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豪門
衙門不遠,離孫淡所住的地方不過一里多路,三條街的距離。在孫淡的印象中,縣衙所在的那條街就叫衙門口。
孫淡在前面揚長而行,走得倒也瀟洒,而那水捕頭和衙役老四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倒顯得像是兩個長隨,讓孫淡感覺有些好笑。這人只要無所畏懼,自然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度,心情也自然而然地舒暢起來。所謂人先自辱,后被人辱之。再世為人,就算不能像前世那樣活得自在隨意,怎麼說也得活出個人樣子來,再不可被人羞辱。
“走這麼快,趕去投胎呀!”老四在後面不住嘟囔。
一般來說,官差抓人,都是吆五喝六,被捉的人也是低頭縮腦,一副如喪考妣的晦氣模樣。而孫淡走起路來卻大搖大擺,倒像是去赴宴。路上的行人看得有趣,都在旁邊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起來。
見被人圍觀,老四心中氣惱,不住圓噔雙目惡狠狠地看着四周。
而水捕頭則還是滿面微笑地逐一同街坊鄰居們點頭致意,偶爾還打幾聲招呼。
孫淡看得暗自點頭,這個水捕頭好歹也是個官差,卻難道謙虛謹慎,倒像是個人物,很有些後世政界老油條的氣質,這個人不像他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這樣的人看起來好象人畜無害,可能夠做到本縣總捕頭的位置,肯定有他的門道。以後若想在這個小地方混下去,此人倒值得結交。
不過,將來的事情,還得等過了這一關再說。自己雖然憑藉後世的記憶糊弄這兩人說自己是會昌侯孫家的族人,可等下知縣肯定會找會昌侯家的人來對質審核,到時候能不能把孫家的人對付過去還兩說呢。如果到時候被人揭穿,只怕會有大麻煩。
可是,遇到這樣的事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坐以待斃吧。
悄悄苦笑一聲,孫淡幾乎要長嘆出聲:老子前世做人做事都對得起天地良心,從小愛學習,孝敬父母,勤於任事。工作之後,不媚上,不凌下,合格公~務~員一個,怎麼就攤上了穿越這種倒霉事呢?
回頭看了一眼,背後洶湧的人群中,枝娘那窈窕的身肢被擠的時隱時現。
孫淡看到她嘴唇輕輕翕動,雙手合十,不知道在念叨着什麼。
孫淡是會昌侯家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小了,不過是捉一個勞役送上前線,近段時間,鄒平就為江南前線輸送了上千男丁。不過,鄒平縣是濟南府大縣,是個人接地靈的富庶之地。大明開國百五十餘年,四海昇平,鄒平百姓手中也不缺錢,大多以錢抵役。而軍隊也樂意從地方盤剝現銀,以便在江南就地購買糧秣招募民夫。事情若往大了說,若孫淡真是會昌侯孫家的人,本就享受免租免役的政策。若胡亂將他抓了,就是對孫家的挑釁,真激怒了會昌侯家,事情卻有些不妙。
來到衙門,知縣張大老爺因為先前的沙塵暴出門巡視,沒在衙中。水捕頭只得親自去找張知縣,同時又派人去會昌侯府稟告此事,請他們派人過來對質,然後將孫淡安置在縣衙籤押房裏。這事情不能完全聽孫淡的一面之辭,還真得將三方人馬請到一起,才能說得清楚。
坐在籤押房中,孫淡深吸了一口氣,將腦子裏的思路理了理,心中安穩了許多。
說起明朝的豪門望族,勛貴世家來,開國的時候還真不少。比如常家、藍家、湯家、青田劉家。可朱元璋大殺功臣,開國從龍時的功臣大將為之一空,許多大家族也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到土木堡之變后,隨同明英宗北征的勛貴死傷迨盡,大明朝開國之初的世家大族終於風流雲散,十不存一了。
不過,會昌侯孫家卻是個例外。
真論起明朝第一大家族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孫家是力量最雄厚的一支。
孫家的顯赫,始於明宣宗,也就是宣德皇帝朱瞻基時。而宣德皇帝的皇后孝恭皇后孫氏就是山東鄒平孫家的人。
沒錯,會昌侯孫家就是所謂的外戚。
不過,明朝對外戚干政防備森嚴,依照祖制,無論是皇子還是外戚,都要被國家當成豬養,不得從政。
但孫皇后深得宣德皇帝寵愛,對孫家人從政也睜一眼閉一眼。
