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 付總兵
崇禎九年,四月,宣大邊外。
衝天的烽火自東向西燃燒而來,又在山西浩浩蕩蕩地燃了回去。
守邊明軍奉付仁喜之命,將塘報迭次傳遞,對邊外風吹草動都要事事回報。
實際上付仁喜今年錄了去年功勛,已經被擬定提拔到薊鎮當總兵了,宣府副總兵由原任中權營參將孔登科擔任,重新組建的中權營則由過去的副將張韜擔任。
不過他還沒到那邊上任,烽火就來了。
本來付仁喜也沒當回事,他還以為是粆圖台吉在邊外搶地盤,把后金搶急眼了,兩邊要在邊外開片。
因此只是遣家丁照例出邊探查,吃瓜的心思比較重,畢竟這攤事目前也不是他手裏的活兒。
付仁喜眼下最關注的,就是朝廷能准他的家丁營數額,想盡量多弄點老兵隨他上任薊州,到時候也容易開展工作。
畢竟自家人知自家事。
付總兵能有今日成就,離不開巨寇一箱金在背後的默默支持。
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到了薊鎮很難玩得轉。
畢竟他總不能帶着薊鎮兵蒙上臉去搶北京城吧。
所以他心裏對上任薊鎮這事兒,頗為忐忑。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邊外鬧騰起來了。
派出去的家丁出邊兩眼一抹黑,就先把劉承宗的親筆信弄回來了。
看過書信,嚇得付仁喜差點冒煙,趕緊把信交給宣府總兵李國梁。
李國梁跟付仁喜搭夥時間並不長,但格外倚重。
沒辦法,大明如今對陝西出身的將領防備心比較強,北直隸、遼東、山西宣大的將校,一般都不願意跟他們多接觸。
而付仁喜呢,給同僚留下的印象,嗯……甚至都不能說只是路子很野了。
山西三鎮的總督楊嗣昌、邊外漠南的楊麒、陝西延慶的張振,他都能說上話。
前年在邊內對東虜打了一場勝仗,付仁喜成了炙手可熱的高級將領,去年成親,娶了代州籍鄉紳孫傳庭的女兒。
付仁喜前年抵禦東虜大放異彩,奪回兩千七百人口,就是在代州打的,兩千七百人就是兩千七百個家庭,因此他在代州的聲望像個活菩薩,人人感恩戴德。
戰後,有鄉紳請他派出教員操練鄉勇,教習槍炮。
也有百姓在家裏偷偷給他塑泥像,日夜奉上香火。
後來就和孫傳庭的女兒定了親。
結果昏禮上,三鎮總督楊嗣昌親自到場不說,邊外北虜都差遣了幾個墩軍,給他送了二十七匹馬、二十七頭牛、一百三十五隻羊。
禮物不重,可是禮單上長長一串,從漠南都督楊麒、賀虎臣、王承恩、粆圖台吉這些漠南重臣,到額璘臣、薩囊台吉、順義王俄木布等二十三萬戶每人都有姓名。
家丁在府門外高唱禮單,賓客在院子裏竊竊私語,府邸里楊嗣昌神情複雜,反倒付仁喜喝得紅光滿面。
就連老泰山的奚落都沒聽出好賴話,孫傳庭道:“就差憨汗沒給你送禮了。”
付仁喜端着酒杯大手一揮:“嗨,丈人有所不知,那是小婿沒通知他。”
這話讓孫傳庭臉都綠了,這女婿帶兵是有一套的,就是喝了酒不謙虛,愛吹個牛皮。
不過當時孫傳庭來說也是雙喜臨門,他不僅為女兒覓得良婿,里居十年,自身仕途也有了進步。
朝廷敘功,將孫傳庭在家時修城牆、犒賞士卒、帶家兵平亂保鄉的功勛上報,別人都害怕被皇上點選為邊才,就孫傳庭不怕,越級被拜為順天府丞。
孫傳庭哪裏知道,付仁喜最大的優點就是謙虛。
只要他願意開關,別說送禮了,劉獅子甚至能親自帶着禮物到場,給他主持昏禮招待親朋,還一口一個兄長。
他的昏禮辦完,沒少被人彈劾,只不過都讓楊嗣昌給擋下來了,彈劾楊嗣昌的人更多。
這也是朝廷要給付仁喜調到薊鎮的原因,讓這個有功之人離他那些老朋友遠點。
楊嗣昌進京師給皇上獻計,沒過多久,楊嗣昌的繼母丁氏去世,父親楊鶴也病了,就丁憂回家守孝照顧老父親去了。
如今繼任山西宣大總督的叫梁廷棟,跟宣府總兵李國梁的名字很搭,一個是朝廷棟樑、一個是國家棟樑,反正是屋子裏的兩根大柱子,非常棒。
梁廷棟也是個很厲害的人,崇禎三年加遼餉,就是他面臨兵餉不濟的情況下,建議崇禎在九厘銀之外加了三厘。
當時朝臣都不願加餉,說百姓已經很貧窮了,再加餉日子就過不去了。
梁廷棟告訴崇禎,他們放屁。
臣合計了九邊軍隊,兵不過五十萬,餉不過一千五百萬,朝廷怎麼可能連這點兵都養不起?
