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院中的氣氛陡然放鬆,端貢的態度和語氣徹底認可了“扶風”的身份,錢日生將玉牒小心收入懷中,輕撫着衣襟。扶風一死,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解脫,所有的問題都變得從容多了,錢日生把這一切也開始歸結於虛無飄渺的天意。
蔣淮對世子的遭遇表示再三慰問,隨後便開始簡要交代回京的儀制和規程。相關的車駕路線已經定妥,蔣淮作為使臣需要和西昌商議和談細則,何遙專程護送世子回京。為了防止世子擔憂,蔣淮着重說明此行佈置周密,決不讓世子再受驚擾。
錢日生一邊聽着一邊點頭,何遙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擺袖一讓:“請世子移步,老奴已經預備扈從隨駕,後日便可啟程。”
一排隨從從何遙身後魚貫而入,眼看着就要往卧室走去,梁公子面目不清的站在一旁,而馬先在廊柱下正殺雞抹脖子的衝著錢日生擠眉弄眼。
“慢着,”錢日生面容一僵,狐疑道:“我要搬走?”
何遙聲音卻略略抬高,整個身子卻難以察覺的微微偏向“扶風”這邊:“雍王身體微恙思念世子,三爺和六爺也多加囑咐,特命老奴務必妥善護送。公子身份顯貴,回京不宜車駕過多。”說后再次躬身讓道。
何遙的話語句句都是規勸,可合起來卻是在規勸“扶風”和使臣同行不宜羽翼招搖。
月光融融如水,將錢日生的身影拉的細長,他仍舊不動,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何遙:“這恐怕不行,他們要隨行回國。”
錢日生看出來了,使臣雖然官職高,可這個宮裏的內侍才是主心骨,必須壓住他才行,他不容置辯的說道:“我一路走來,危險重重,妻兒生死未卜只能滯留西昌,我不想死在回京的路上,把你的人都撤走。”
隨從們沒有動,都佇立原地目光望向何遙,何遙上前一步,躬身說道:“梁公子無朝廷官職,於矩不合,老奴身負干係不敢遵從。”
“他……”錢日生看着已經晃動舉步的人影,倉促之下脫口而出:“他是我的門客,別的人我信不過。”
如同鏡湖中投入了一顆石子,院內的氣氛頓時暗流涌動,梁公子微微抬起頭,眼眸閃爍;蔣淮和何遙瞠目結舌,欲言又止;馬先驚恐莫名,老楊頭若有所思……微風拂過,眾人衣袂微微蕩漾,錢日生身上的目光霎時間都飄忽不定起來。
這句話本是隨口而說,可錢日生根本想不到這句話起到的效果遠超自己的想像。“門客”二字代表着扶風再也不是以世子身份孤身入京,而是一股勢力的加入,令蔣淮和何遙自然而然的開始無限的遐想。
無聲的僵持並未持續多久,似乎是得到了某個暗示,隨從一齊轉身退了下去。
“既如此,聽憑世子大人安排。”
錢日生心裏稍稍放鬆,一眼看見退下去的人群里還有個熟悉的身影,他冷冷說道:“馬先留下。”
蔣淮和何遙走後,幾個人不約而同的趕緊進屋商議,馬先陡然發難,劈胸將錢日生一把捉到屋角只能朝他肚子上重重壘了一拳:“你他媽把我害慘了!你究竟想幹什麼!”
說完就要拔刀,老楊頭趕緊拉住他的肩膀:“他已經殺不得了!”
馬先動作立停,瞬間已經明白眼下的局勢,憤憤的看着錢日生,忍不住又踢了一腳:“我操!當時在佳夢關我就該宰了你!”
錢日生疼的一陣乾嘔,大口喘着氣強頂精神說道:“你得罪的人可是‘前三排’的,沒有扶風撐腰,你死路一條。”
馬先心裏翻了個個兒!朝廷里的內鬼誓要置他於死地,眼下扶風已死,一旦戳破錢日生身份,所有罪名輕而易舉就能栽在自己頭上!他瞳仁止不住的亂跳,手在刀柄上猶豫着還是鬆開了。
東家側身站着,不動聲色的看着牆上的掛畫,似乎比錢日生更值得他的關注。他現在的境況只有自己知道,手下接連被害,店鋪據點接連減少,所有的背後都有蕭先生的身影。
直到箭爐城外扶風被人追殺,他準備帶人營救之時,蕭先生的人突然出現了,不僅及時出手相救,還派來一個幕僚客卿和自己協商合作。
那人長得滿臉皺紋,打扮的像個帳房先生,絲毫沒有氣度可言。可在東家面前一站,頓時雙目爍爍泛光,開口更是語出驚人:
“梁公子,在下對您欽佩已久,這次主動向蕭先生請纓與公子共商大計,”蕭先生連面都不露,只派了一個內府客卿和自己商談。東家回憶着那次簡短的談話,那人舉手投足從容不迫,語氣謙恭,開口就將他的秘密直接戳穿:
