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喬安在海邊將車停下。
車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他們被無聲的黑夜包裹。
他們在車廂里靜默無語。
電台里放完周杰倫的《簡單愛》后插播了一條新聞。
“根據最新消息,A市警方剛剛破獲備受關注的一起少女案,逮捕了四名嫌疑人,據知情人士頭透露,四名嫌疑人中,兩名來自非洲,另外兩名則來自印度。值得一提的是,這是A市一個月內第六起,涉案人員皆為外籍人士。由於近幾年A市湧入了大量的非洲人和印度人,加之‘三非’人員的數量與日俱增,所以A市的犯罪率創下了新高。警方建議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市民在晚上盡量避免外出,女性出門時盡量有人陪伴……”
喬安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用力地吸了一口,打開車窗,將煙圈吐向窗外。
暖暖望向窗外,將右手伸了出去,雨水滴落在她的手上。
喬安說:“我姐姐死了,她在A市替一個黑人,然後……然後她被逮捕,判了死刑,是注射死刑,而且……而且我就在現場,我親眼目睹了我的親人在我眼皮底下慢慢地死去……”
暖暖轉過頭,看着喬安。
喬安盯着暖暖的眼睛,說:“可是真正的兇手卻在逍遙法外。暖暖,在你離開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很想忘記,很想忘記一切,包括你,可是記憶這種東西是不受人的主觀所控制的,你越想忘記越難以忘記。暖暖,我很想你。”
喬安試圖握住暖暖的手,可是當他碰到暖暖的手背時暖暖立刻將手縮了回去並將目光收回。她低下頭,眼睛盯着車窗外漆黑的夜空。
她說:“我父親去世了。他走得很安詳。他曾經提到過你,說實話,這讓我很驚訝。他在最後的那一段時間裏忘記了幾乎所有的事情,可他依然記得我,而且……而且他還記得你。他走的時候很安詳,至少看起來是如此。醫生給他注射各種藥物。他帶着氧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每呼吸一次就會耗費大量的體力。他在掙扎,我看不出他是否對這個世界有所留戀,但我想,這應該是他的身體的本能的反應,或許他更希望去到另外的世界。當他的心臟停止跳動,醫生摘下口罩,看了一眼手機,告訴了我死亡時間並讓我節哀,我才恍然意識到我父親已經死了,而在剛剛搶救的過程中我始終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像一個圍觀的陌生人一樣。我走到他床前,跪在地上,我說,爸爸你走好,我愛你爸爸,永遠愛你。然後我閉上眼睛,可是沒有一滴眼淚掉下來。我是難過的,喬安,我的心是如此的疼痛,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已經離我而去,我將會獨身一人在這個世界存留,可是我哭不出來,喬安,我真的哭不出來。可笑的是,那些從來不與我和我父親走動的親戚卻在失聲痛哭,我並不是一個陰謀論者,可是他們的哭聲讓我感到噁心。事實證明我的猜想並沒有錯。我一個人處理好我父親的後事,然後那些親戚突然跑過來要求我把我父親的房子賣掉,我說為什麼,他們說我父親的房子是爺爺奶奶的財產,理應平分。你看,所謂的兄弟手足也不過如此。或許,在這個時代,任何的感情總是敵不過金錢的誘惑。我不想再爭什麼了,即使擁有這些東西又能怎麼樣呢?我賣掉了房子,但這並不是妥協,我只是不想再見到這一張張貪婪的臉,我怕我會噁心。只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家可歸,是啊,我是真的無家可歸了。我能去哪裏,我又該找誰,喬安,你說我那個時候能去找誰。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呢?可是當我看到你帶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回家時候,我意識到或許一切都變了,或許我不應該再打擾你的生活。所以我又回到了弗蘭克身邊。”
“可是你有手有腳又有頭腦,你可以在這個社會獨立地生存。你為什麼……暖暖,你怎麼總是這麼鄙視自己。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他們再次沉默。
電台里放着梁靜茹的《天燈》。
暖暖低聲說:“我十八歲就跟了弗蘭克,他用他的金錢買走了我最寶貴的青春。我享受着物質慾望的滿足感,忍受着內心世界的空虛感。我知道他不會給我任何承諾,我跟他不會有任何未來。可是喬安,人一旦被抬到超出他能力之外的高度就很難下來了,因為他已經適應了本就不屬於他的生活。我知道他不愛我,他愛的只是我的肉體,而且我也知道,我是一個可以隨時被替代的替代品。我們只不過從彼此那裏得到彼此所需要的東西。直到我在網絡中遇到了你。事實上,我一直生活在他的監視之下,他一直控制着我,我的一舉一動,我的每一次出行他都會知道,包括我跟你的見面。我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我父親以外的唯一的窗口。”
喬安關掉電台,看着暖暖,說:“可你為什麼要離開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我曾經一度恨過你,真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身邊的人總是會一個個地離開我。”
“但是你並不愛我,喬安。我知道我無法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太多,可是我無法允許自己的愛人心裏裝着另外一個女人,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我無法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你的愛。我知道我很骯髒,我知道我的身上有太多的罪惡。我曾孤注一擲地想要逃到你身邊,可是我最後還是退縮了、我無路可去,因為我已經和弗蘭克攤牌,而且他也已經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我知道他會報復我,只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報復手段如此骯髒齷齪。我成了一個名人,一個道德敗環的典型,所到之處總是會被人指指點點,甚至有陌生地男人問我一晚上多少錢。呵呵。我是個廢人,喬安,我除了在夜總會裏跳艷舞,陪那些男人喝酒,我什麼都不會,真的,真的什麼都不會。”
“夠了,暖暖,夠了,不要早說下去了。”
“他經常折磨我,比如會扒光我的衣服將我吊起來,用鞭子抽我……”
“夠了,夠了!”
