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天涯
江飛星尚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
他解下這段時間一直梳着的可愛女童髮髻,隨便挽了個丸子頭,用樹枝穿過,算是恢復了“男兒”身份。
背起之前藏在大樹底下的小包袱,江飛星一路往記憶中芙蓉鎮的方向走去。
“嬸子,大姐,兩位行行好,賞我口飯吃吧。”
幾天後,已經徹底淪為小乞丐的江飛星拄着一根打狗棒,可憐兮兮地走到一個小村口,對着兩個正坐在路邊拉家常的婦人說道。
他之前和小世子在外流浪的時候,為了給宋錫買東西,差不多已經傾其所有。從懸崖下一路走來,更是把最後一文錢都花光了。
無奈之下,江飛星只好沿路乞討,飽一頓飢一頓地混着。
只是如今年景不好,老百姓都窮,沒人捨得把飯菜隨便施捨。算起來到現在,他都已經兩天粒米未進,餓得是頭昏眼花。
“哪裏來的小乞丐,怎麼那麼臟啊?”
兩個婦人朝他望了過來。其中一個年級稍長一些的婦人放下幹了一半的針線活,厭惡地擰起眉毛,“這怎麼還那麼臭呢,噁心死了。”
臭么?
右手托着從破廟裏撿來的缺了一個大口子的破碗,江飛星抬起胳膊聞了聞。
這幾天天還不冷,他昨天還去河邊洗了澡呢。不過沒辦法,他身上就這麼一套衣服,穿的時間長了,難免有些氣味。
“大姐,我不噁心的,我只是窮得沒衣服換洗。好大姐,女菩薩,求您給我點吃的吧。”
江飛星知道這年紀大的婦人不好惹,轉去求她身邊的小媳婦。
果然年輕的媳婦心善,見他臉上灰撲撲的,又瘦骨伶仃,顯得那雙深深凹下去大眼睛越發大了,模樣着實可憐。又加上他嘴巴極甜,一口一個女菩薩,女觀音的,說的小媳婦臉都紅了,於是轉身回家,準備拿些剩菜剩飯施捨給他。
“你跟我進來吧。”
小媳婦朝着江飛星招了招手,後者笑逐顏開,不住地點頭,上前兩步就要跟上。
“哎,你還真給啊。這種人可不能放進村。”
大嬸一把拉住小媳婦的胳膊,繪聲繪色地說道,“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什麼人都往外頭跑。你知道他是不是小偷呢?你知道他是不是給匪徒踩點放哨的呢?就這麼放進村,萬一引了盜賊來,把我們全村都害了怎麼辦?”
小媳婦被她嚇得都不敢吱聲。
“怎麼會?我怎麼會是壞人呢?”
還不等江飛星解釋,年輕媳婦就被大嬸拉到了身後。
“快滾!滾!不然找人把你打出去!”
大嬸轉身,用手指衝著江飛星比劃道,嘴裏發出驅趕狗的“噓噓”聲。
“不給吃的,好歹給口水吧……哎……”
一塊石頭朝着江飛星的正面砸了過來,他急忙側身閃開。一時動作太快,讓他本來就因為飢腸轆轆而頭暈的腦袋,越發混沌起來。
他轉過身,捂着餓的叫的跟打雷一樣的肚皮往村外慢慢地走着。直到聽不到那大嬸的呼喝聲了,才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
江飛星實在是饑渴難耐,難以支撐,乾脆躺了下來,仰面朝天。
這時候已經是午後,清朗的天空上飄過朵朵白雲,有的像燒餅,有的像花捲,更多的是白饅頭,看得江飛星不住地乾咽口水。
“哎,都是姓宋的一家害了我,害了我師父……”
江飛星聽着肚子裏不斷傳來的鳴叫聲,有氣無力,又憤恨無比地嘆了口氣。
“早知道如此,當初就應該……哎……”
捏緊的小手無力地放下,江飛星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一切的冤孽,還要從三年前說起。
那一年,江飛星五歲,跟着他的師父,瞎子老道兼江湖醫生卓不凡行走江湖,在芙蓉鎮以給人占卜和治病為生。
江飛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娘,據說他是卓不凡在京城跑碼頭的時候,於江邊洗手的時候順帶撿來的,所以師父就乾脆以“江”做他的姓氏。
師父說,當年自己被放在竹籃中順流飄下,哭聲時隱時現。若不是瞎子耳力好,捕捉到了江上細微的聲響,他恐怕早早就去重新投胎,也長不到那麼大了。
卓不凡循着聲音,涉水到了江中,將裝着孩子的籃子抱在懷裏,回到岸邊摸索了一番,才發現這孩子小的出奇,最多出生不超過三日。
老瞎子抱着哭的跟小貓崽一樣的娃娃,皺着眉頭,摸着他的骨骼嘆道,“劫帶孤星,主刑克,孤貧,僧道,九流……這孩子跟我一樣,命犯‘天煞孤星’啊。既然如此,你就叫做‘江飛星’吧。”
飛星者——掃把星也。
師父可真會起名字!
