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扶風遇襲的事情立刻驚動了房州官面上的頭頭腦腦,上至郡守下至縣令全部出動,將車駕包裹的裡外三層,世子驚駕不適,所有交接事務索性全部交給了何遙過問。
沿途州府盡皆郊迎世子,凈街除塵,鳴鑼開道,何遙抖擻精神在眾人簇擁下很是享受,官員們知道何遙身份大不尋常,都存着向上美言的心思,不停的巴結何遙,何遙自出宮之後從未如此被人捧過,赴宴、指示、會談忙的他手舞足蹈。
這樣一來扶風這裏就安靜多了,東家帶着老楊頭等一眾隨從都以門客自居,更加緊鑼密鼓的開始訓練錢日生。錢日生以師禮待見東家,每天都在努力的背誦學習,這份態度讓東家非常滿意,幾次都表示了讚許:“果然奇貨可居。”
錢日生有時候冷不丁的會想起瘦狗,時間並不長,可記憶卻好像很久遠:“日生哥,如果讓你過一天郡守的日子,換你一條命,你換不換?”
他看着斂房中持筆微笑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氣。
“宣,世子扶風進殿。”
錢日生收回已經飄遠的思緒,從門外轉進房門稍稍站定,雙手捻起長褂的下擺,輕輕邁了進去,剛剛前行到第二步,只覺得背上被人輕輕擊了一下,他趕緊將頭微微挺直繼續前行。
老楊頭手持一根樹枝,在身側跟着錢日生同時移動:“好,慢點走,上身綳直,目視腳下。”錢日生心裏默默數着:“一,二,三……”待數到第三塊方磚的時候,正好處於房間的中央,錢日生立住身子,隨後屈膝。
“跪,叩首,起,退。不錯,記住不可仰面直視雍王,回話時眼睛看着丹陛之下。”
錢日生的按部就班的完成者單調的動作,他記得尤其認真,已經不需要節奏的提醒,起身後往後退了一步,不待老楊頭髮出指令便挺直身子雙臂平展,隨後緩緩和手於胸前,嘴裏念道:“兒臣扶風,參見父王。”
正前方的東家端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的看着錢日生,按理應該伸出單手虛扶,然後錢日生雙臂成環躬身埋首道:“謝父王。”最後端正的落座。
可今天卻沒有。
錢日生跪在地上有些迷惑的向上閃了一眼,卻發現東家的表情極為嚴肅,老楊頭也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明天就進入雍州地界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一說,你跪着聽好,”東家瞳仁針芒似的一閃,修長的手指咄咄敲着扶手:“你的事情我大略清楚,在佳夢關你殺了假郡守;在平陽城你殺了張阿明;在我們眼皮底下又害死了扶風。”
錢日生心裏一個突突,已經察覺道今日情況有些不對:“我是被逼無奈。”
“也不盡然,”東家木着臉靠在椅背上,語氣不急不緩:“你殺假郡守當真是為了逃命?還是有利用馬先報私恨的意思?張阿明想必查到了宋掌柜的死因,於是你就除了他;你殺扶究竟是為了活命,還是他鋒芒太過,你恨極了他?你不惜拖我們大家一起下水也要害了他,使臣一到,你竟然不想着逃跑,還敢站出來頂替……”
東家每說一句,手指便叩一下,錢日生被說的寒芒在背,只聽東家繼續說道:“你不是個善人,人皮帶久了,就算拿下來也已經起了別樣的心思。”
錢日生聽的身子一顫:“我……”
東家一番話直指錢日生心底深處,絲毫不給他辯駁的機會:“你這人有勇、有謀、能忍、敢斷,平心而論是個可造之才,可你偏偏多了個膽!”
錢日生聽的有些跪不住了,不禁手就伸入了袖中,東家卻俯下身搭上他的肩膀:“不要玩火,我是一片慈心相勸,外頭有的是能人,憑小聰明贏來的,終究也會憑小聰明輸光。”
老楊頭在一旁插言道:“錢小哥,現在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有東家幫你,你後福長着呢,翠兒和瘦狗自會保佑你的。”
錢日生垂下頭,他已經徹底服了東家,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虔誠的寄託某個人,他恭敬的行了一個大禮:“我是東家的人,一切都聽東家的。”
“記住,你以後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為你爭取來的。”
三天後,世子車駕臨近雍都,雍王傳諭:由公冶王和劍南王兩位王子領銜群臣,郊迎世子入京。禮部的官員一連幾日忙的腳打後腦勺,早早就開始佈置安排,彩坊蘆棚連夜搭建,又連同兵馬司衙門嚴整治安,鴻臚寺召會各國使臣觀瞻,既倉促又隆重讓人摸不着頭腦,只能閉着嘴巴埋頭忙碌,生怕出了岔子。
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這才從最近的諸多大事中醒悟過來,想起這個無人問津的質子。
可這個質子太過普通,親娘民女出生,毫無根基可言,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談資,只有少數幾個精明的謀臣默默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此時錢日生正坐在油壁車廂內,有騎兵拱衛着在驛道上前行,大輪高蓋的馬車,四帷掛着青色的布幔,車輪裹着蒲草,開動起來一點聲音很小。錢日生手支着車欄,望着簌簌後退的樹木遠山發獃。
一路上老楊頭時不時的前來告誡進宮的規矩和應對言辭,對於無法預料的變故老楊頭也只能用一句“看你的了”作為總結。
“進宮后先去太廟祭拜,隨後瞻仰太子衣冠。”東家的聲音在車廂角落裏傳來,語氣平靜,黑暗中看不清面容:“這些禮儀都有太常寺禮官陪同,你照着安排做就行了。”
錢日生還是有些不放心,回過頭再次確認:“扶風在大雍當真沒有親人?”
