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懷璧其罪
第4章懷璧其罪
當李綏來到楊延所在的院子，便覺得相比於姑母端莊貴氣的朝露院，眼前這遍植白芷杜若的蘭皋院可謂是君子之雅了，雖說傘外雨驟風急，卻也能在這潮濕的水汽中聞到淡淡的香草味。
順着這一路芳草，李綏走至一處幽香小院，正是楊延一貫喜歡的小憩之地，待上了廊廡，才算是甩掉那一身風雨，玉奴小心收起傘，與念奴亦步亦趨地跟在李綏身後。
門外的婢女瞧見了，連忙要上前來行禮，卻見李綏以食指抵唇，輕擺了擺手，婢女們當即會意地悄一行禮，便站直了身子。
李綏示意玉奴二人候在門外，這才提起襦裙走了進去，繞過前廳來到書房，正要朝右手而入的李綏便聽得裏間響起了楊延溫和的聲音。
“這水切不可多了，九歌。”
李綏聞聲微微一滯，原來到了如今，聽到這個名字的她仍舊難掩觸動。
當她如常地走進去，只見一襲花青圓領廣袖衣袍的楊延正執筆立於長案后，一旁捏袖研磨的女子雖不是天姿國色，卻也是婉約可人，臻首娥眉間，耳垂下的明月珠煞是溫柔。
對於九歌的出現，李綏並不意外，因為她便是楊延摯愛一生的蕭氏。
原名蕭寶兒，高宗時也是官宦人家，后因族人牽連，為天家流放，從而家道中落，當時不過襁褓之中的蕭寶兒便隨着母親流落樂府，機緣巧合下被買入了太尉府，因長相伶俐溫婉，便被姑母指給了楊延做婢子。
此刻李綏已將姑母想要讓她勸慰的話說盡，便不再多言，這般淺顯的道理，父子都懂，然而楊崇淵一生爭強，如何會向自己的兒子反省過錯，楊延脾性看似溫和，卻是內里固執，對於那些錐心之語更是會鑽牛角罷了。
女子話語溫柔，心思細膩，像極近前的楊延，卻與她李綏截然不同。
“郡主，快服了罷，若是染了風寒，明日宴會可怎好，這薑茶煮好了，奴婢又晾了晾，正好能入口。”
男子的聲音平靜，卻是清凌凌的透着幾分複雜的頹喪。
這句話李綏沒有脫口而出，卻已是不言而喻。
這一切的一切都太過巧合，就像是一盤棋，直到蕭氏生命最後的那一刻，才發揮出了她的至關作用。
李綏心思百轉，面上不變的笑道：“還不是因為姑父偏心，只將這好東西給你——”
“如今你我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全身邊人，若非要這般求一個非黑即白，便只會是自尋煩惱。”
還是將自己送向對方的刀口之下，以求捨生取義。
楊延唇邊狀似無謂地慨嘆，卻又覆上一層勉強的笑，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光一如既往地溫和，李綏卻能從中看到沉默與變化。
楊延與楊徹年紀雖比李綏大，但因着三人自小一起長在李氏手邊，關係自是不同了些，便是府中其他幾位夫人所生的親妹妹，尚且喚二人阿兄，獨獨李綏卻是從不這般，只整日“二郎、三郎”的喚，就連楊崇淵氏夫婦也格外寵溺，便默許了。
可未曾想半年後，楊延卻驟然在蕭妃宮中暴斃，而親手將毒餵給他的竟就是眼前的蕭氏。
“阿耶說……我是不孝之子，上比不得長兄，下比不得三郎四郎他們，不過忝居這嫡長子的位置罷了。”
墨跡雖落在女子的眉眼處，卻依稀能看出，這畫上的人有着幾分熟悉的模樣。
在這場對峙之下，楊、李兩家若急流勇退，她們難道就能苟全性命？只怕她想求個全屍都是奢侈。
九歌笑着應聲而去，李綏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點點濕意，全然不在意地走至案前，拾起案上的那尊端硯摩挲道：“溫潤細膩如小兒肌膚，明日是我的生辰，我是想來看看，二郎的賀禮可是備好了。”
記得前世，她還是楊延的皇后，在暗殺洛陽王楊徹一事上與楊延意見相左，因而為楊延忌憚，便是那時，消失多年的九歌出現了，入宮成為備受盛寵的蕭妃，日日在楊延枕邊溫香軟玉，行離間之事。
