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番外三:不是刻骨銘心(8)
夜深更重,管竹琴坐在梳妝枱前,對鏡而照,美麗的雙目盈滿晶瑩的淚。
鏡中映出一個水樣的女子,瓜子臉,丹鳳眼,紅唇一點薄潤如櫻,膚白若雪,身形窈窕,顧盼間正如其名,高雅清麗如一首娟秀小詩,詩內蘊着一點滄桑、流轉着萬種風情。
她雖不是出身名門,可也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最難得的,是她有經商的天賦,她是溫和的,在溫和之中令你愉悅,令你信服。
這樣的女子,嫁進誰家都不是高攀。可她選擇了韓府,選擇了兩妻共侍一夫,那是因為她深深愛慕着韓江流,也聽爹爹說起四海錢莊與陸家當鋪之間的恩恩怨怨,陸可兒只不過是一個犧牲品。她嫁進這樣的人家,非常自信不會受到任何委屈的,也非常自信她會得到夫君全心的愛意。
她是韓老夫人眼中孝敬體貼的媳婦。
她是夫君心裏識大體、賢惠開明的妻子。
她是深受傭僕們愛戴的主子。
她美麗,知書達禮,嫁進韓府不到一月,上上下下無不尊她、珍她,她也順利地獨佔了韓江流的注意力,然後如她所願的懷了孕,無比榮耀地為韓府生下了長孫,四海錢莊從此後有了繼承人。
她的光芒從這一刻起應該地更加璀璨、奪目。
事情為什麼不按照人的正常思維發展呢?
早在她懷孕當初,韓江流就難得進她的廂房,那時,她想夫君可能是怕傷着孩子,是對她的疼惜,可是她沒想到的是,在她懷孕五月時,韓江流突然對陸可兒關心起來,不僅親自過問起居,甚至還特地送可兒去洛陽醫眼疾,對陸家當鋪也不會往死里整了,順其自然的任其自生自滅。這些也沒引起她多大的注意,畢竟陸可兒才十二,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真正讓她吃驚的是在分娩前一個多月,飛天堡堡主夫人突然離世,韓江流的世界轟然倒塌,他在書房中捧着胸前的那個玳瑁掛墜放聲痛哭,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神情痛楚,消瘦如骨。
在韓江流的心中,原來早已經住了一個人,很久很久了,她只不過是他娶回來傳宗接代的工具,並不是因為他傾心於她。這個事實瞬間擊垮了她,但她是聰明的女子,知道不需要和一個死去的人相爭,她咬着牙忍下,腹中的孩子還是她一個強有力的勝算。
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開心的是韓老夫人,韓江流的像鬆了口氣,神情淡淡地,一日比一日瘦削。一個月,他沒進去暄寒問暖一次,二個月,他獨卧於書房,燈通宵點着,映着窗台上的身影單薄如紙,三個月,她主動去書房侍候他,他冷冷地說年剛始,有太多的事要忙碌,他沒那個精力。
迎面猶如潑來一桶冰水,她從頭冷到腳。
孩子一百日,他作為父親,意思似的抱了下孩子,敬了下酒,說要去洛陽巡視商鋪,不等席散就上路了。
這一走又是二月,前幾天隨他同行的傭僕先回到府中,說莊主陪陸夫人遊山玩水去了,暫時不回府。
管竹琴這才意識到,從她懷孕之時起,她莫名其妙就成了韓江流的下堂婦。
他因為死去的堡主夫人舒碧兒,杜絕了所有人的靠近。
嫁給這樣一位溫雅俊逸的男子,得到了名,卻得不到他的心,是幸福還是悲哀呢?
她想一定是悲哀,因為她的心很疼很疼。
疼還遠遠不止的。
他懶得接近她一點,卻陪着一個小女孩子遊山玩水,他那又是什麼樣的一份情呢?