據師父說,江飛星從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老瞎子一貫傲氣的很,為了他,不得不挨家挨戶找剛生了孩子不久的女人,又是給錢又是作揖,只求她們給他一口奶喝。
後來他大了些,師父又去附近打聽過。說是在江上游,有一戶有頗有些家資的富戶,女主人生下孩子當日,就因為難產大出血死了。孩子的父親因為傷心過度,居然把孩子往河裏一拋,遣散了下人,自己也跟着去了。
本來生孩子是添丁進口的喜事,誰知這家居然因此家破人亡,不可謂不幸了。
算算日子,恰好跟老瞎子在河邊撿到江飛星的時間對的上號。
“你這孩子啊,命太苦了……”
師父當時說著,憐愛地摩挲着江飛星的頭頂,“可憐見的。”
對此,江飛星倒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是師父撿來的,那他就是師父的孩子了,他們一老一少兩個“掃把星”正好相互扶持,誰也別說誰克了誰。
老瞎子沒有成親,沒有家人,無兒無女,以後就讓江飛星給他養老送終吧。
他們一老一少走南闖北,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老瞎子眼瞎心不盲,走起路來行動如飛,彷彿額頭上長了一隻“天眼”似得,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而且他學問極高,能打卦,會測字,醫術也很是高明。離開京城,到處流浪了一段時間,最後他們定居在在江北芙蓉鎮附近。
芙蓉鎮距離濟南城不遠,而此處便是攝政王的封地。
話說就在前幾年,年過五旬,卻一直膝下荒涼的攝政王爺,突然老來得子——一個新納的小妾為他誕下麟兒。
對於這個好不容易盼來的兒子,王爺自然是視為掌珠,珍愛無比,取名宋錫——錫,通賜也。這位小世子大名宋錫,乳名宋天賜。光從字面上看,也知道此乃天賜麟兒之意。足見王爺對他的到來是怎樣的欣喜若狂。
不過天不遂人願,小世子逐漸長大后,不知為何,身體總是不康健,打小吃的葯就跟吃的飯差不多多,三災八難就沒有停過。
愛子心切的王爺遍請天下陰陽師為麟兒測字摸骨,以求解脫之法。
而在江湖上頗有些名氣的芙蓉鎮卓瞎子,自然也在其延請之列。然而王爺雖多次派人上門催請,都被卓瞎子婉拒。
原來之前卓不凡就隱隱有預感,覺得攝政王府乃是是非之地,若是牽扯其中,可能會招致大禍。
但是就在三年前那當口兒,江飛星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場,普通的藥石完全不起效果。
他師父為了籌錢給他買千年人蔘發汗續命,這才不得不應徵進入攝政王府給世子摸骨,於是便惹出了這一場禍端——按照師父後來的說法,這是“全盤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天意如此,躲也躲不過。
師父進王府算命的時候,他正病的稀里糊塗,也不知道師父給小世子摸了個什麼命數出來。
被灌下整碗人蔘湯,發了一場淋漓大汗,終於清醒過來的江飛星,一睜開眼就見到他師父正在草廬里翻箱倒櫃,好像是在收拾包裹。
“不會……絕對沒這個可能。不過從這個世子的骨相上來看,又……但是……但是怎麼可能呢?”
卓瞎子一邊將褡褳往肩膀上甩,一邊自言自語道。
“師父,小世子怎麼了?什麼‘不可能?’”
