之前在船上,你隨手就講了兩句詩,在集市上罵王月明也是引經據典,說你沒才學這可沒多少人信啊。”顏九昔笑道。

“爆兩句粗口都算引經據典,那跟你這杭州第一才女比,怕是不夠格哦。”江聞歸轉頭,對身旁的顏九昔說道。

“少貧嘴。”顏九昔笑罵。

蘇淮南看着這兩男女打情罵俏,斜眼一瞥,身旁的蘇清明卻是自顧自地吃着小食,習以為常。

真好啊,少女嘆了口氣,突然開始悲傷春秋。掰手指一數。自己也到了17歲了,很多民間女孩到現在已經結婚嫁人了,而她終日在那江陵學坊讀書,撇開了很多男女之情,但終究總不能真做一個聖人,也是要相夫教子的,不過到了現在還沒找到一些苗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煩心的事乾脆也不想,蘇淮南輕輕咬了顆花生,看向那個天真無憂的弟弟,也不知道自己這好看的弟弟以後會找怎樣的一個女孩呢。

抬眼看去,遠處一桌突然有一男人站起身,朝他們這桌走來。又有一男人跟着他起身,跟在他身後過來。

“他怎麼過來了?”蘇清明突然停下嘴裏的忙活,皺眉問道。

“敬酒的。”江聞歸笑笑:“蘇小姐還沒見過吧。”

蘇淮南搖搖頭。

“這人就是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王月明。”蘇清明深惡痛絕地道:“也不知道有多少學識,現在估計又要來糾纏九昔姐了。聞歸哥,等會你打他我肯定幫忙!”說著還揚了揚拳頭。

江聞歸哭笑不得,人家只是前來敬一杯,自己這揚起拳頭干怎麼也不像話,這可不是提着刀子的武林。

他們不喝酒,桌上全是清茶,江聞歸就淡淡轉身,拿起一個茶杯。

“你好啊,王公子。”江聞歸沒有起身,坐着問好。

“江公子,沒想到我們能在這裏遇見,真是有緣,顏小姐,蘇公子,這位是……”王月明依個點頭問好,顏九昔面色平淡,連微笑都沒,而蘇清明更是沒搭理,看都不看他,蘇淮南倒是饒有興趣地看這個被江聞歸羞辱的人會露出怎樣的姿態。見到他看向自己,笑笑點頭道:“小女子蘇淮南。”

“家姐。”蘇清明不咸不淡地嗑着瓜子,補充道。

“原來是蘇公子的姐姐,怪不得兩人都長得這般好看。”王月明笑着恭維道。

蘇淮南沒有表示,蘇清明切了一聲,繼續磕着瓜子。

跟着王月明一起前來的男人看蘇清明這種語氣姿態,忍不住大怒,立馬就要發作,但王月明手在背後抓住了他的衣服,男人只得作罷。

“王公子,這番前來,何事?”江聞歸一手提溜茶杯,看見王月明手裏半滿的酒杯,另一手放在椅背上,樣子甚是不恭地問道。

“上次王某在集市上亂了心性,出言不遜,侮辱了江公子和顏小姐,雖說江公子當面教訓了王某,但回去一想,翻來覆去還是悔意,今天有幸遇見,我就想前來敬一杯江公子和顏小姐,一笑泯恩仇。”王月明甚是真誠地道。

“一笑泯恩仇?”江聞歸抬眉。

“是的。”王月明應是。

周圍談笑的群眾此時都把頭望了過來,王月明名聲在外,在自己桌上時候已經是光彩照人,他們當然認得,也有不少人才見到溫婉淑女在座上的顏九昔,往她身邊一看,正認出江聞歸是那日三拳直下的公子,此時王月明上前敬酒一杯,引的人們議論紛紛。

遠處一桌台上,一男一女一老僕坐在一起,男人見着王月明前去敬酒,饒有興趣看着江聞歸如何應答。

“哥,那人好像就是那天集市裡打了王月明三拳的那個男人。”女孩好奇道。

“沒想到顏九昔真的和那個男的走在一起了。”男孩笑着拿起酒杯,隨意抿了一口,卻是問道那個老僕:“敦爺爺,你怎麼看?”