斑駁的月光在車廂里一晃而過,東家的聲音在紛亂的馬蹄聲中盡量低沉:“淑妃早年是個民女,被雍王臨幸入宮,家人早就沒了。在朝的兩位王子樹大根深,背後都有着不可忽視的力量,眼下都在盯着雍王的寶座,根本不會想到你是假冒的。”東家扶住錢日生的肩頭,微微用力:“你的運氣不錯。”
“就算真的扶風在此,恐怕也成不了氣候。”錢日生說出了一句真心話,他不相信扶風的品性能得到雍王的垂青。
“事在人為,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
話音剛落,就聽遠處鐘聲大作,幾乎同時驛道前鼓樂齊鳴,東家撩開車簾張望了一番,回身抓住錢日生的手腕,再次叮囑道:“進入王城我不便陪同,能不能再見到我,就看你的表現了。”
錢日生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摁壓了一下斷指,動真格的時候到了。
此時天色微明,雨已經停了,車隊徐徐而行,眼見着高大的城門越來越近,何遙下馬趨步走到油壁車旁,高亢的說道:“請公子換乘。”
隨後便見何遙引來一列紅衣內侍,當中宣讀詔書,果然和東家所說無差:“着世子扶風即至太廟祭祖,瞻仰太子衣冠。”
錢日生深吸了一口氣,探身出來,只見一輛鸞車停在哪裏,駟馬並驅,香爐隱隱。眼前百官盡皆高呼,讓他心一下提了起來。他在何遙的攙扶下登車,坐好。前後左右的木欄上繞着輕紗,突然暴露在眾人視線之下讓他身子有些局促,以至於低等內侍跪地的時候他卻自己爬上了車。
“起駕——”
何遙親自駕車,隨着鸞鈴一陣響動,馬踢叩着青石板牽引着車廂前進,十幾名騎兵結成一個整齊的方陣打頭帶路,沿着兩旁戒嚴的筆直大道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經漸漸泛白,清晨的涼氣讓錢日生感到一股冷意,依稀看見高大的內城城樓,寬闊的漆黑大門隨着馬車的駛近徐徐而開,車隊沒有任何停頓便穿行而入。
進入內城後車隊拐往東邊,又轉而向南,不知道過了多少扇大門,錢日生才發覺已經進了皇城。兩邊牆壁高聳,顯得道路又深又窄,穿行過後便又是一座高聳圍城。
禮部官員早就等待許久,看見車架到來,先是叩拜稱頌,隨後便接引錢日生下車。人群擁簇着錢日生沐浴更衣,當內侍收拾衣物的時候,一個人“呀”的一聲,竟然發現了一柄短刃。
禮部的官員迅速趕來,錢日生見周圍人都望向自己,強自鎮定的解釋道:“我防身用的。”
官員們互相看了看都半張着嘴,何遙這時從人縫中擠進來,用袖子將匕首捲起交給一名侍衛武官,耳語了幾句,隨後對錢日生說道:“內宮之中不得攜帶兵刃,請公子留意。”
更衣之後,錢日生被人簇擁着步行前往太廟祭奠先祖,道路邊上站滿了服飾不同的人們,面容肅穆,見到錢日生彷彿被風拂過的麥田,盡皆躬身身垂目,錢日生不禁心潮澎湃,只是前行中卻莫名有種秉燭夜行的感覺。
禮儀在繁瑣中體現着莊重,錢日生提線木偶似的在內侍的指引下完成者各種各樣的動作,上香,叩拜,默禱,他一句話都不用說,一顆懸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果然如東家所言,無非走個過場。
隨後便到承德殿祭奠太子衣冠,他跪在蒲團上,周圍的人都小心翼翼的退出殿外。錢日生終於獨自一人靜了下來,他長長的吐了口氣,活動下身子左右看了看。眼前是一排的木架,上面套着各式各樣的衣服,有點像農田裏的稻草人。
最小的衣服比霖兒大不了多少,七八件衣服一字排開,最盡頭是一件樸素的長褂,看上去清灰黯淡,沒有半點華麗之色。
錢日生從最東邊開始看起,那件兒童樣式的粗布衣衫上滿是補丁和蟲眼,想來扶風的這位大哥童年過的很是蹉跎。
左邊是一件破損嚴重的皮甲,王子已經長大了,可遭遇顯然更加危險,因為皮甲上面有兩處極深的裂紋。錢日生悄悄湊近細瞧,甚至伸手觸碰了一下,辨認出這的確是被刀砍過的痕迹。
而正前方的一套陳舊的鐵甲尤為顯眼,木架也最為寬大,鐵甲的腰側掛着箭壺,身背一把掉漆嚴重的長弓,還配着一柄刀鞘坑坑窪窪的狹刀。
頭盔里空空如也,可依舊讓人覺得威風凜凜。
錢日生一件件的看着,內心想像着這個太子的容貌和經歷,想像着這位太子策馬擎弓、拼殺疆場腦中的畫面,比說書先生的更加鮮活,錢日生居然品出一些滋味來。
直到最後一件樸素的長褂為止,太子的一生便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