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見未成的駙馬爺,見北界的荒冢
大年三十,杭州一片燈火通明。城內人聲鼎沸,徹夜不眠。
江家一家三口連着吳前日落西山前便落宿在了顏府,一眼望去,諾大的府邸簡直望不到邊。顏九昔笑着招待幾人放下行李。先吃一頓接風洗塵的飯再說。
剛安頓好行李,廚房掌勺的就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盛宴,看起來早就準備好了。江聞歸從小到大也沒吃過這麼豐盛的東西,看的直咽口水,不過還是正襟危坐看不出一點倪端。顏川和在座的各位都是老相識了,也就大喇喇地請大家落座,顏家的夫人也出來迎客。不僅是江聞歸,江實夫婦和吳伯其實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嫂子,畢竟幾人都隱居多年,這麼久來也和顏川沒有交集。
顏家夫人叫做潘凝雪,人如其名,潘凝雪膚色雪白猶如凝脂,雖然有些年紀但也風韻不減,眉眼臉蛋和顏九昔七分相似,和江聞歸心裏想的樣子差不多。畢竟能生出顏九昔這樣溫婉美麗的女兒,單憑顏川那張臉肯定是做不到的。
“嫂子挺漂亮啊。”落座,江實笑道。
“謝謝江公子。”潘凝雪微笑點頭,。
“別客氣,你是川哥的老婆,叫我聲江老弟就行。”江實大大咧咧地說道,然後側身抓着顏川的衣袖,在耳邊輕聲說道:“行啊大哥,當了大人物就是不一樣,看上的女孩比小時候那滿臉雀斑的好看多了。”
潘凝雪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只是輕輕微笑,目光緩緩轉向顏川。
顏川渾身一顫,咳了兩聲,沒有回答江實的調侃,而是充分展現了一家之主的風度,率先拿起筷子:“來大家快吃東西吧,做了這麼多吃的,大侄子可要多吃點啊。”
江聞歸應了聲好,江實則是翻了翻白眼,看不起地切了一聲。
想年輕的時候,顏川可以說是他們幾個一起玩的人里膽子最大的一個,見着蜘蛛趴牆上,蛇鑽草里都是他一手抓下來的,作為幾個人里的大哥,顏川什麼事都義不容辭地站在最前面。個姓憨直,膽子大,被江實笑稱為川哥。
但有一天,江實見着顏川躲在一牆角上,剛納悶自己大哥幹啥呢,站在後面一眼看過去。
好傢夥,顏川看着一女孩喂一直瘦骨嶙峋的小貓,那小貓她們在街上也見過很多回,這樣的流浪貓滿地都是,江實不得想那女孩真是好心腸。
江實看了眼顏川的表情,微紅中全是扭捏,還帶着兩三分的仰慕,自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有這種表情。
那時起江實就知道,就算以後自己這大哥做了皇上,肯定也怕老婆。
潘凝雪小小剮了眼顏川,隨後轉頭看向身旁的顏九昔和再身旁的江聞歸,低頭吃飯。
這座位看起來是隨意坐的,但卻剛好隨了顏九昔的意思。
一張大圓桌,男女卻分的很整齊。男人里,吳凌坐正中間,左邊依次是顏川,江實,右邊則是吳前,江聞歸。
江實隔壁坐着黃怡,顏九昔坐江聞歸旁邊,潘凝雪坐三個女人正中間。
潘凝雪輕輕轉過頭看着江聞歸細細咀嚼的側臉,臉上浮現出淺淺的微笑。
——吃飯前。
既然是老熟人相見,自然要大點陣仗,分桌坐肯定是不行的,於是就要一張大到可以圍着十個人的桌子。隨後下人們把一張大桌並在大廳里,做主人的潘凝雪和顏川坐在大廳里,看着自己女兒沉思。
“九昔怎麼了?這是在幹什麼?”潘凝雪一手托起下巴,看着站在飯桌前像在排兵佈陣般的女兒,問道。
“應該是在排座位,想想這麼多人怎麼坐最好。”顏川瞥了眼顏九昔,隨口道。
“為什麼?”潘凝雪皺眉,疑惑不解。