百姓貧窮跟遼餉那仨瓜倆棗沒關係,是因為官員太貪,我就是官員我能不知道嘛。
朝覲、考滿、行取、推升,每年弄一次少說要花五六千兩,巡按查盤、訪緝、饋遺、謝薦,多的能到三萬兩。
天下走一圈,這就數百萬兩出去了。
這種貪污腐敗的風氣不根除,就算不加派遼餉,百姓日子也苦的很。
所以現在朝廷的問題不是加不加遼餉,錢不夠用它是必須要加的,首要矛盾是把中間商幹掉,讓百姓少交錢、國家多收錢。
崇禎很開心,這才是辦事的能吏嘛,不能朕一說什麼事,朝臣這不能辦那不能辦的,你當大臣你不得琢磨怎麼辦嗎,難不成天下就爛着?
梁廷棟因為這個建議,得罪了很多人。
都是官員,這些常例都這麼過來的,潛規則沒人捅出來,不知道的圈外人就永遠不知道,就比如皇上。
你一說出來,皇上覺得我們個個都貪,就你梁廷棟撇清了關係,叛徒,損人利己的王八玩意兒。
結果事情也並沒有想梁廷棟想像中那樣,遏制住貪婪風氣。
他的本意是開源節流,但是有些想當然。
歸根結底,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已經不需要考功來進步,所以上了房就抽梯子。
這事並不好辦,朝廷又不可能不考功,照梁廷棟這意思,朝廷就暫時先別選官了,反正選出來也是一堆廢物,不如先拿這筆公務支出養兵。
關鍵它這筆地方攤派的錢本身就沒在朝廷賬上,根本不進國庫,地方上就算把這筆攤派停掉,也開不出源。
然而遏制風氣,它是需要朝廷再多養一批人,巡查也好、訪緝也罷,反而要從國庫多支出,也就是又開新流了。
所以這項政策在朝廷這,就只能算一半:你就說遼餉能不能征吧,好,梁廷棟說該征,必須征。
就跟楊嗣昌提出針對東虜西賊,封王楊麒、議和承宗、駐軍朝鮮等一系列分化、遏制政策一樣。
到崇禎那就只能辦個封王楊麒,而且行動力非常強,立馬就給辦了。
畢竟。
議和丟臉,崇禎未必丟不了這個臉,但很多朝臣不能讓崇禎丟臉。
駐軍花錢,崇禎未必花不了這個錢,但很多朝臣不能讓崇禎花這個錢。
唯有封王,僅消耗銅印一枚,使臣一位,大家都能接受。
甚至還意外消耗后金的金印一枚,使臣一位。
不光讓自己少花錢,還能讓后金多花錢,這不雙贏嗎?
雖然梁廷棟的建議並沒能得到妥善執行,但他必然會得到崇禎皇帝的賞識,己巳之變時接任自殺的巡撫王元雅,如今又接任丁憂回家的楊嗣昌,一躍成為宣大山西三鎮的總督。
付仁喜的情報,報告到梁廷棟這,新任總督才發現宣大還有這麼一號手段通神的人物。
抬手就給朝廷上奏一封,要把此人以督標總兵的官職,暫留宣大。
梁廷棟非常精明的人,就付仁喜這個朋友圈子,一眼就看出了付仁喜的真身。
邏輯上很簡單啊,宣大山西總督,職責是啥?是三鎮戰守,又沒啥復套、攻陝的職責,就是守好三鎮就行了。
東邊南邊是咱自己人,西邊北邊都是他的朋友。
付仁喜在這兒,屬於無敵之人啊。
這麼個玩意,你給他調到薊鎮去,過兩天讓人給打死了,那不是國家的損失嗎?