“太子病危之時,梁公子便慧眼如炬接納質子扶風,如此眼光令人欽佩。”對方眉眼低垂,言語卻是步步緊逼:“如今太子歸天儲位空懸,雍國兩位王子勢力遍佈朝野,背後更有各自母國勢力作為倚仗,東洛、婁山皆為強國,二者任得其一,大雍必將被其操控,雍主擔憂日甚。如果此時有一名王子不忘故國、動心忍性,稍加扶持確有坐收漁利之可能。如此看來,扶風的確奇貨可居。”
那人話沒說完,東家心裏已經泛起一陣寒涼,他故作平靜的作出回答:“我是個商人,無非想要藉著護送之功在大雍開拓商市罷了,先生似乎多慮了。”
那個幕僚靜靜的聽完,並不反駁,語調依舊沒有任何起伏:“久聞梁公子周旋列國情報黑市,長袖善舞,似乎各國高層都有人願意幫助公子,而且無人查證公子來歷,這點絕不是一個普通商人能做到的。在下揣摩多年,猜到一種可能。”
那人的話語彷彿幽巷中吹出的冷風,帶着一股森森的寒氣:“如今諸侯並起,梁朝名存實亡,名臣賢才皆被列國招攬,其中可能有人心懷故國,或者本身就帶着某種使命,所以才會如此支持公子,小人斗膽猜測,梁公子日後將憑擁立之功晉身大雍朝堂,以權相自居掌控大雍,可謂梟雄之舉。”
記憶中那人的話語平穩,低眉站立,每一個字都極為篤定。沒想到蕭先生幕下竟然有這麼一位專門研判自己的能人,至今想來,仍令他毛骨悚然。想到此處他下意識就手按腰畔的劍柄。
對方沒有過多的虛詞,開門見山然後層層遞進,最後拋出了一個飽含威脅的提議:“但憑公子如今勢力,恐怕羽翼還稍顯不足,日後之事更非一人所能支撐,蕭先生願攜西昌國力,鼎立相助。扶風如若封王,蕭先生願斡旋西昌國主,擇選公主與扶風聯姻。”
眼前的畫早就模糊一片,東家喟然一嘆,蕭先生於無聲處步步緊逼,不停的削弱自己勢力,此時此刻驟然發力,令他不得不遵從所謂的“和談”。
“公子豪情,這份密約一式兩份,您的分號從此在西昌大可重新開張,保證暢通無阻。”
回憶到此為止,東家孑然獨立,終於將目光聚焦在錢日生身上,他的確給逼得無路可退了。
錢日生扶着牆費力的站立起身子,手指虛空指了指:“扶風現在必須活着!”
馬先獰笑道:“嚯,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救我們?”
錢日生手指又轉回自己,他知道必須讓眼前的這些人支持自己,而且必須支持到底:“扶風六歲出宮,母親也病死了,誰記得他的長相?他的隨從早就跑沒影兒了,誰又會回來指認?現在只有我們幾個知道扶風死了,誰又會懷疑有人冒名頂替?扶風如果是個人物,怎麼會這麼多年都在外邊自生自滅?”
馬先自言自語道:“也就是說雍王知道扶風手裏有錢日生和我,他已經猜到朝中有卧底了。”
東家和眾人的目光都看向馬先,這時候才反應過來扶風回國的原因,未免也太慢了點。
錢日生環視一圈,堅定的反問:“我冒充這樣的人清查朝中卧底,大家只會害怕,誰會起疑?”
他每說一句,馬先眼睛便會眯幾分,開腔譏諷道:“錢仵作,你怕不是吃錯了葯,想着能封王吧。”
東家側目旁聽,心裏掂量着如今的局勢,馬先的話語的確讓他心頭一跳,彷彿一個弈者在盯着棋盤,曾經的閑棋冷子似乎成了爭劫關鍵,他失神空望着燭火,喃喃道:“如果連何遙都認不出來……”
錢日生順勢接話:“誰穿衣服拿着玉牒,誰就是世子扶風。”
這句話太過異想天開,讓人擔憂種中又忍不住的產生期待。所有人的目光都遊離起來,馬先摸着絡腮鬍子直搖頭:“他瘋了。”
老楊頭面無表情,目光獃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東家不由得打量起錢日生,他能感受到這個仵作身上自帶的某種特質,彷彿在驗看一副沒有署名的古畫,評估着添上某個大家的名字后能否騙過最精明的行家。
他盯着錢日生望眼欲穿,回想着此人方才應對何遙時的場景,又聯繫起他的種種經歷,神色凜然的提醒道:“扶風畢竟是王子,氣度自成。你一個仵作,在雍王以及朝臣面前……恐怕瞞不了多久。”
“我聽說,雍王當年也是質子。”
馬先還想譏諷幾句,可錢日生的目光中竟然透着一股一往無前的力量,瞬間把他震懾住了。
“這窩囊日子你還沒過夠嗎?我能做的比扶風更好!”
馬先不禁吸了口涼氣,心裏陡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真成了,翻案后立馬帶着老母妹子離開大雍,從此隱姓埋名豈不了結的乾乾淨淨?
東家側目而視,他心中的棋局已經隨着錢日生這顆棋子推演出更加深遠的計劃,他轉過身直面錢日生:“我是個商人,這次是天底下最大的買賣,一步都錯不得,你不要讓我失望。”
錢日生微微直起身子,身後的影子被燭火漸漸拉長:“從今天起,我就是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