“想坐聞歸隔壁唄。”顏川笑道:“這小丫頭,到這年紀了,女大不留中,也有喜歡的少年郎了。不過幸好是聞歸,如果是別人的話,我估計做不到這麼坦然說這些話出來。”
“那姓江的侄子真有這麼好,你也看過這麼多朝廷里頂尖的大人物了,眼界這麼高,還是對他這麼高評價。”潘凝雪轉過頭,饒有興趣地問道。
“就和他爹一樣有本事。”顏川笑道。
細細打量了一番江聞歸,潘凝雪露出滿意的笑容。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雖說江聞歸和顏九昔似乎如今還沒互道心意,但是知道了女兒喜歡的是這個少年,潘凝雪還是生不起什麼不滿。
她曾聽過很多次顏川提及江實,有講起他們一起的往事,也有埋怨過他為一個女人放棄未來和權貴。
但毫無例外,顏川口裏的江實,是個極有本事的人。
潘凝雪曾聽過顏川喃喃自語,如果有江實,那場戰爭可以少死不知道多少人。潘凝雪當時大為震驚,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一手掌握一省兵權,不僅是個會上陣殺敵的士兵,也是個極有謀略的將帥。他的目光從來沒有怎麼出過錯誤,如果江實有這種本領,要不他就是個可以以一敵萬的絕頂高手,要不就是個擁有極強謀略的賢才。
抑或兩者都是。
既然顏川親口說道這個兒子不輸於他那能力通天的爹,那做自己的女婿,顯然毫無問題。
再者說,江聞歸長得高大帥氣,唇紅齒白,既有黃怡的溫婉,亦有江實的陽剛,着實是看着歡喜。再者說,潘凝雪也是經歷過年少和顏川兩兩相望的人,對於那段青蔥美好歲月總有留念,如今這番青春場景出現在眼前,自然是看着開心。
江聞歸一口一口地吃着飯,卻是滿頭大汗。
他當然知道潘凝雪在看自己,那種眼神就像村口大媽看他一樣溫柔,搞得他有點手足無措。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眼神。
江實喝了口酒,看著兒子的窘態,想笑的又喝口酒,從小江聞歸就懂處事心計,但在男女之情上,因為七歲起身邊就沒什麼相處的女孩,懂事後這方面還是一無所知。現在這手足無措的表情他當爹的看着也是幸災樂禍。
想回十年前陪伴在江聞歸身邊的,那個也許和他兒子約定過終身的女孩,江實總是滿心感慨。又想到雪若這丫頭了。江實喝着酒,眼神微微迷籠。洛柏他們家遷去京城已經十年了,現在過得怎麼樣了呢?
如果他們沒走,如果那件事沒發生的話,兩家可能已經立下婚書了,等着一天黃道吉日抬上八門大轎。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父母,他和洛柏把酒言歡。
可是沒有如果。
顏川轉頭看向這個不知為何沉悶,心思不知飄向何處的江實。
江實一舉酒杯,一甩頭,似乎甩去了滿心的憂愁。
“再來一杯!”
江聞歸看了眼不知為何情緒高漲的江實,拿起酒杯輕輕一抬,抿了小口。
他也不是不喝酒,只是喝得少,不像幾個大男人一樣動輒一壇一壇跟灌湯一樣下口。事實上他並不喜歡喝酒,只是有長輩在席上,他做男人的肯定也要喝點。平日裏是滴酒不沾的。
飯桌上,姓吳的兩兄弟久別重逢,聊着近事,時不時感慨處來上一杯。顏川江實兩人攀談着過往的零零碎碎,也沒談到什麼家國大事。黃怡在一旁微笑,時不時喝一口好酒,聽着兩個男人講一件一件的過往。
酒桌這就屬這母女和江聞歸最安靜。
顏九昔身前沒擺酒杯,只是一個素雅的陶瓷茶杯,想來這黃花大閨女也不喝酒。江聞歸看着她細嚼慢咽一口飯咬上幾十口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平常一頓吃多少飯?”