偏偏他這個兒子，承了她的樣貌，卻承了他父親楊延那般仁善的性格，自他看到蕭氏那一地的鮮血時，便與她母子離心，終日抑鬱，惶惶不可終日。
九歌見此，正要出手制止，卻聽得楊延出聲。
“郡主。”
在旁人眼中，她隨的是李家的姓，即便有一半皇家血脈，在旁人眼中，她也是與楊氏同氣連枝，有弄權篡政之嫌的李家人罷了。
此時室內一片寂靜，只槅門處的紗帳邊卻不知何時立着一抹身影，靜滯片刻，終是未進，反倒轉而離去。
眼看着楊延親自示意，李綏唇畔牽起一笑，緩緩出聲道：“二郎好雅興。”
近前的楊延筆下已能看出幾分觸動，筆尖隱隱有幾分輕顫，許久，久到李綏以為眼前人不會再說話了，卻驟然聽得一個聲音緩緩道：“阿蠻，你可曾想過，皇室終究對我們楊、李兩家有知遇之恩。”
這些她都曾反覆思量過，思量過後，她有了一個冷靜而清晰的結果。
感受到楊延語氣的變化，李綏收起了笑意，看着走回案前的人道：“即便姑母不言，我也會來的。”
但這一切在先帝一朝，局勢便已開始逆轉，先帝自少年上位起，便對楊崇淵這個託孤大臣生出不滿，對楊、李兩家也漸生猜忌，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一點一點剝奪楊氏兵權，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勢力。散佈眼線，死死盯住楊、李兩家的一切動靜，只等蓄力待發，一網收盡罷了。若非後來先帝急病纏身，英年早逝，於彌留之際將皇位傳給一母同胞的弟弟，當今的聖上，如今楊、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
楊家、李家與天子一派，註定了，不僅是權位之爭，更是性命之爭。
“與你無關——”
聽到李綏的話，楊延的手中頓了頓，待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疊好素帕。
李綏沒有說下去，但其間的意思，二人之間早已明白。
登基一年便撒手人寰，獨留下襁褓中的阿裕成為新帝。
如今她既然重活了，便註定與此人是生死相爭，不死不休。
“難怪你的貼心，連姑母都誇讚。”
可她卻深知，他不過是本性使然，渾然不知罷了。
“是了，這才是阿蠻，更像我們楊氏子孫的阿蠻。”
上官氏一族是為牽制楊氏、李氏而崛起，自得先帝盛寵便與楊家、李家為死敵。
不進，則死。
李綏的聲音清朗，語氣卻是一如既往地攜着不屬於年齡的沉穩，緩緩走上前，輕輕柔柔地拾起九歌方才所研的磨，一點一點的推開。
楊延聽到這裏，眸中微動，終於抬起頭來，轉而看向身旁的人道：“難道就因此，我們便要為董卓、曹孟德之流，做這當朝的——”
前世她與楊延成婚後，侍奉楊延的蕭氏為什麼會消失？蕭氏消失的那些年到底去了哪裏？她為何會突然回到長安，回到楊延的身邊？李綏很清楚，蕭氏是深愛着楊延的，她親手毒死楊延，若只是為了嫁禍給自己，這份代價未免太大，足足賠上了她們母子和楊延三人的性命。
這一刻，屋內寂靜不已，只能聽得窗外的驟雨漸小而發出的窸窣之聲，過了不知許久，久到已經聽到有人近到外間的腳步聲時。
而今元成帝性子懦弱，根本無力如先帝般以上官氏為棋子挾制楊、李兩家，反倒是上官氏借擁護天子之名，籠絡老臣，隨時準備致楊家、李家於死地。
走出蘭皋院的李綏步履輕緩，由着玉奴為自己撐傘，看着傘外如絲的細雨，不由想到了那茫茫然的一生。
那時一切都晚了，她的兒子，親眼看到自己父親屍骨未寒之時，她這個做母親的卻是將父親的妃子杖殺，一屍兩命。
聽到這頗帶自嘲的聲音，李綏如何不明其中意味，抬頭間，絳色衣裙的九歌正好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獻上薑茶來。
九歌見到來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行下一禮，還未等李綏叫起，楊延卻是細心地看到小娘子身上的些許雨水，掃了眼窗外的紛紛斜雨，不由出聲道：“這樣的天氣還跑來做什麼——”