“比如說,他會……”
“夠了,你閉嘴!我不想聽,你閉嘴,夠了!”
“他又有了新歡,是個女大學生,比我還年輕還要漂亮,所以我在他眼裏已經不再重要……”
“夠了!”
“我像一個商品一樣被他送來送去……”
“閉嘴!不要再說了!”
“我被他囚禁在屋子裏,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如果我不聽他的話他就會打我,不停地打我……”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淚水模糊喬安的視線,他將暖暖一把摟到自己的懷裏,“求你不要再說了,暖暖,求你。”
“弗蘭克是個惡魔,他在別人面前是個紳士,是個友好的中文流利的外國人,可是他們都不知道他一直都戴着一個面具,他是個惡魔,喬安,我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連手機都沒有,我無法報警,無法與外界聯繫。”
“暖暖,看着我,聽我說,”喬安捧起暖暖的臉,“跟我走,我們離開這裏,就像你希望的那樣。我會帶你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小鎮,我們在那裏安安靜靜地生活,我會保證你衣食無憂。”
“他會報復我的,像以前一樣。他的手裏掌握着我的一切,他拍了許多照片和視頻,他說如果我背叛她他會讓我徹底身敗名裂。”
“這個王八蛋,這個外國人渣。”
喬安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刺耳的喇叭聲響徹空際的黑夜。
再次沉默。
雨越下越大,強風裹挾着雨水吹進車廂,他門沒有關上車窗,任由雨水扑打他們的臉龐。
“這是我咎由自取,”暖暖打破了沉默,“其實今天你本不必管我,這又不是第一次,我已經習慣了像一件商品一樣被送來送去。”
她突然笑了,她笑得如此悲戚。
喬安沒有說話,他重新啟動汽車,他們在鋪滿雨水的道路上飛馳,所到之處濺起陣陣水花。
“你要帶我去哪。”暖暖低聲說。
喬安依然沒有說話。
“把我送回去吧,我不想拖累你。求你。他會找到我的,不論我去了哪裏。”
“跟我回家,我會儘快處理掉手頭的事情,我會帶你離開這裏,”喬安低聲說,“你不用擔心他對你的威脅,我會帶你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不會放過我們的。他會找到我們。你不了解他,你不了解他為了達到目的會不擇手段,他會傷害你,他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美國人,他在中國可以用金錢買到他想要的所有的東西,包括一條人命,他說他即使觸犯了中國的法律他也不會害怕,因為他可以回到美國,沒有人可以動他一根汗毛。他說他……”
“別說了,暖暖,”喬安大聲說道,“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一起都會過去的,相信我,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再丟下你了,永遠不會。”
暖暖抹去了了臉上冰涼眼淚。她蜷縮在座位上,頭抵着膝蓋,突然感覺每一個骨頭都在哆嗦,身體開始顫抖。
她閉上了眼睛,彷彿看到了大海,彷彿看到了自己漂浮於幽藍的海面上,亮色慘白,像一具屍體一樣。
她想起了那些與她上過床的陌生男人,他們在她面前穿好衣服,她赤裸着身體裹着被子,閉着眼睛裝作熟睡,然後他們會扔給她一沓美元或者人民幣,她能想像到那些男人輕蔑與不屑的眼神。當她聽到關門的聲音時便會睜開雙眼,坐起來,將錢放進包里。可是她並不需要錢。一種強烈的空虛感與無力感襲上心頭。她算什麼,是弗蘭克用來討好別人的商品,還是……
溫熱的眼淚再次湧出她的眼眶。
喬安抓住了暖暖的手,他突然想起了他曾經握着李艾的手對她說:“我只想在每天早晨醒來時能夠握住你的手,李艾,我確定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有人說愛情會讓人死去。事實上,愛情不會讓人死,但會給人痛徹心扉的痛,這種痛深入骨髓,在你的心裏烙下深深的印記。
最後也沒有到達的地方,最終也沒有牽手的人,總是會勾起你無情無盡的思念與愛戀。
只是總是會在過去的人始終是懦弱的,一個不真心現在與未來的人始終是可憐的。
或許,是時候放下過去的一切了,過去的痛苦,過去的回憶,過去的眷戀。
它們不會消失,可是你可以讓它們在你的生活中消失。
他想要牢牢地握住暖暖的手,永遠不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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