那個被喚做敦爺爺的老頭只是搖了搖頭:“靜觀其變。”

男人也不問了,停下筷子,靠在椅子上,專心看那邊的變故。

此時的江聞歸卻是心裏有數。

王月明打的什麼算盤江聞歸實話一清二楚,清心樓陣仗大,食客也是多,這一敬酒,憑他王月明,自己和他宿怨的身份就可以引來所有人關注,後事如何很多人不知,但江聞歸那三拳大家可都牢記在心。王月明這前來敬酒,不只是逼迫江聞歸過往不究,更是顯得他王月明氣度大,三拳不計較,化敵為友。他和顏九昔如今結伴而行,任誰想他們也是一對眷侶,王月明見着單相思的人和別人一起,還前來敬一杯酒,更能體現他的大度了,若是不回,也只會顯得他們兩個很小氣。

那日王月明能鞠躬,江聞歸就不會因為他這出而意外。

蘇清明見着王月明一陣巧舌如簧,卻是坐不住了,出口諷刺道:“好一個一笑泯恩仇啊王公子,那日帶着二十來人提着刀找聞歸哥麻煩,還把人家門拆了,得虧你特意不講這事。”

周遭食客聽蘇清明牙尖嘴利的刁難都是笑出聲,王月明那日帶十來二十人找江聞歸麻煩,可被不少人看到,事後聽聞王月明是一點沒傷到這江公子,更是讓人們啼笑皆非。這蘇清明就是來揭傷疤來的。

王月明臉色一變,又立刻恢復如常,隨即抱歉到:“那日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讓江公子和令堂受了驚,王某真的十分對不起,這日前來也是為了結我那該死的衝動,那日一鞠躬屬實怠慢了江公子,王某今日再一鞠躬,表達對江公子的歉意。”

說完,王月明就要拎着酒杯一鞠躬,周圍的人看一陣驚奇。王月明正要躬身,卻已經被一隻手托住了。

“不用了。”江聞歸遞出一手,淡淡地說:“我以茶代酒,回王公子一杯,今日我們這裏女眷多,喝不了酒,還請不要嫌棄。”

王月明還未欠身,心中卻有一點失落,已經沒把直着腰板當一回事,隨即爽朗一笑,道:“那麼,我就向江公子敬一杯,請。”說罷他向前遞出酒杯。

江聞歸微微一笑,五指握杯,將茶杯遞至王月明杯前,明明兩杯平高,江聞歸卻突然伸出一根小指扣入王月明酒杯內,再將自己茶杯遞高王月明酒杯半杯,隨即向前一碰。

杯尾扣杯頭,高你半杯。

一丈辱一尺。

顏九昔看的呆了一呆,蘇家兩姐弟被驚地呼出聲來。

遠處一直觀望這邊的女孩被驚訝地哇出聲,而男孩眼前一亮,止不住地點頭,看向江聞歸的表情全是欣賞。他們坐在側對江聞歸桌子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老頭抬眼凝視江聞歸,細細思索。

王月明獃獃看向杯子,晃了會兒神,又看向江聞歸,突然被氣得止不住顫抖,眼裏似乎要噴火一般。

王月明身後的男人沒有看到這一幕,但只感覺主子身上突然被引爆了一般,被嚇了一跳。大多數周遭的食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王月明背對他們,他們也看不到剛剛發生的事,只有少數人見着剛剛那一幕,其餘人只見王月明就立定在原地,久久不動。,甚是奇怪。

“要和我一笑泯恩仇,那就喝下去。”江聞歸臉色絲毫沒變,依舊平淡。

王月明低頭看向酒杯里的大半酒,呼吸急促地不得了,眼角微微抽搐。

江聞歸只是微笑。

不知盯了那酒杯多久,王月明終於仰起脖子,將杯子裏的酒一飲到底。

江聞歸也笑着將茶水一飲而盡。

“走吧。”江聞歸平淡道:“你比我想的還要厲害很多,果然是王月明。誰要看低了你,想來也會吃虧。”

王月明沒有回答,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就和那男人一起回座了。

“他竟然能忍。”待王月明走遠,顏九昔一臉不置信地對江聞歸說。

“我以為他都要摔東西了,竟然沒有。聞歸哥,你真大本事。”蘇清明也是震撼道。

只有江聞歸意料之中,他給自己斟滿茶水,笑道:“不是我大本事制服他,是你們太小看這王月明了。”

“他很有決心。”蘇淮南點頭道:“雖然他是給你布了個局,但受到這種屈辱還能真的喝下去,看來他也沒你們口中說的那麼不堪。”

“哪止。”江聞歸搖搖頭,道:“他以後是可以和他爹一個高度的人。那日我家門前一鞠躬,今日又兩鞠躬一敬茶,他是個很聰明也可以忍受屈辱的人,日後他要感謝我才對,是我教會他這件事的。”

“這麼說,你以後豈不是要比他了不起多了。”顏九昔笑道。

“那肯定,聞歸哥這麼有本事,以後也要和你爺爺一樣成為一個一品大官吧。”蘇清明天真無邪地說。

江聞歸無奈一笑,拍了拍蘇清明的腦袋,蘇淮南坐在一旁,雖是跟着笑,卻也沒把弟弟說的話當笑話。

江聞歸拿開面前店家方送來不久的酒盅,提起茶壺,緩緩倒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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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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