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正午時分,濃雲壓得低低的,罩的天地間一片昏暗,一行車隊順着車馬往來的官道前行。沒有招展的旗幟和華麗的裝飾,特地購買了一批藥材用油布蓋住,裝成商隊趕路。馬車在人來車往的大道上就像一片樹林裏的樹葉毫不起眼。

何遙陰沉着臉獨自坐在靠前的馬車裏,幾次想要和扶風攀談都被人借口“世子身體不適”攔住了;人人對他都是表面客氣,看起來事事請示,可話里話外的都讓他“安心”,已經安排妥當……自己手持王令的雍王近侍,世子回京的事物竟然一點都插不上手,於是只能遵照王令,派可靠之人將行程通過驛道往京里傳達。

錢日生坐在車內嘴裏念念有詞,他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記住關於扶風的一切,東家坐在他的身邊靜靜的聽着,如同一個教師正在聽學生複述功課。

精明的商人不會草率的孤注一擲,錢日生幾次危急時刻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和果斷,的確打動了他,但要完成偷天換日的彌天大謊,光憑這兩點還遠遠不夠,他需要繼續觀察。

錢日生背完扶風的信息后,隨口感慨了一聲:“扶風的兩個哥哥勢力真大。”

“是你的哥哥,不要再犯這樣的錯,”東家嚴肅的予以糾正,隨後問道:“還分得清他們嗎?”

錢日生略一思索,回答道:“三王子封的是公冶王,母親德妃,是婁山國的公主;六王子封的是劍南王,母親寧妃,是當今東洛國主的妹妹。”

隨後錢日生歪着頭想了想,說道:“這兩位哥哥應該瞧不上我這個弟弟,這算是好事吧。”

“可雍王瞧上了,”東家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錢日生,淡寡無味講述極為耗費一個人的耐心,可錢日生從始至終都端坐,全神貫注的傾聽記憶並且不時的提問,面對如此求知若渴的學生,東家決定說的稍微深一點。

“……兩位王子勢力本就遍佈朝野,太子一死自然針鋒相對,先是東洛和婁山立刻和談示好,連同西昌和北齊都不敢再起兵鋒,各國暗中斡旋會盟,都卯足了勁等着雍王歸天。大雍的朝局看似平穩,實則危機到了極點,稍有不慎便會導致分裂從而被他國鯨吞。雍王年事已高又遭行刺,兩個雄心勃勃的兒子朝夕相伴,他心裏怎能不怕?”

朝堂上的人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時間太緊,他只能盡量籠統的講述。儘管如此,錯綜複雜的分支、派系、職責還是讓錢日生眼花繚亂,以前耳聞的無非是蔡家老號的兒子們爭財產,如今東家嘴裏隨便一個人名都是大雍朝堂里舉足輕重的人物!

錢日生目光望向遠方翻滾的烏雲心潮起伏,這樣的棋局對他來說還太過匪夷所思,如今他只能聽懂個大概。

接連走了四五天,車隊進了甘泉鎮,老楊頭指着遠處說道:“再往西就是通州,過了通州地界,咱們就到了。”

老楊頭一馬當先沿街找了半晌,終於看中一家高牆圍繞、臨街通達的客棧,店裏的夥計成天迎來送往,一眼看見車駕就知道來了貴主,又是奉茶又是撣塵,狗搖尾巴似的往裏迎。

“咱們董家老號原先是個縣衙,鬧了兵災后重新改的,您看這院牆又高又厚,僻靜還安全。”

老楊頭和馬先走進里院四處張望,一溜邊的廂房沿着迴廊一字排開,天井裏有個偏門通着馬廄。他只瞄了一眼,夥計話語就順了過來:“這馬廄是您院子裏單設的,春秋天的時候走鏢的就愛在咱們這裏住。”

高牆深闊的院子裏一眼望去無遮無擋,裡外一棵樹木也無,馬先一路上話不多,隱着很重的心事,只顧着點頭:“好,好,好,嗯沒樹。”