見李綏對那端硯愛不釋手的模樣，楊延眉眼帶笑，一如既往地溫和，一邊從衣襟內探出茶白綉杜衡的帕子，一邊道：“去歲我生辰，你也不過一碗面打發了，你的生辰倒是想要去我剛得的寶貝。”
自古以來，君王與重臣從來都是這般相生相剋，君王駕馭重臣才得安享天下，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負。重臣權勢漸盛，難以駕馭時，便又會成為君王眼中卧榻鼾睡的權臣，殺之方心穩。可若重臣勢微，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
“阿蠻來了——”
審問時，蕭妃自曝懷有龍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卻探不出半分喜脈，後來依照宮規她下令杖責審問，未曾想蕭妃竟真的一屍兩命。
“又是阿娘叫你來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楊延倏然一笑，卻是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活了半輩子，她萬沒有想到最終會活成那般結果。
九歌感受到氣氛的怪異，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轉而看向楊延，卻見楊延此刻雖是執着筆，只是怔怔然，眼看着筆尖的一滴凝墨將要落在紙上，連忙出聲。
正是如此，以如今上官氏為首的天子一派對楊、李兩家步步緊逼，楊、李兩大家族與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馳。
聽到這裏，才算是露出了癥結所在，楊延一生仁善，就連最終薨逝，朝臣為他擬的也是“昭仁皇帝”這樣的謚號，這些連她，也是比不得的。
感受到楊延眸底細微的變化，李綏不由嘆息，將最後一句話輕而緩的道了個乾淨。
“罷了，既是毀了，還留着做什麼。”
對上楊延熠熠的眸子，李綏自然知道他想說卻未曾說出的話是什麼，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煙墨，定定對上楊延的眸光，正襟凌然道：“天下大勢，瞬息萬變。如今這般，不僅是我們選了這時局，也是時局選了我們。”
……
過往的一切似乎都風起於蕭氏，而關於蕭氏，她發掘出來的謎團太多了。
難道要倒戈相向？自相殘殺？
想到此，李綏寬大廣袖下的雙手不由緊緊攥起，此人城府之深，便是連她也不由忌憚。
賊子。
“只有這般才能避得這墨被浸軟。”
舊事歷歷在目，耳畔卻再次響起那些熟悉的聲音。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楊延手中輕頓，抬起頭來對上李綏笑盈盈的眸子，唇邊更溫柔了幾分。
終究，蕭氏與楊延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夫妻離心，母子背離，朝野上下反疑她為嫉妒成性，毒殺皇帝，嫁禍蕭妃，杖殺蕭妃母子，挾持幼孫妄圖把持朝政的弄權之人。
“愛之深，責之切，你那般智慧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因為這父子之情，所以才會對這些責備的話格外上心，因而忘了罷了。”
楊延絮叨着，轉而對身旁的九歌道：“給郡主煮一碗薑茶來。”
與楊延爭論許久，有些話她還未出口，從阿耶娶了阿娘，高宗將先帝託孤給楊崇淵的那一刻，楊家、李家便已如日中天，不僅有輔政之權，還是皇室外戚，如果未來的帝王是長姐所出，將來的帝王還會流着楊家的血。
可在這般的亂世，仁善是好事還是壞事，李綏無法斷言，也不敢斷言。