他這樣問不是沒有原因,大戶人家一般迷信,認為吃飯的碗大就意味着飯碗大,所以飯桌上大家吃飯的碗都是大的,只有顏九昔的碗小小的,只有江聞歸面前碗的三分一大小。
“這個碗半碗。今天你來做客,我就破例吃多點,吃一碗。”顏九昔指指自己的碗,笑道。
江聞歸看了眼她面前那袖珍大小的碗,有些眼角抽搐,這女人的胃都是什麼做的,平常這半碗飯還不夠自己塞牙縫的,屬麻雀的?
注意到江聞歸見了鬼一樣的目光,顏九昔眼睛一瞪,說道:“幹什麼?沒見過飯吃的少的?
“沒見過這麼少的。”江聞歸糾正道。
“平時阿姨在家裏吃多少?”顏九昔悄悄問道。
“不多,你這個碗一碗半到兩碗。”江聞歸看着她,指指自己身前的碗:“我的話就是這個碗兩碗左右。”
顏九昔咋舌,吐吐舌頭,上下打量了下那碗飯,沒說話了。
吃過晚飯,江實和顏川繼續端着酒杯上樓聊了,吳前吳凌兩兄弟許久不見,自然是要獨自相處,兩人道了聲別就不知道竄哪去了。
“娘。吳伯為什麼會也來這小村子住呢?為什麼吳凌伯伯又做了顏府的人呢?”江實看着兩人的背影問道。
“年輕的時候和家裏鬧了矛盾,你爹知道我卻不太清楚。”黃怡搖搖頭,隨即補充道:“不過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你的兩個吳姓伯伯,其實都是出自武林世家的。”
武林世家?江聞歸咋了咋舌。
“聞歸!阿姨。”江聞歸和黃怡聞聲轉過頭,顏九昔笑着走到兩人身邊,說道:“你們是第一次來到我們家,讓我和媽媽帶你們一起參觀一下吧。”
江聞歸望了眼大到見不到邊的顏府,笑着點了點頭。
二樓,江實和顏川站在陽台欄杆后,靜靜看着城中的一片燈火通明,拿着酒杯,感受着夜晚吹來的陣陣冷風。
“這就是一生最高武官的府邸啊,真氣派。”江實嘖嘖稱讚:“你說你,跟我一起那段日子怎麼沒這麼出息,我一藏頭露尾了,你倒好,兩三年就從一白丁坐上了提督,真是威風啊。”
“這不是學了你點本事嗎,你走了我就好自己大展拳腳了。你以為這位置好爬上來?十幾年前北邊那群蠻子入侵,我當時跟着這杭州一群陸兵北上抗蒙,最後,南邊北上的兵死了差不多七成,杭州去的兵活着回來的只有寥寥百人而已,和我一個隊的,只有我還能站在這裏。後來李明全造反,我領着江南兵,死了九成人鎮壓住,次次身先士卒,也沒想過自己能活着。坐牢提督這位置,是不知道多少人命疊出來的。有敵人有自己人,不例外的全死了,也不簡單啊。”
“倒是你。”顏川有點無奈地說:“為什麼就不肯做那駙馬爺呢?偏要和你家怡兒私奔,權貴全都放棄了,甚至你爹的棋盤都被你打亂了。我們兄弟這麼多年始終聚不齊,你就開心了?”
“我隨他走了十來年,他既然可以下好這個天地的每一步棋,對着一個朝夕十幾年的人,出了亂子,我想也有辦法可以捏回來。我又何必隨他願呢?”江實仰頭望向夜空,只見繁星點點,緩緩說道:“那天,老頭知道這件事快被我氣死了,當著面想綁我去做那駙馬。他說我不當駙馬不是問題,但如果我隱入了塵世,未來某一天老婆走了,兒子成人,了無牽挂,突然心血來潮,一劍出世,就可以斬斷了他幾十年好不容易縫上的線,他又怎麼不怕呢?”
