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溫度!是溫度!”
她瘋一般的衝出窯神廟,來到御窯廠,以命相搏求見督窯官。
“老爺,求求你再給我五天的時間,不,就三天,再試燒一次紅瓷好不好?我已經想到了可以燒制紅瓷的方法,求你放過我阿爹和窯工們,不要將他們處以極刑。”翠蘭苦苦哀求。
只可惜,督窯官冷酷無情嗤笑道:“荒唐,從來沒有女人能進入御窯廠的!快快退下,否則就讓你給你爹陪葬!”
翠蘭被丟出了御窯廠,再想進入竟毫無辦法。
當天便是盛大的開禁儀式,所謂開禁,便是人們舉着旗幟,抬着轎子,到童賓的家鄉恭迎窯神出巡。
□□的隊伍有舞龍舞獅,有踩高蹺、打蚌殼,甚至會點燃爆竹,吹奏鼓樂。
這是一年中景德鎮民眾除了春節最熱鬧的一天,人們在窯神廟焚香祈禱后,都會來鎮上看熱鬧。
聽着窗外熱鬧的聲音,心中一片悲涼,她忍着心中的傷痛,踩動了拉坯機,用從家鄉帶來的紅瓷土,逐漸塑造成型。
那是一個造型優美的柳葉瓶,和別的窯工拉的坯不同的是,她加強了瓶身的厚度。
有了合適的土,做出了合適的瓷坯,還需要合適的釉料。
夜幕降臨,翠蘭趁着開禁儀式的混亂,溜進了御窯廠。
她來到父親平時工作的地方。
調製好的釉料就放在桌上,架子上還曬着白日裏工人製作的瓷坯。
翠蘭拿出釉料,用嫻熟的手法為瓷瓶上釉,原本毫無出彩之處的柳葉瓶瓷坯在月光下透出璀璨光華。
真美!
翠蘭由衷讚歎道。
只是一絲哀愁爬上眉間,只可惜,她再也看不見了。
她把上釉之後的瓷瓶放在了等待燒制的車上,躲在暗處看着工人將這柳葉瓶和別的瓷坯一起放進了柴窯里。
放好以後,便是封窯儀式。這是窯神祭奠當日最隆重的環節,人們會抬着窯神見證點火儀式。
御窯廠一年只對老百姓開放兩個時辰,便是這祭窯神的點火儀式。
高高的柴堆已經準備好,在瓷坯被放入窯內以後,窯工們開始砌起磚牆,將柴窯口封住,只在頂部預留了一個觀察口。
一切就緒以後,村裏的長者用悠遠的聲音唱誦着古老的歌謠,人們點燃了手中的火把,進行隆重的祭窯神活動。
“點火儀式,現在開始。”
人們將手中的火把點燃了柴堆,一旦點燃,這火將燒三天不滅,這是御窯廠的規矩。
因為裏面的每一件即將被燒成的陶瓷器都價值連城,火不能斷,一旦斷掉,將會毀掉整窯的陶瓷。
而且當地風俗,如果中途中斷儀式,會給景德鎮帶來一年的災禍。所以在這三天內,會由最有經驗的窯工添柴。
此時熊熊烈火燃燒了起來,火光衝天,每個人臉上都能感到火堆的灼熱。
火光中,有人尖叫道:“你們看!窯頂有人!”
民眾們抬頭一看,一個少女站在窯頂,她臉上有種決然的神色。
“姑娘你在上面做什麼?太危險了,你趕緊下來!”
“快點下來呀,火馬上就要燒上去了,你現在下來還來得及!”
“天啊,那是翠蘭!那是窯廠工人卓老爹的女兒翠蘭!”已經有同鄉認出了翠蘭。
似乎聽見有人喊她,翠蘭側頭向下看着那些祭祀的人群,微微揚起一絲笑容。
這笑容帶着幾分訣別的意味:“我走了,如你們所願,我將為你們燒制正紅釉的瓷器,請你們放了那些無辜的匠人,請善待我的阿爹。”
這話一出,四周的一切嘈雜的聲音都彷彿消失,耳邊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的聲音。
翠蘭往窯口看了一眼,裏面早已是火光衝天,她沒有一絲猶豫,往窯口跳了進去。
霎時間,窯口上方紅光漫天,幾乎映照了整片天空。
“我的老天爺啊,這可怎麼辦?”
