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扶風就這麼死了,錢日生失神落魄的坐在椅子上,不知怎得心裏反倒更加鬱結。他看着一旁扶風的面容,起身剛想離開,門卻被人推開。
老楊頭和郎中無聲的邁了進來,臉色陰沉的可怕。兩人相互對視一眼身子同時動了,一個前撲,一個轉身,錢日生還沒想好說什麼,對方瞬間到了跟前!這時馬先從人縫中撞了進來,橫肘架開老楊頭,可郎中卻從一旁朝錢日生閃身突進。
三人幾乎同時聚集在一處,這時,燈滅了。
黑暗中衣袂如風,拳掌揮擊的聲音伴隨着幾聲悶哼響成一片,只聽錢日生的聲音在角落裏響起:“我一刀插進去,扶風就不是死於內傷了!”
馬先和老楊頭同時叫道:“停手!”室內頓時安靜下來,伴隨着錯落的呼吸聲,兩人又再次異口同聲:“點燈。”
微弱的燭光亮起,將室內悠悠照亮,只見錢日生蜷縮在床邊,手握一柄尖刀直抵着扶風脖頸,眼睛盯着刀尖,只用餘光觀察室內的動靜。老楊頭皺起眉頭,知道事情難辦了,他翻眼看了看錢日生,更加堅信自己之前的推測。
馬先也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他再一次欽佩這個小仵作了。
“楊爺,我還指望着這個仵作呢,現在殺他可不行。”馬先身子擋在錢日生身前,率先表露自己的立場。
“他殺了扶風,留了活口只會說的更多,”老楊頭針鋒相對。
整間屋子都沒人說話,三人當著錢日生的面赤裸裸的用眼神和細微的動作討價還價,每個人都想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完全不在乎錢日生。
終於,老楊頭嘆了口氣側身讓了一步,正巧能看見錢日生;郎中則雙手攙在袖子裏,也默契的分開一步,距離好到能看見目標又讓馬先無法同時照顧兩人的動作。
燭光恍惚不定,老楊頭和郎中身形陡然晃動,一個堵住馬先,一個去奪錢日生手中的刀。錢日生完全沒有料到對方的行動如此之快,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遲了。老楊頭一手扣住錢日生的手腕用力一擰就捉刀在手,另一隻手卡住他的喉嚨生生把他拎了起來。
馬先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慢慢退開,說道:“此事與我無關。”說完就轉身離開。
錢日生剛要開口卻被老楊頭猛地一指戳向肋下,覺得一股粗暴的勁力在體內橫衝直撞,痛的他撕心裂肺。他雙手用力去掰老楊頭的手,可那條手臂堅硬的如同生鐵,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他只能憋着嗓子使勁汲取一絲一縷的空氣。
“不要……殺我……”
老楊頭眸子射出狠毒的光,手上更加用力,一下將他的聲音掐滅,手腕一抖,刀刃疾刺。
這時門外傳來陌生的聲音:“殺他無用,徒增嫌疑而已。”
尖刀頂肉陡然一滯,老楊頭身子應聲停住,清淡的燭光在刀刃上來回滑動。
終於,老楊頭極不甘心的鬆開手,錢日生嗵的掉落在地,張大了嘴拚命的呼吸,只覺得眼冒金星,朦朧間好像看到一棵樹和屋檐柱影混在一起,視線逐漸清晰才看清是個身穿青袍的人獨立月下。
老楊頭直起身來,極為恭敬的走到那人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那人轉身便邁了進來,站定身子不言不動,室內一下變得安靜下來。
錢日生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那人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身粗布長袍,面目清雅,只是雙眉略微下垂。這人乍一眼極為平常,細看卻給人一種心馳遠方的滄桑之感。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腰間懸着的那柄烏黑啞光的古樸長劍。
儘管從未見過,錢日生還是不由自主的開口道:“東家。”
那人聞聲看了他一眼,很認真的點了點頭,沒有半分敷衍。走進屋后先站在扶風的床邊俯身細看:“是他殺了扶風?”
“不是我……我……”
老楊頭一腳踢中錢日生的肋下,疼的他後半截話再也說不出口,隨後一把拎起錢日生的髮髻將他脖子抻的筆直,刀尖抵住脖子:“絕對是他!東家,殺了他西昌大雍都能有交代。”
錢日生死魚似的使勁掙扎,明白對方這是要殺他頂罪了,可老楊頭把他摁的死死的。
東家彷彿默哀似的看着扶風,頭也不回的問道:“他還讓扶風死的像個意外?連老神醫都查不出來?”