她滿心的不甘,覺得上天對她是如此的刻薄,她從沒感到這麼孤獨、這麼寂寞,她做不到再自欺欺人,她沒有嫁給良人,而是所嫁非人,這大起大落的過程,她難以接受,她無法咽下這口委屈。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就往自已細瘦的腕子劃下去,深狠得教那血霎時都沒趕得及流出;刀子很利,利到切下肌膚時,並未沾血。
然後,那一點點的紅,才陡然地滲出,一發不可收拾,大片大片地兇猛泛濫,她扔了刀子,倒向牙床,心中恨恨地想:“我也死了吧,死了就刻在他的骨子裏了,看他以後還敢怎麼幸福。。。。。。。”
管竹琴在韓江流到家的前一晚,月色如銀,割脈自殺。
天上一輪明月如常,不帶感情地映照萬物。
韓江流和陸可兒到達韓府,剛上馬就看到家人們個個臉上掛滿嚴霜,老總管上前迎接,語氣悲痛地說,若不是守夜的丫頭髮現得早,管夫人現在就成了一具屍體了。
韓江流匆匆往管竹琴的廂房走去。韓府中的人都在忙着,全府上下的焦點是躺在床上的管夫人,沒人注意離府半年多的陸可兒已經回來了。
陸可兒咬了下唇,拎着行李回到自已的廂房,廂房空關了太久,丫頭也沒體貼地替她早點開窗開門透透氣,她放下包袱,挽起袖子,自已動手忙碌着,就象在那個小山莊時一樣,忙碌會讓人身體疲憊,也會令人身心充盈。
再見到管竹琴,韓江流竟渾身發寒,直冒冷汗。
“為什麼要這樣做?”
管竹琴幽幽轉過臉來,蒼白得像鬼。她將手伸出被外,握住韓江流的手,一雙眼固執地注視他憂鬱的臉。
“你在擔心我嗎?夫君,你的眼裏終於有我了嗎?”一見韓江流,她就益發虛弱憔悴,眼裏儘是指責,彷彿寫着“我這樣子全是因為你”,“我哪裏做錯了,你為什麼要如此厚此薄彼?我不值得你的關愛和呵護嗎?”
韓江流一張俊容,露出了困擾的表情,“你沒有做錯什麼。。。。。。竹琴,我能給你的只有這麼多。。。。。。前一陣,我有些心亂,少關心了你,以後我會注意的。你不要做傻事,要想想老夫人,想想孩子。韓府里的日子過得不好嗎?”
管竹琴哽咽地點點頭,“夫君,你。。。。。。。愛我嗎?”她直接問,不願去猜測了。
愛,對韓江流來說,已是一件很遙遠很模糊的事了。
他年輕光湛的眼,看着管竹琴,忽然風霜起來。
“對不起,”愛情很殘忍,也很自私,他也巴不得能愛上誰,那樣他的心才會好過一點,可是不行,碧兒把他的心佔得太滿了,他說得非常誠懇也很內疚,“我會好好地愛孩子,但其他的,我真的做不到了。”
“做不到,為什麼要娶我?”管竹琴尖銳地問道,“我可嫁的良人很多,嫁你,不是要什麼榮華富貴的,我要的是你的心呀!”
聽着她的話,看着她落下的淚,韓江流的心揪成一團,好似被人綁手綁腳不能呼吸,快要窒息,卻只能傻傻地一直說:“對不起!”
他成親之前,碧兒曾一直問他,考慮成熟了嗎?
他堅定地說,考慮很成熟了。他急於報復陸掌柜,誓要羞辱陸掌柜。他的目的達到了,為此他放棄了深愛的碧兒。其實最終,他沒有報復得了陸掌柜,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後果只是讓自已得到了報應,也傷害了兩個無辜的女人。
管竹琴心痛欲絕地握住他的手,目光銳利似刀尖,逼着他,“我。。。。。。這樣一個鮮活的人都比不上一個死人嗎?”
