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何向陽往家走的時候,兩條腿一起打着顫顫。
是怎麼走回自己家的她都忘記了,但是,她心裏只念叨着一點,那就是:他怎麼就醒了呢,他怎麼就醒來了呢?
而且就當著她的面,他還坐起來了。
當他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掃過來,瞪上何向陽的時候,她噗嗤一聲,又放了一個啞屁。
不成,她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她女婿和她閨女去。
雖然賀譯民還不能說話,但是就他能醒來,能坐起來,這事兒就足夠轟動的了。
大雜院裏的人奔走向告,他醒來的消息不止讓整個整個燕支衚衕沸騰了一把,據說全清水縣都給轟動了。
就連城裏中醫院的大夫們都想跑來給賀譯民捉個脈,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在只打點營養針,連胃管都沒插的情況下就能坐起來的。
不過,這些好熱鬧的人一概叫陳月牙給推拒在門外了。
丈夫能坐起來,她就比誰都高興,至於別的,她是真的不稀罕。
而這其中最高興的就數小超生了,爸爸不止能坐起來,只坐了一晚上,跟媽媽聊了一晚上,今天一早已經嘗試着要下床走路了。
她想努力的再攢幾根鬚鬚,好讓爸爸不止能坐起來,還能馬上就站起來,下床走路。
“不準下來,趕緊給我床上坐着去。”陳月牙看丈夫想下床,立刻就把他給攔住了。
“我昏迷的這段日子辛苦你了,賀斌和賀炮還在老丈母娘家吧?”超生還是個小孩子,原來從來沒聽過爸爸的聲音,第一次聽,覺得爸爸的聲音低沉又迷人,簡直好聽的不要不要的。
嗯,聽起來還挺熟悉,沙沙啞啞的,似乎在哪兒聽過。
媽媽就站在床邊,看起來挺羞澀的,咬着紅唇輕輕唔了一聲:“還說那些幹啥,只要你能醒來就好。等咱們寬裕點了,就把小斌和小炮接回來!”
爸爸伸手摸着樹爺爺,媽媽趁着超生不注意,突然雙手環上爸爸,頭輕輕歪到了他的胸膛上。
超生可是個人參寶寶,懂的事情還是很多的,三歲前她沒啥記憶,所以都不記得爸爸的聲音,但她下意識覺得,覺得自己礙到爸爸媽媽的事兒啦,所以轉身就從屋子裏跑出來了。
院子裏,王大媽和幾個鄰居全在議論賀譯民突然醒來的事兒。
當然,大家都笑的合不攏嘴,畢竟隨着賀譯民醒來,陳月牙一家子從現在開始就要有好日子過了。
“超生這是去幹啥?咋不去陪着你爸?”王大媽笑着說。
超生才不要呢,她都看見啦,媽媽摟着爸爸,說不定還想親爸爸呢,她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懂的可多着呢。
這時候她還是躲開的好,畢竟媽媽想了那麼久爸爸才醒,他們肯定有很多貼心的話要說,是不是?
所以超生就從大雜院兒里溜出來了。
至於溜出來之後去哪兒,理髮館,百貨商店,點心鋪子,她想去哪兒溜一圈逛一圈都可以啊,最重要的是要把單獨相處的機會留給爸爸和媽媽。
在點心鋪子前吸點點心的香氣,超生也可以攢點能量養鬚鬚啊。
“超生,你今天想去哪兒玩呀,小孩子一個人可不能亂走,要不我陪着你?”一回頭,是隔壁院兒里的小姐姐張福妞。
程春花的媽何向陽就住在隔壁,前幾天還見天兒的喊着,要讓陳月牙嫁給程大寶。
雖然作為一枚人蔘寶寶,超生從來不討厭任何人,但是對於程春花這家子人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
尤其是張福妞,何向陽整天說她是個小福星轉世,自打生了小張福妞之後,程春花和張虎家的日子眼見得的就好起來了。
說起張福妞,何向陽還得捎帶一句小超生,說她就是個災星,霉星,自打生了她,賀譯民家的日子眼見得的霉下去了。
超生說不了話,不能跟媽媽告狀,但她可以對何向陽家所有人表示自己的鄙視,小人蔘的鄙視,翻白眼喲。
不過,超生往前跑的時候,張福妞悄眯眯的,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超生上了垃圾山,張福妞也跟着上了垃圾山,超生從垃圾山上溜下來,張福妞也跟着溜了下來,超生在百貨商店的門口,望着裏面的大白兔發獃,張福妞就進商店去了。
她爸現在在鋼廠分廠的廠長,張福妞可闊氣着呢,從兜里掏出兩毛錢,踮起腳尖遞給售貨員,售貨員就抓了一大把的大白兔給她。
超生是顆人蔘精,生平最喜歡的就是甜甜的東西,家裏的大白兔早就吃完了,所以她舔巴舔巴着嘴巴,望着張福妞。
“來啊超生,你不是最喜歡吃大白兔嗎,來吃姐姐的大白兔。”張福妞伸着手說。
超生是真的饞糖,所以想伸小手手。。
不過剛一伸出去,她就發現張福妞一直在盯着她的手掌心看,她的手掌心裏有剛剛才萌芽的小鬚鬚哦。
雖然明知道張福妞看不見自己的小鬚鬚,但嗖的一把,超生就把自己的小手掌心又給攥緊了。
跟着媽媽擺攤,超生什麼三教九流的人沒見過,什麼眼神不會分辯?