“他有點小聰明。”
東家微微抬頭,語氣說不出的嫻靜:“扶風自幼出宮落魄無聞,可畢竟是雍王血脈,如今一死就成了關乎諸侯邦交的大事,死因無關緊要,你殺了錢日生反倒欲蓋彌彰了。”隨後揮了揮手,語氣說的不快不慢,溫和極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他走吧。”
脖子下的刀終於鬆了,在錢日生脖子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錢日生目光空洞的看着地面,沒想到東家竟然放了自己,他剛要起身陡然反應過來,自己一走豈不是畏罪潛逃?登時心裏起了警戒。
這時候馬先躍步進來沉沉的說道:“這下糟了,大雍的使臣沒來,西昌的兵馬反倒到了!楊爺,你肯定有後手吧!”
一句話說的眾人皆驚,連東家都一下子握住了扶手,大家都意識到一定是黃掌柜透露了扶風重傷的消息,大雍使臣遲遲不來,西昌急於規避責任搶先過來探望了,兵馬一到事態就截然不同。錢日生身子更加不肯動彈,咬定主意必須和他們綁在一起才行。
馬先一眼看到屋內有個陌生人,略一觀察也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他瞟了一眼錢日生,不管如何要帶着這個人潛回密參院親見夏枯藤翻案,等救出老娘妹子后,他發誓從此退隱,再也不沾是非。
於是馬先站在門口冷眼旁觀,牢牢盯着錢日生,隨時準備出手搶人。
“東家不宜在此絆住手腳,實在不行先去薊國……”老楊頭一開口自己就先猶豫了,只是盯着錢日生不說話。
“公子丹?”東家冷笑着搖頭,鐵青着臉說道:“見小利而忘義,舉大事而惜身,腦後反骨之人只會落井下石。”
屋內的眾人都望向扶風,只見他沉吟片刻,語氣突然變得堅定決絕:“暗事好做,明事難成,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但我還不至於就這麼栽了。”
又一個精壯漢子從院外急匆匆的跑過來,一隻獨眼灼然生光:“院子被官兵圍了!使臣就在門口,怎麼辦!殺出去?”
“開門。”
老楊頭失聲叫道:“不可!扶風屍體一旦見光,我們豈不前功盡棄?”隨後眼睛盯着錢日生吩咐道:“這裏的事情我來處理!你們護着東家走!我押着這個仵作出去應付。”
錢日生抬了下頭,他感受到來自角落裏的一道目光,馬先正盯着自己連連蹙眉,悄悄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兩人四目一對立時會意,一旦被人拿住,勢必要投入大牢等候三司問審,到時候或“畏罪自殺”,或“暴病而亡”,都是看得到的下場。
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東家紋絲不動,老楊頭上前一步:“主子!”
“你頂不住的,”東家站起身,一句話說的老楊頭啞口無言:“我們現在已經是大雍的人了,走了才叫前功盡棄呢。”
錢日生摸着脖子聞言怔了一下,東家的話語中似乎有些重要的東西被他忽略了。
老楊頭站起身將東家生生攔住,懇請道:“主子卧薪嘗膽重任在肩,不可自輕自賤,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老楊頭情急之下的稱謂變化讓馬先頓起疑心,不由得翻眼看了過去。主子?他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這人來頭果然不同尋常!
東家盯着門外的浮雲冷月說道:“我半生蹉跎,何嘗不是一退再退,今日我不想再退了,也無路可退啦。”
錢日生看着眼前的場景,沒來由的被東家的最後一席話說的怦然心動,自己幾個月來的種種經歷,何嘗不是一退再退任人宰割?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凄愴神傷。
門外傳來呼呼啦啦的腳步聲,一個聲音昂揚而起:“大雍駐西昌使臣蔣淮,奉雍王手令恭迎殿下。”
大雍也來人了!事情發展的猝不及防,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東家。
東家轉過身面向錢日生,錢日生緊張的呼吸一滯,身子下意識的就往後傾。只見東家一隻手輕輕拍在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又鬆開,熟視良久,感慨道:“扶風若是有你一半才華,我一定輔佐他成為雍王。”
說完他一揮衣袖,繞過老楊頭款步走出,老楊頭一跺腳二話不說緊隨其後,馬先則朝錢日生焦急的使了個眼色,閃身出門刻意離得遠遠的。
使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稀疏的鬍子稀稀落落,自從接到所謂的“雍王密令”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質子回國不算大事,可是為什麼一開始沒有明詔宣發,也沒有沒有和西昌通報?
再者說來,又為什麼在兩國兵鋒對峙之際,讓自己妥送扶風回國,這不是私藏嗎?