“其實我還是怕死,我不想做他幾十年來的一顆棋子,不想為那龍椅上見都沒見過的皇帝賣命,不想讓怡兒和一個不是我的人在一起。我事事隨着他意,最後翻了,想想也是痛快的翻盤。如果我去了,多半就要死了吧,殺雞儆猴也好,怎樣也好,不知到時怡兒會不會傷心。”江實輕輕說道。
“聽起來很窩囊,也很拾不起來,或許還很病態,但我就是想從他手裏跑出去。對着那個把江家做成殿下狗的男人吐口唾沫。”江實輕嘆口氣,平靜地說出這句大逆不道的話。
顏川沉默不語。
江實是天下第一,是百年的天才,或許還能是抗蒙的大將軍,是京城大學士的長子。但顏川始終拿不清這是不是件幸事。
“你猜我怎麼著,我當他面挑斷了我右手的手筋,答應他從此以後再也不拿劍,不殺人。他看了我小半個時辰,臉色難看地吃了蒼蠅一樣,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還是灰溜溜帶着媽他們去京城了。”江實說到這裏,卻是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暢快的笑聲回蕩於顏府上,簡直能捅破一片夜空。語氣里是無盡的嚮往。
笑完,他抹了抹眼淚,說道:“我這爹,活了幾十個春秋,第一次敗,敗在了我手裏。這事做的真暢快啊。”
顏川沉默良久,嘆了口氣,聽到江實這番坦言,即使有想罵的話在嘴邊,也罵不出去了。
兩人沉默良久,還是顏川開口。
“你知道嗎?老黃死的那夜,在北邊,大火一直在燒,一刻不停燒了二十里地,中原兵和北蒙兵打了足足六個時辰。那一戰,我們死了三萬兄弟,整個天都被血霧染成紅色了,感覺地上的血能浸到小腿高。”顏川望着夜空說道:“你爹原本是想讓皇帝給你個將軍的,如果那夜你在戰場上,那一戰我們少說能少死一萬人,也許抗蒙我們能少三成的犧牲。那晚,我看着一直在燒的烈火,好像怎樣都燒不完一樣,我想啊,如果江實在,我是不是就不會死這麼多兄弟了。但他在南邊,不知道隱居在哪個小村莊裏,也許正抱着自己的妻兒喝着酒看着月亮呢。”
“那一晚,我真想沖回來殺了你。”顏川輕輕地說著。
也許是愧疚,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江實罕見的沉默。腦子裏浮現出那個叫老黃的男人,那日他衣冠華貴,在街頭上看到那個滿口黃牙粗話的年輕人和顏川勾肩搭背,原來他最後也死在了北邊。
沉默良久,江實開口到:“其實有沒有我,這仗都能贏。只是會不會死這麼多人而已。你們打了勝仗回來的時候我偷偷去看過一次,浩浩蕩蕩走了這麼多人,零零散散地回來了只有那麼點人。我那時是真的害怕了,不知道在害怕什麼,連酒都三天沒喝。”
“如果我去了,就照樣浩浩蕩蕩回來一群兄弟。但我沒去,將軍百戰死,你凱旋而歸,當上了提督。”江實轉頭。
“你這麼一說好像也不這麼糟。”顏川輕輕說道。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這麼多的兄弟,我更想他們還活着。”顏川顫抖地對着月光舉起酒杯,不知敬誰,不知可以和誰碰杯,喃喃自語,最後一飲而盡。
那年江實隱姓埋名,他初入行伍,和一群也是剛入行伍的新兵蛋坐在篝火旁言歡,從不識到相識。但最後,無一例外,只有他孤零零地回了來。
權利高過人命,又高不過人命。烈火不滅,在荒涼的北邊不知道燒盡了多少骨灰。
家裏存的多少壇酒,他都一個人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