夥計一看生意有門兒,伸手把老楊頭和馬先往屋檐下讓,一邊舌閃蓮花的應逢着:“您別看別家栽柳種槐的,無非取個綠意,晚上知了叫起來不知道多煩人。再說了,院子裏放個‘木’,那不成‘困’了?多不吉利。”

馬先心裏掖着事情聽了這個更是煩悶,心不在焉的嗬嗬兩聲,老楊頭做了主:“行吧,就這裏了。”

眾人囫圇用了頓飽飯,隨即便分房休息,可誰都歇息不好,二更天甲長就帶人來查戶口,老楊頭派了個叫韓三是個伶俐人在前頭照應,送了銀子剛打發走,過了一個更次,鎮裏的典吏又來了,說要挨家挨戶清查逃犯,韓三一邊打着呼哨一邊旁敲側擊,對方卻始終不說具體,查看了引子叫人記了下來,帶了幾兩辛苦錢揚長而去。

眾人商議了幾句便分頭休息,可睡到子夜時分,前院大門突然被敲得一陣山響,一下子驚動了眾人,紛紛穿衣起身,東家拉開房門,只見院牆外火光彤彤,老楊頭湊了過來:“又來查夜?”

眾人都抻着脖子聽着前院的響動,馬先側耳細聽,果然是鎮裏的官差挨戶查問身份。何遙不陰不陽的嘀咕道:“咱們又不是賊人,慌什麼。”

韓三的人趕緊進屋,出來時便開始分發文牒,悄聲提醒道:“馬爺,官府查驗不算大事,就怕對方既查又驗,萬一給絆住了我們還不大方便說明實情,說了人家也未必肯信,反倒露了行蹤,等會兒您離遠點別吭聲。”

“唔……逃犯……”馬先想了想,自己的身份眼下的確見不得光,萬一是上頭有人故意摟草打兔子,還真是有些懸乎,於是說道:“好,還是你曉事,。”

正說話間,夥計已經挑燈帶路進了里院,鎮裏的營房管帶領着隨從三四個人大步邁了進來,臉上卻板的一本正經,也不問話先查了眾人的路引文牒,一張張對着燈照了又照,隨後看賊似的把每個人都細細瞧了個遍。

韓三立刻舔起一張笑臉,大大咧咧的把一幫官差往自己房裏引,扭過頭沖眾人使了個眼色。老楊頭和兩個手下貼身站在東家身邊,老神仙則站在院角的樹影下,彷彿與四周融為一體,卻將門口守住了。

管帶盯着文牒細看,也不打招呼,叫屋裏的人全部出來過目,隨後端着架子問道:“你們從西昌來的?要回房州省親?”

他目光左右掃了掃,只見院中眾人都是一身錚勁面無表情的立着,中間還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周圍人的目光和站位讓他有些不舒服,一陣冷風吹過,他不由得摸了摸腰間的配刀。

韓三見他目光停留在馬先身上,趕緊湊過來諂笑着指了指文牒:“沒法子的事情,外婆想孫子,閨女想老娘,路雖然遠了點,這不是成全這點孝心嘛。”

管帶看着馬先,摸了摸頜下稀疏的鬍子,見對方若無其事光明正大的迎視自己,倒不是做賊心虛的模樣,他一邊轉手將文牒交給身後的書簿登記在冊,狐疑的詢問道:“可是上面蓋的是西昌樊陽的戳子,樊陽……”他翻着眼想了想,隨後眉頭揪在一起:“樊陽好像……在東南邊,可房州在西北邊,你們不從佳夢關走,怎麼會拐到這兒來了,這不走反了嗎?”