更讓他捉摸不透的是“密諭”由宮裏的太監口授,紙面上只有個密參院的一則手令,既非丞相府也非鴻臚寺,還指示接引事宜由一個姓梁的商人對接。
原本極尋常的事情,反倒讓他拿捏不定,扶風”私逃”回國,日後一旦對景,他手裏連個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幸好臨時又下達詔令,將扶風回國事宜一併納入和談,這才讓他心裏有了底。他斟酌再三,覺得太過殷勤恐遭西昌疑心,太過敷衍又有些不恭,於是刻意等了半日才來,結果剛動身就聽說扶風重傷的消息,嚇得他冷汗淋漓愈加慎重。
此時月色朦朧,鳥叫蟲鳴,他在院中站定,所有人都似乎在等待什麼,又好像在沉默中對峙。蔣淮打眼一掃,沒有看到沒有扶風的身影,傳言讓他心裏一驚,莫非……
他微微朝後看了一眼,轉過臉清了清嗓子嚴肅的問道:“梁公子,請問扶風殿下現在何處?”
東家邁前一步,剛要說話,身後的屋內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來者何人?”
柔和的光隨着房門打開鋪灑而來,一個身影背光站在屋檐之下,將所有人的目光盡皆吸引了過去,院內陡然鴉雀無聲。
馬先光聽聲音就嚇得汗毛直炸,險些罵出聲來,咽了口吐沫趕緊離遠了一步。
蔣淮瞿着眼睛看向屋檐下的人,綸巾束髮,一身靛青色的暗紋長褂,滾邊繡花玄帶配在腰間,讓他目光停留的則是腰帶上懸着的那枚玉佩。
短暫的沉默之後,梁公子率先跪地,老楊頭眸光一閃緊跟着也跪了下來,彷彿無聲的漣漪悠悠蕩開,人影參差不齊的跪了一片。
蔣淮又往後瞥了一眼跟着矮下身子卻沒完全跪下,抬頭正巧碰上“扶風”冷淡的目光,他趕緊避開,恭敬的說道:“下官鴻臚寺外派使臣蔣淮,奉雍王詔令,恭迎扶風殿下回國。”
院內氣氛壓得人透不過氣,只見錢日生微微抬手虛扶了一下:“免禮。”
馬先身子一個踉蹌,老楊頭暗抽涼氣,兩人隔空互視了一眼,心想:壞了。
樹影下的一個身影無聲而來,衣袂捲起一絲冷意,只聽那人聲音嘎啞的如同磨刀的砂石:“老奴是清寧宮黃門侍郎何遙。”半截話就此打住,後面他卻不說了,只是站在等待。
微風拂過,院中的眾人都輕微的晃了一下,月光下錢日生的臉色有些發白,冷冷的回道:“我在清寧宮沒見過你。”
何遙整個身子難以察覺的微微直起:“殿下可還記得何年出宮?”
眾人的心好似驟然沉入井底,錢日生能感受到人影中閃爍複雜的目光,明顯到讓他感到如芒刺背,卻又短促到一眼望去又毫無端倪。
可他仍往前邁了一步,猶豫中隱着一絲決絕,他注視着何遙,隨後看着蔣淮和周邊的眾人,最後目光停留於緩緩東移的浮雲。
“不記得了,”他喟然一嘆:“大概……六七歲吧,那天晚上太亂了,只記得有很多人把我圍住,忙着給我穿衣服哄着我,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我害怕死活不肯走,就抓着鳶兒的袖子不放。阿娘……”
他似乎在真的在回憶着什麼,看着身邊的空地:“阿娘就在我身邊哭,我當時不明白她為什麼哭?長大我知道了,我被送人了。”
這句話壓得蔣淮的身子壓得更低:“殿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錢日生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回憶着扶風當時的話語,繼續朝前走去,眾人的忽閃不定的目光也隨着他緩緩移動,他一直走到何遙和蔣淮身前才停下。
記憶告訴他,這才是真正的扶風。
“第二天我就被穿戴整齊,由一個白鬍子的老頭把持着坐在椅子上,告訴我不要說話,乖的話就有糖果吃,還特地讓鳶兒站在我身邊陪着。”
何遙眨了眨眼,這些細節打動了他,但他還是決定繼續聽下去。
“我看着座位下的人害怕極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對我下跪行禮,我哇的就哭了出來,然後鳶兒和那個白鬍子老頭就安慰我,揮手讓下面的人趕緊把糖果送上來,這才止住了哭。”
月光融融如水,將錢日生的身影拉的細長,他看着夜空冷冷的問道:“當時你在我身邊嗎?”
風搖樹影,冷月映牆,突然有人抽泣了一聲,何遙終於彎下了腰,屈膝跪下后以頭觸地:“老奴當時是淑妃隨駕內侍,正是老奴給殿下送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