“我還要去宮裏拜見阿姐，便不叨擾了。”
男子的話雖平靜，可李綏知道，在這平靜之下是如何敏感柔軟的一顆心，靜靜看着楊延沉默的側顏，那麼多年的夫妻相處，李綏如何不知這對父子之間的親情與隔閡。
李綏知道，以蕭氏的心思，只怕是旁人手中的那顆棋子，而將她捏在手中的那個人，自她與楊延成婚之日起，便布上了這長達數十年的局，最終步步為營，用一個本無關緊要的蕭氏，做活了這一局。
天家陳氏待楊、李兩家的確極好，從周朝開國，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隴西李氏、弘農楊氏，高宗更是將李綏的母親，那個他最寵愛的女兒嫁給了李綏的父親李章，臨終時又將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託付給了姑父楊崇淵。
李綏接過薑茶，輕輕一笑，眉眼彎似明月，原本絕美的容顏此刻更叫一旁的九歌都剎那失了神。
楊延想在這場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拼殺中尋一條平衡共處之道，太過天真。
這樣的權勢與恩寵，早已讓多少人忌憚不喜。
楊延聞聲一動，卻為時已晚，凝墨落下，一篇好看的字就此毀去，楊延反倒急着將筆擱下，將那一紙字挪開，然而那黑墨早已浸透紙背，印在了下面那張未成的畫作之上。
便說是天恩盛寵，也不無不可。
在這場博弈中，從無對與錯，不過是人人貪戀權欲罷了，這君臣之間，便如一對同床異夢，只能共苦難以同甘的夫妻。又能說是誰不仁？是誰不義？
“盛極必衰，古來都是這般道理。大勢所向，非你我之力可挽，更何況，你我還處於這漩渦之中，如何自拔？”
“是了，你若不來才奇了。自小到大，旁的弟兄每每能得阿耶誇讚嘉獎，獨我，總會惹他生怒，每次都要你來圓場。”
“郎君，郡主這是怎麼——”
這九歌一名，便是楊延所取，有“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之意。
感受到近前的楊延以素帕替自己擦拭落在發邊的雨水，鼻尖仍舊是那淡淡的杜若香，輕柔的觸感叫李綏心下細微一動，對上楊延認真的眸光，李綏心底卻越發平淡，或者說是冷靜。
幾乎是同時，楊延語中出聲，眸中看不出半點神色，只頓了片刻，卻又令人驚異地伸出手，將這一幅畫揚了出去。
“是奴婢大意了。”
李綏將薑茶一飲而盡，遞還給九歌，拿絲帕蘸了蘸嘴角，便轉身去了。
若是換了旁的女子，只怕此刻早已芳心萌動。
這些，在她兒時赴宮中家宴，從那些皇家子孫眼中或疏冷、或厭惡、或小心翼翼、或諂媚地眼神中，便已看的再清楚不過了。
楊延一貫這樣，對所有人都溫柔有佳，叫人挑不出錯來。
“你會如此，姑父亦會如此，即便他戎馬半生，一呼百應，在你面前，也只是父親罷了，你若不是楊家的嫡長子便罷了，姑父自然會待你寬和，不必事事吹毛求疵，但你不是。長兄雖為長，卻不是嫡出，三郎雖是嫡子，卻又非長，姑父對你們的期待，是不同的。”
九歌見此忙上前將托盤置於案邊，看到已被落墨的畫，不由心疼地看着眼前人，語中難掩愧疚。
正是因此，他才成為前世世人口中那個溫柔多情的帝王。
但這一切，更多是周朝初立，社稷不穩，必要拉攏身為百年世家，又有開國之功的楊、李兩家，才得士族歸心，天下安定。
對於那些淺薄的手段，她本從未放過心上。
“郎君——”
念及此，李綏不由想笑，不知是笑楊延的天真，還是笑自己的無情。
她沒有那般博愛，她能做的不過是讓自己過上想過的人生，保護父親、母親，她的身邊人一生無虞，便已是好了。
她不會忘記，前世就是因為楊延對楊徹這一母同胞的兄弟抱有那份無法懷疑的天真，才讓她淪到自墜城樓，以保江山的地步。
有時候原來連仁善，也會變成一把誅人的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