宣德皇帝三十七歲那裏駕崩,繼承皇位的是七歲的明英宗朱祁鎮,也就是土木堡之變的始作俑者。做為小皇帝的生母后皇太后,孫氏隨住乾清宮。
小皇帝的舅舅,孫太后的弟弟孫繼宗也做了大明朝的官員,並被封為會昌侯。
土木堡之變之後,英宗被瓦剌人俘虜。在大臣于謙的主導下,擁戴英宗弟朱祁鈺即位,是為代宗即景泰帝,並所次擊潰來犯之敵。
瓦剌人見繼續綁架英宗已無意義,乃於1450年8月釋放英宗。
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危。十六日,副度御史徐有貞率軍夜入南宮,擁戴英宗奪門複位。此為“奪門之變”,又號“南宮復辟”。
表面上,奪門之變是徐有貞所為,但私底下卻是孫繼宗的運籌謀划。
英宗復辟之後,孫繼宗這個舅舅自然要重用。又升孫繼宗為內閣首輔,督五軍營戎務兼掌后軍都督府事。如此一來,孫繼宗可位軍政大權一把抓,當之無愧的大明第一人。
鄒平孫氏也藉機一飛衝天,孫繼宗兄弟都封了侯,孫家子孫二十餘人都做了五品以上的大官。
這樣顯赫的家族,即便是開國時的功臣大家也比不了。
不但如此,仗着自己是外戚,孫家人行事也飛揚跋扈,什麼膽大妄為的事都敢做。
英宗復辟之後,孫家人在家鄉橫行不發,大量侵吞官田。到全盛時期,家有良田萬頃,奴僕千人。家中田地遍及山東、直隸、河南。到後世,天津還有一個地方叫會昌侯地。
侵吞官田一事在明朝可是大罪,官田可是皇帝的體己,伸手伸到皇帝口袋裏了,自然是罪不可赦。當時,同孫繼宗一起打皇帝主意的英國公張懋、太平侯張瑾都被錦衣衛逮捕入獄,抄家流放。至於孫家,皇帝只革除了孫繼宗幾個部屬的官職,草草結案,然後來一個不聞不問,西里糊塗地打了馬虎眼。畢竟是自己的舅舅,還真下不了手。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孫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英宗朝離現在已經五十餘年,但真論起親疏來,當今皇帝正德也算是孫家的親戚。即便孫家這幾年聲勢大不如前,卻也是海內第一大族,不是小小一個鄒平知縣惹得起的。
而且,孫家人又都是眼睛裏不揉沙子的人,一向蠻橫慣了。若能攀上孫家。鄒平縣敢拉他孫淡去做苦役,就是對孫家的挑釁,換成任何一個人當這個知縣都得掂量掂量。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將會昌侯孫家的人糊弄過去,讓他們認了自己這個窮親戚。
古代人最重宗族,一個大家族的族長一旦顯赫,無論多遠的親戚找上門來,都有義務施以援手。這不是暫時性的義務,也不是道德上的義務,而有其深刻的社會經濟背景。
打個比方,一個普通農民要想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就得讀書做官。這條路漫長而艱辛,需要幾代人的努力。首先,這個農民需要辛苦耕作,積累一定的財力,才能供養子孫脫產讀書。
無論在任何時代,脫產讀書都是一種極大的消耗,很多時候需要全家族的人同時付出。而且,這一付出有可能就是好幾代。
所以,在一般人的觀念中,一個人讀書中舉做了大官,並不是因為他一個人的努力,他的成功同幾代人共同的祖先息息相關。所以,只要是同一個祖先有着同一個姓氏的族人,成功者都有義務對其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況且,這種關心和提攜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沒有人能夠預測他的後人不受到受資助人的提攜。
正如上所說,這種經濟上的厲害關係被升華成抽象的道德。
但實質上,這還是一種經濟上的厲害關係。
這就是封建社會的宗族,統治階級的基層組織。
這些資料都裝在孫淡的腦子裏,他也是突然之間才想起這些。說起來,孫淡的父親還真是會昌侯孫家的旁系,只不過,這麼多代人過去了,這個血緣也淡了許多。他父親的名字也沒被錄入孫家的家譜。
反正大家都是姓孫,又有血緣關係,雖然隔了遠了些,可扯一扯,還是一家人,這事情也假不了。
只不知,會昌侯孫家肯不肯認自己這個窮遠親。
他們認不認是另外一回事,但自己什麼都不做卻不是孫淡做人的標準。於是,他決定冒險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