韓江流無語,俯視着那隻瘦弱的手,一顆心直往下掉。
“說呀?”管竹琴更緊地握住他,聲音尖起來。
“竹琴,如果可以,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有些人,不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除了愛,我可以。。。。。。給你所有的一切。”
管竹琴哭暈在床上。
陸可兒收拾乾淨了屋子,侍候的丫環得知她回來,又聽說莊主特地陪她在外游賞,急於討好新得寵的夫人,忙不迭地添香、熏被、掛新的錦幔,裝點花束,搬進時新的水果、點心。
不一會,廂房中就充滿了生氣。
韓江流去錢莊轉了一圈,傍晚回到府中,一步也不停留,直奔陸可兒的廂房。從什麼時候起,有個小小的她在眼前晃着,他的心就會感到安寧。
不得不承認,他越來越在意可兒了。
可兒是他的安神劑、寬心劑。和可兒一起,哪怕是靜靜地在想着碧兒,他的心也不象從前疼得那麼劇烈了,湧上心頭的都是往昔美好的回憶,他會微微彎起嘴角,沉醉於這種溫馨之中。
可兒剛沐浴好,一身清新地坐在桌邊吃果子看書。眼睛現在好了,她要把以前想做的事都好好地補回來。
“夫君!”可兒一抬頭看到韓江流,見他憂悒着一張臉,眨巴眨巴眼,主動地偎進他的懷中。
自在山莊同寢之後,他們之間的親昵舉止已是很尋常了。
韓江流輕輕地攬住她的腰,拉着並排坐到卧榻上。“有沒去向老夫人請安?”
“有,我也去看過小公子了,真的和夫君一個樣,我不敢抱他,怕摔着他,他還咬的指頭呢!管姐姐那邊,我去問候,她說暫時不想見我,我明天再去看她。”
聽着可兒脆脆的嗓音,韓江流一顆心奇異地安穩平躺,“可兒,你說為夫無情嗎?”
可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韓江流愕然,抬首,她竟然在笑?
“夫君若是無情,那天下就沒有有情之人了。夫君,你為了碧兒姐姐,痴守着自己的心,什麼也得不到回報,連個人影都看不到,這隻有重情重義的人才能做到。”
“那我心裏沒你們卻還娶了你們,你們不恨我嗎?”
陸可兒抿嘴輕笑,小臉泛上紅暈,“夫君要不是韓家長子,肩負傳宗接代的重任,我們哪有機會嫁給心愛的夫君呢?我才不恨,歡喜還來不及呢!快樂是自己品味,不是和誰比較的。”她仰起臉,攬作他的脖子,不帶任何情慾的,而是安慰地在他脖子上輕輕地吻着。
韓江流一低頭,噙住她的唇,心憐情動地細細吻着。
那麼輕易地,可兒便把他心底那些個苦悶與自責拋到了九霄雲外去,那麼容易,就安撫了他惶惑不安的心。
可兒雖年幼,但她是知心的,知他的苦,知他的疼。抱着她小小的身子,他會感到被一個深愛着是多麼的幸福。
夜,慢慢深了。
韓府幾個守夜的更人在府中巡視,在後園的院角碰到,四下張望了下,悄悄竊語,知道不,今晚韓莊主宿在陸夫人的房中呢,那房中還時不時傳出愉快的笑聲。
真是有人雨夜去趕考,有人辭官歸故里。
管竹琴大睜着雙眼,一夜未眠到天明。
隔日,天灰濛濛地,像要遮掩了什麼,陰霾了一天還不夠。入夜後,也霧氣瀰漫,彷彿穿過長街便會沾濕衣衫。
沒有月光的夜晚,紅的燈籠晃着,映着做生意的商行。
夜市喧嘩,沒有月光,人潮一樣喧囂。韓府中卻是一團冷清,各房的燭火亮着,鮮少人聲。
陸可兒坐在管竹琴的床前,一張素臉,臉上一對非常精神的眼,直直地望住管竹琴。
不知為什麼,管竹琴心底一驚。
以前象個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子,才半年多不見,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烏黑眼瞳,澄凈表情,明鏡似的像什麼都逃不過她一對眼。皮膚白得更勝過她,似雪似月,乾淨得讓自已形穢不如。
“你現在很開心嗎?”她知道韓江流昨晚宿在可兒的廂房,妒忌象個小蟲在她的心裏爬了一夜。可是她不敢表達出來。
“管姐姐不開心嗎?婆婆那麼疼你,還生了俊秀的小公子,還有夫君那麼關心你。”
管竹琴苦笑地閉上眼,這些都不及韓江流輕擁在懷的溫存一夜。
“我也曾被夫君這樣疼過,但。。。。。。只要你一懷了孩子,你的好運就此完結。”她以過來人的口吻說,縱使她還沒有人老珠黃,都鎖不住韓江流的心。他不是花心,也不是變心,他是死心踏地的為一個死去的人,這讓她怎麼去爭呢?