韓三嘿嘿笑着,腦子轉的飛快,朝管帶一翹大拇指:“還是您火眼金睛,我們家少爺的舅舅在江平鎮,就繞過去住了兩天當散心了,回來時走岔了路了,給人胡亂一指他娘的越走越偏。”

那管帶眉頭絲毫沒有鬆開,接過一疊路引在手上掂了掂,嘀咕道:“戳子倒是沒錯,引子看上去也差不離,只是——”他拖了個長音,想的搖頭晃腦:“最近聽說西昌那裏出了事,沿線州府都在嚴查逃犯,你們這時候兜個圈子去房州,中間州府又一個不進……我怎麼瞧着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的?”

韓三怔了一下,沒想到碰到這麼個熟悉路徑得硬釘子,眼珠一轉陪笑道:“這不是不懂嘛,而且聽說現在談成了會盟,家裏主子爺就撒了歡的散心,想哪兒走哪兒,誰能想到這裏查的這麼緊吶。”

管帶看了看院中的幾個人的面相,都是一臉木然的望着自己,目光掃過又都避開,人縫裏還有個公子模樣的人露出半張臉,他心念一動,撥開韓三藉著火把細瞧,這時錢日生若無其事的慢慢踱了出來,矜持的朝他點頭示意。

管帶眼睛眨了眨,斟酌着對方衣着氣度心裏略略鬆了松:“嗯……這樣,我也不當這個惡人,只是房州靠近京城,最近上頭壓得太嚴,我也不敢亂來。你是個曉事的,隨我走一趟,對明了引子說清楚事由就放你回來,幾句話的事情,別耽誤功夫了。”

韓三一聽這話心裏急了,趕緊說道:“官爺,都是出門在外的人,高低行個方便。”嘴裏說著手裏將一包桑皮紙包着的銀子往那管帶懷裏塞:

“小意思,給各位官差的茶水錢。出門在外的人經不得官司,您胳膊抬抬,我們這不就過去了?再說,哪有做歹事帶這麼多銀子的?”說著沖夥計使了個眼色:“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夥計也是陪着乾笑點頭,卻一個字不肯亂說。

韓三還要堅持,卻見那管帶站着不動,身後的隨從也漠然挺立,跟之前得兩撥人截然不同。

“你大約不知道我的規矩,”那管帶不知不覺已經面沉如霜,臉龐在火把映照之下刀刻斧鑿般的嚴峻:“我是沙場上滾過來的人,最煩你們這套,打仗看不到你們上戰場,就知道拿錢糊弄事兒。人人都像你們這樣,誰還出去送命?想發財我還用你教?”

這一席話說的浩浩蕩蕩、正氣凜然,眾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覷,只有馬先嘿嘿點了點頭。

這下韓三沒轍了,管帶一揮膀子就要帶人,這時候人縫中鑽出一個人影欺身而至也不說話直接亮出一個腰牌。

管帶拿眼一看,卻是一個身材佝僂、面白無須的人站在他側身,他狐疑的接過腰牌頓時凝注了目光:“宮……宮……宮裏的?”

他迅速掃了左右一眼,猛地後撤一步,手按腰刀嗆的剛拔出半截就被韓三一把按住小臂,身後的兵衛忽地散開,眼看就要動手,何遙低喝道:“雍王世子扶風在此!”

錢日生知道該自己出場了,於是款步邁出,將玉牒掏出遞了過去,管帶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硬緞暗花麵皮的冊子,還沒打開心裏就已經信了。驗看后剛要行禮,何遙一把攔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奉令出行,不得聲張。你叫什麼?”

“標下羅山。”

“好,我問你,逃犯是什麼人?”何遙語氣短促,開口就是一副不容置辯的腔調。

羅山身子微微一躬:“刑部下發的海捕文書,捉拿佳夢關仵作錢日生和逃犯馬先。”

“哦——賀謹案子裏的人,”何遙睨了眼馬先:“可我來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大動靜?”

羅山已經不再懷疑對方的身份,想了想說道:“聽說是佳夢關有人盜取仵作筆帳,已被捉拿進京提審,嫌犯聲稱見過二人。”

馬先頭嗡的一下,和錢日生迅速對視了一眼,原來是賀三川被抓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萬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萬仞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