當然,梁廷棟也防着他呢,所以拿出的官職是標營總兵,留在身邊小心看着,既能利用其影響力,又能避免其干大事。
付仁喜對新的任命很開心,就地抽調家丁,還從代州招了很多自己訓練的鄉紳團練,湊出兩千人督標營。
本來按梁廷棟的意思新組建的督標營,要廣泛募兵,但付仁喜覺得后金和元帥府都已經推到邊外,沒準啥時候就會衝進來,練兵來不及了。
不如先抽調部隊,有多少人算多少人,積極備戰,能用就行。
他的直覺是對的。
實際上,就在他被任命為督標總兵,抽兵建營的同時,后金軍已經從宣府鎮的雲州東部,鑿開邊牆,滲透入邊了。
即使有劉承宗通報邊外軍情,也沒趕上后金軍的行軍速度。
雲州龍門一帶,邊外是燕山山脈的西部山區,阿濟格等后金將領,對那邊熟悉的很。
崇禎七年,他們就曾在那邊破口而入。
今年也不例外,阿濟格最有把握的依然是雲州東部。
厚背砍刀開路,勾索爬山翻牆,鋼釺鑿開邊牆,軍兵自牆上襲擊關口駐軍,隨即開門,放兵馬入關。
整個過程只花了兩個時辰,幾處墩堡就被攻陷,大軍隨即自破口長驅,並不分掠,只是分兵數路,直朝延慶州奔襲而去。
因為這附近在前年都被掠過,對阿濟格來說,城堡殘破,也沒啥好搶的,還容易打草驚蛇被堵住,所以他要分兵齊進,在最快速度進掠延慶州,並襲擊尚無準備的居庸關,才能成功破邊。
當然,想的好着呢。
實際上入邊的二十二旗軍隊,一經分散就撒歡了,到處都在搶劫。
沒有人比崇德皇帝黃台吉更懂后金軍。
他三令五申的紀律,就是他心目中八旗軍的理想狀態。
但再三申明紀律,恰恰說明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巨大差距。
這就和食堂貼着‘禁止毆打顧客’一樣,看着挺離譜,但只要貼了,肯定是有人毆打過。
出兵之時,黃台吉給阿濟格說那一堆軍紀,反着聽,就是黃台吉不管軍紀、不以懲罰恐嚇后金貴族的時候,后金軍的真實狀態。
行軍喧嘩、擅自離隊,扒衣裳殺行人,見人抗拒則走、順從俘虜被殺,離散夫婦加以侵犯,讓俘虜看守馬匹然後馬都跑了,取糧擅自劫掠然後被殺,吃漢人的熟食、飲漢人的酒,最後被漢人毒死。
都發生過,所以黃台吉才會有那樣的經驗之談。
宣雲明軍收到總督嚴防死守的命令時,從雲州到延慶州,已是處處傳烽。
同時守衛邊牆的軍隊也在報告,漠南數萬騎湧出集寧,沿邊一路向東蔓延。
以至於宣府的李國梁、大同的王朴如臨大敵緊張戒備。
儘管劉承宗在邊外,已經寫了親筆信,並讓虎賁營謄抄上百份,派遣塘兵沿邊傳送,告知三鎮總兵,他發兵前來對明邊沒有惡意,是給漠南楊麒撐腰的。
李國梁是相信的。
但梁廷棟、王朴不敢信啊。
畢竟后金打居庸關,進了北直隸,中三邊肯定會奉詔勤王,到時候進北直隸打仗歸打仗,至少責任不在大同王朴身上。
可是你劉承宗入邊,肯定要打山西和大同。
更何況,后金是入搶了就跑的狼,你劉承宗才是衝進家裏做窩的虎。
不過劉承宗這會也確實沒有入邊的心思,他的軍隊忙着攆鑲藍旗呢。
此次北征,已經收工。
拿下了寧夏,榆林那邊也獨木難支,眼下大面積投降,任權兒和張振率軍進入針對榆林城的圍城階段。
前線將領的報告,都是榆林城抵抗意志非常堅決,建議用圍而不攻的手段來解決問題,把明軍逼到出城野戰,來一錘定勝負。
這事劉承宗能理解。
甘肅鎮一個世勛世祿的楊嘉謨,就敢跟他打到赴湯蹈火。
那榆林城的里居勛貴舊將數不勝數,幾代人從生到死吃的都是大明俸祿。
吃俸祿長大和吃兵餉長大可不一樣,大明給兵餉斷過,俸祿可沒斷過,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不為大明流盡最後一滴血都算不忠。
所以這會,劉獅子是心裏沒事,一身輕鬆。
他帶兵東征,就為遏制后金的發展,他們大部隊入邊沒關係,只要他們不往外跑,明軍收拾他們足夠了。
他劉獅子就逮着邊牆外的接應部隊揍。
誰留守打誰,誰接應打誰。
實際上,劉承宗這會正忙着給榆林、寧夏等地傳信,讓剛投降的軍匠鍛打鋼製箭簇、矛頭,往歸化城運送。
若是有機會,他打算趁着這場大亂,發偏師一部打穿大興安嶺,跟科爾沁掰掰腕子,打出一條通道。
把身邊那個黑真部的老虎送回老家,讓武裝了鋼製箭簇、鋼製矛頭的黑真、索倫人在後方也跟着鬧一鬧。
不能讓他們白長了那大體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