可兒臉紅了紅,懷孕?她和夫君都沒同房呢,怎麼會懷孕?如果能有一個象夫君那樣的孩子,應該說好運才剛剛開始,怎麼會完結呢?
能和心愛的男人生下孩子,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嗎?
“他的心裏愛着別人,你就別露出那種花痴樣的笑了,他的刻骨銘心不是你。”管竹琴忍不住打擊下陸可兒。
陸可兒歪着頭,“我的刻骨銘心是夫君不就行了?”
管竹琴愣住。
“管姐姐,別要求夫君太多,心裏放着個刻骨銘心的女人,卻還要好好待我們,已經夠讓夫君辛苦了,再奢求別的,夫君會難過的。”
“你。。。。。。不在意?”
“當然不,那個姐姐比我們來得早,帶給夫君那麼多的快樂,有什麼好在意的?”可兒不解。
管竹琴無力地搖搖頭,可兒太小,不懂情感是自私的,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等可兒再大點,真的喜歡上一個人,她就會懂這些道理了。
時光如水,緩緩地向前流淌着。
在水平如鏡的日子裏,管竹琴對韓江流的心一點點的淡了下去,她知道韓江流這樣的男人不會再愛上其他女人,沒了比較,從前那份劇烈也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韓府中的地位扶搖直上,因為她生了四海錢莊的繼承人,小公子又是韓江流親自教導,早早地就帶在庄中學着經營生意。母憑子貴,韓老夫人對她是疼愛備至,她對做生意在行,韓江流有時也會與她商討錢莊的發展。
她和韓江流相敬如賓、客氣有加,有時讓人感覺,他們不象是夫妻,而象是生意合伙人。
她不奢望愛情,在事業方面慢慢找到了自信,過得也不壞。
可兒一天天地大了,少女的風采漸漸展露出來。
讓人驚異的是,韓江流對她的那份新鮮感沒有減弱一點,他們日日同寢,時刻也不分離,不象別的恩愛夫妻那樣濃情蜜意的,可是卻讓人感到他們是相濡發沫的。
管竹琴把這種現象理解成,陸可兒至今還沒懷孕,韓江流的傳宗接代的目的沒達到。
是啊,又過去四年了,陸可兒都十七了,怎麼還沒懷孕呢?
韓老夫人皺着眉頭,婉言地提醒韓江流是不是找個大夫來替可兒看看,管竹琴則間接說要韓府太大,要不再納房妾室,多生幾個孩子熱鬧些。
這時,陸可兒低着頭,臉紅到耳朵根,韓江流也很不自然,生硬地說不需要。
陸家當鋪已經正式關閉,所有產業並業四海錢莊的名下。陸掌柜與夫人思慮再三,還是回到原先的小山莊,在那裏,他們才能找到以往的平靜和安寧。
韓江流替他們裝修了屋子,給了充足的銀兩,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舒心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復仇,無聲無息的完結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原點?不,在這場復仇的前前後後中,他們終算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可兒嫁給了一個好夫婿。
一年中,有一兩個月,韓江流會攜可兒去山谷小住,可兒陪娘親做飯、洗衣,韓江流在樹下與陸掌柜下棋、談生意上遇到的事。
這個時候,韓江流才象個女婿,陸掌柜也才嘗到做岳父的滋味。
可兒覺得現在的自已,比想像還要幸福太多。
至於生孩子,她一點都不緊張,因為她和夫君還沒真正圓房。
但她相信,那個日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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