“啊,她居然跳進窯里去了!快點滅火呀!”
“對對對,趕緊滅火,大家快點啊!”
督窯官立刻派官兵制止情緒激動的民眾:“這窯火不能滅,絕對不能熄!如果熄了的話,我要你們全鎮的人陪葬!”他嘶聲吼道。
祭祀活動上窯火滅了的話,如果在聖上面前參他一本,他只怕丟了烏紗帽事小,被株連九族事大。
可激動的人們哪裏肯聽他的聲音,紛紛加入熄滅窯火的行動中。
督窯官的高壓政策早就在人們心中引起了不滿,坑殺窯工的行為更是民怨沸騰,可是人們依舊不敢反抗。
此時,翠蘭投身進入窯口,才讓人們驚醒,當初的窯神不就是因為官家的壓迫才不得不犧牲自己的性命么?
如今,竟然又逼的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跳了窯!
人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熄滅掉這該死的窯火,讓翠蘭出來!
衝突中,人們發現無論怎麼給窯降溫,都無法撲滅窯中的烈火,這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才熄滅。
七天後,由於衝突參與人數過多,民怨壓力過大,督陶官宣佈暫不追究參與暴動民眾的罪,釋放卓良等一干陶工,恢復他們在窯廠的工作。
窯火終於熄滅,冷卻后,人們卻都不敢開窯。
身體逐漸緩過勁來的卓老爹,在工友們的攙扶下走出了大牢。
迎接他的並不是他可愛嬌俏的女兒,卻是女兒的死訊。
卓良強撐着身體來到御窯廠,廠里年紀最長的老師傅走到卓良面前。
“兄弟,你節哀順變,可這窯,只能你來開。”
卓老爹死死盯着窯門,說什麼也不信女兒會從窯頂跳入窯中。
他推開了攙扶他的人,一塊一塊挪開了窯門的磚。
他的動作非常吃力,非常慢,每一個動作都帶着無比的沉痛。
周圍人都靜靜的看着,誰都沒有出聲。
窯門被打開了,卓良走了進去,在窯口下方發現了一些遺骸,他依舊不信那是他的女兒翠蘭。
人們小心收殮了遺骸,這才從柴窯里小心搬出裝着瓷器的匣缽。
有經驗的窯工才能從匣缽中取出燒好的瓷器。
“天啊,這一窯的青花好漂亮。”
“是啊,從未見過一窯沒有一件瓷器破損的。”
“咦,怎麼會多一件?這是誰放進去的?”窯工們清理的時候發現數目對不上,這才留意到這件瓷瓶。
而且,最奇怪的是,這瓷瓶卡在了匣缽中,誰也取不出來。
人們不由得看向卓良,這裏面肯定有古怪,說不定是翠蘭放進去的。
在眾人注目下,卓老爹步履蹣跚的走向這個匣缽,他粗糙的手掌撫摸着匣缽,似乎感應到了些什麼,目光都變得柔和。
別人無論如何都取不出來的瓷瓶,卓良輕輕一提,便取出來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場的窯工如遭雷劈一般驚呆在原地,這竟是個通身鮮紅的柳葉瓷瓶。
是他們付出了數十窯工的性命都沒能燒制出的正紅釉!
這紅色嬌而不艷,如同初凝雞血,又如同初升的朝霞,晶瑩剔透如同紅寶石一般。
難得的是,這紅色雖鮮艷,卻一點也不刺目,反倒泛着深沉安定的光澤,讓人見之難忘。
加上柳葉瓶的優美造型,如同一個少女靜靜的站在面前,皎若秋月,含苞待放。
卓良在看見這件柳葉瓶時,才終於摟着瓶子大哭出聲:“翠蘭!我的女兒啊!”
上一次見面,他還記得,她堅定的目光:“阿爹,我一定會救你的!”