渾身無力的江飛星趴在土炕的旁邊好奇地問道。
“好徒兒,你醒了?快快,起來穿衣服。師父已經收拾好行李了。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
聽到江飛星軟軟的童聲,卓瞎子急忙轉身,扯過放在一旁的衣服往他身上一套。然後拿起包袱和寫着“吉人天相”的布幡,扛着他,打開草廬後門就往後山奔去。
江飛星剛剛病癒,完全不能理解師父古怪的舉動,不過還沒等他開口詢問,便看到不遠處殺過來一群黑衣人,氣勢洶洶地往他們的草廬殺來。
“果然,為師之前在王府失態,被攝政王那個老狐狸看出端倪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呼喝聲,老瞎子先是頓了頓,隨後加快了腳步。
江飛星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聽着草廬外頭傳來的喊叫聲,心想又有誰踩中了師父佈下的機關了么?
原來這卓不凡平日裏除了研究醫術和易學,對奇門機關也很有研究。
過去幾年來,他在自己的這個草廬外頭佈置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機關。若是生人貿貿然踏入,沒有他們師徒的引領,那十有八九會陷入其中,不得解脫。
別說生人了,有時候江飛星自己也會不小心着了道兒,受點小傷呢。
“徒兒啊,師父又看破了‘天機’了。”
伏在卓不凡的肩頭,迷迷瞪瞪的江飛星聽着耳邊傳來師父的嘆氣聲。
“得罪了攝政王,這芙蓉鎮是待不下去了。我們師徒兩個看來要亡命天涯了。”
“師父沒事的。”
江飛星那時候尚不明白“亡命天涯”是什麼意思,他雙手抱着卓不凡的脖子,小貓似得蹭了蹭,“只要能和師父在一起,去哪裏都好。”
————
從此,江飛星和卓不凡又開始了到處流浪的日子。
從山東到京城,從京城到河北,他們師徒居無定所、四處流浪。日子過得雖然貧苦,倒也快樂。
江飛星本以為可以就這樣過下去,直到他一點點地長大,能夠孝順師父他老人家,卻沒想到悲劇還是發生了。
那一天,恰好是江飛星的八歲生辰——就是八年前的這一天,卓不凡在江邊撿到了他,從此將這天視為他的生日。
江飛星記得很清楚,那天在他們暫住的客棧里,師父讓廚子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麵,還特意加了兩個黃澄澄的荷包蛋。
就在江飛星狼吞虎咽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卓不凡突然眯起眼睛說道。
“昨日夜間為師站在院子裏觀星望氣……”
“師父,您都看不見了,怎麼‘觀星望氣’啊?”
嘴邊還淌着一根麵條,江飛星不解地抬頭問道。
“為師用的不是‘肉眼’,乃是‘天眼’。哎,等你大了就會懂了。”
卓不凡尷尬地說道。
“我感覺到一團紫氣從東南方漸漸逼向紫微星所在的方位,雖然不是很明顯……”
卓不凡頓了頓,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看”向江飛星,想要考校他一番,“乖徒兒,你可知道到這是什麼意思么?”
“紫氣……東來?”
江飛星將淌在嘴角的那根麵條一口嗦進了嘴裏,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亂紫奪朱’!”
卓不凡擰着眉頭,搖了搖腦袋。
“這些年我們走南闖北,為師眼見這神州大地上到處都是貪官橫行,匪盜猖獗,百姓民不聊生。算來我們大夏一朝,自從先祖揭竿而起,將外族驅趕出中原,擘建帝國以來,也有了兩百年之久。承平多日,刀兵入庫,吏治渙散,早就不是當年銳意進取,意氣風發的時代了……”
江飛星吃完了面,將筷子往碗上一放,一邊聽着一邊點頭——雖然他也不是很明白師父在說什麼。
卓不凡說的都是四個字四個字的成語,對五歲的半文盲小朋友來說,實在太過深奧。
“紫禁城的東南方,正是攝政王爺的封地濟南的所在。王爺他……恐怕要反……”
卓瞎子話音未落,只聽得“轟”地一聲,客棧的房門被人一腳踢開。
“師父!追兵來了!”
江飛星當下尖叫着跳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兩把閃着寒光的尖刀,衝著卓不凡的后心處以雷霆萬鈞之勢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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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架空文哦,地理和人文都是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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