此時他果然被她救了,可他的寶貝女兒卻永遠回不來了。
他身後的窯工們默默無言的圍了過來,圍着這隻他們做夢也想要燒製成的正紅釉瓷瓶,是翠蘭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她是他們所有人的女兒。
這隻瓷瓶自然沒能留在景德鎮,而是被送進宮去,一起被傳進宮的還有翠蘭的故事。
明宣宗得知此事大為震怒,立刻發配了督陶官,給翠蘭父親豐厚的補償,讓他衣食無憂。想要藉此平息眾怒。
事情最終還是平息下來,被翠蘭救下的陶工們提議將翠蘭的形象塑成金身,也放入窯神廟裏供奉。
卓良卻拒絕了:“她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不樂意當個神仙。”
人們不理解,當神仙哪裏不好,可以永享香火,這是何等的榮耀。
沒人的時候,卓良自言自語喃喃自語:“我只希望你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過着平凡幸福的一生。”
雖然卓良拒絕了提議,被救下的窯工們卻自發用自己的方式紀念她——在封窯的時候,都將窯門砌成了一個少女的形象,那便是翠蘭。
故事講到這裏,靳木桐安靜坐着,好半天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濕潤一片。
她竟聽哭了。
之前一直總在哭泣的紅衣少女,此時臉上也掛上了淚水。
她喃喃問道:“所以……我便是翠蘭?”
靳木桐看着她:“你對過去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嗎?”
翠蘭搖搖頭:“我腦子裏混沌一片,什麼也不記得,可是這個故事卻讓我心裏有種……鈍痛。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靳木桐看向畫:“祁修,那翠蘭之後,窯工們掌握了祭紅的燒造方法了嗎?”
祁修說道:“據說翠蘭的父親因為女兒的死,悲憤之餘花了畢生的心血掌握了祭紅的燒造技巧,關鍵在於燒制祭紅的瓷土和提高燒造溫度。只是宣德年,祭紅的燒造技術再次失傳,之後的景德鎮人多次嘗試祭紅,再也沒能得到當年那樣如神話般的寶物了。”
聽完故事,靳木桐再次看向面前的這個柳葉瓷瓶,自己面前擺着的,竟然是如此珍貴的器物。
她想起之前古董店老闆說這是郎窯紅,又問道:“那郎窯紅呢?為什麼店主會誤認為這是郎窯紅?”
祁修說道:“由於祭紅的名氣很大,傳世量又實在是太少,之後的歷代皇帝都非常想擁有,於是便下令讓景德鎮重燒祭紅。直到康熙年間,督窯官郎廷極才燒出了可以跟祭紅媲美的紅瓷,被稱為郎窯紅。”
“郎紅貴嗎?”
祁修忍不住笑道:“自然十分金貴,當年有首童謠叫做要想窮,燒郎紅。就連孩童們都知道郎紅難成。不過郎紅雖少,卻沒有祭紅的傳奇性,從價值上來說,兩種瓷器價格應該不相上下。店主之所以會認錯,一方面是既不認識祭紅,也不認識郎紅,不過隨口說的罷了。另一方面,大概是因為這件祭紅底部沒有款識,郎紅雖然是康熙年間的官窯,卻沒有款識。”
靳木桐恍然大悟:“這件柳葉瓶是翠蘭做的而不是御窯廠的窯工,所以在上釉前,她並沒有在底部寫上款識。”
祁修:“沒錯。”
這是真正的祭紅,沒有款識,卻跟它的燒造者合二為一了,幾百年過去,滄海桑田,明朝早已滅亡,祭紅和翠蘭的故事卻留存到今天。
此時,靳木桐心底有種使命感,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能聽見古董說話的聲音,能看見它們的模樣,可是這樣的能力似乎並不是平白出現的,既然擁有,就應該為它們做些什麼。
“祁修,你能教我如何修復它嗎?”靳木桐認真問道。
“可以。”祁修的聲音溫柔中帶着點鼓勵。
有了祁修的幫忙,靳木桐相信就算再難,她也有辦法修好這隻瓷瓶,而且,她一定要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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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今天的三更都更完了,明天見~
說一下祭紅和窯神的故事,來自於真實的傳說,傳說中的女孩也叫翠蘭,之前看過以後就一直放不下,所以寫進書里,希望能給她一個歸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