她怎麼感覺張福妞的眼神看起來陰森森的?
“超生,你在這兒幹嘛?”賀帥從學裏回來了,在身後喊超生。
超生迎上賀帥,回頭看了張福妞一眼,舔了一些嘴巴,使勁兒的搖頭,以示自己並不饞糖吃。
“賀帥,來吃糖呀,我剛買的糖。”張福妞笑着說。
賀帥身為家裏的老大,可是清水縣裏腰桿最硬挺的爺們,一看張福妞的手裏捏着一把糖,邁着三百年前大清國宰相爺們才有的步子就過去了,伸出還不算太拙壯的手指,指上張福妞的胸膛,他說:“張福妞,咱倆家的關係可不好,你給我滾遠點。”
拿糖饞她妹,賀帥最討厭張福妞這種孩子了。
張福妞這丫頭在家裏可威風了,能說能跳能罵的,但在賀帥面前向來慫的很,又羞又慫的,咬着唇站在原地。
看着賀帥和超生手拉手的走了,兩隻眼睛裏滿含着的,是大人的目光里才有的那種複雜。
倆孩子一進門,大雜院裏今天來了個新客人,就在自家的門前站着。
來人正是福妞的爸爸張虎,因為樹屋裏太擠,就在院子裏站着。
張虎原來在部隊上,跟賀譯民是戰友,就陳月牙,都是張虎介紹給賀譯民的,而張虎大哥張盛的愛人,還是賀譯民前妻的小姑姑,所以,這倆人一直以來關係都很鐵。
半年前,張虎還是賀譯民的下屬的時候,其實人還很瘦,瘦的小腹都是凹陷進去的,這才過了半年,他當了廠長之後,眼見的發胖起來了。
整個人腫的就像一團放了酵母粉的發麵一樣。
“現在能走路了嗎,還能參加工作嗎,譯民,你還能醒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張虎搓着雙手說。
賀譯民才剛剛能站起來,當然,兩個孩子還養在丈母娘家裏,他自己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妻子為了救他連房子都給賣掉了。
這時候的當務之急當然是復工,上班拿工資,攢錢養家。
所以一開始,賀譯民態度擺的很低:“我不是因工負傷,病又比較嚴重,我估計檔案在,但分廠的廠長已經換人了吧?”
張虎不停擦着額頭上的汗,一直在苦笑:“你躺下了,工作不能停,領導關照,我就頂上去了,現在你的崗位我幹着呢。咱們是好兄弟,我也一直在給你爭取好崗位。”
賀譯民舒展着自己的胳膊,因為卧床太久了,胳膊和腿都是僵直的,得不停的伸一伸,展一展才行。
雖然他對自己的身材不滿意,但又矮,又矬又胖的張虎看着他一米八幾,混身肌肉的身材,羨慕的恨不能把他的頭擰下來,把自己的頭給換上去。
同樣部隊上出身,賀譯民躺了一年還是一表人材,他也沒吃啥好東西,咋就飛似的發胖了呢?
“什麼崗位?”賀譯民搖着手臂問。
“後勤上吧,咱們鋼廠哪個崗位你都干過了,就後勤你還沒幹過吧,領導只給你後勤,咋樣?”張虎搓着雙手,又說。
賀譯民正在伸展着手臂的,頓時就愣住了:“後勤,我記得咱們分廠沒什麼後勤部。”
“咋沒有,原來打掃廁所收拾廠務的,現在就叫後勤部。”這時,牆上一個女人說。
張虎和賀譯民同時抬頭,喲,那不何向陽嘛。
昨天她給嚇的不輕,回家的路上腿還在打顫顫,今天一聽張虎說賀譯民回廠頂多也就在後勤上工作,心裏雖然高興,但也擔心,就怕賀譯民恢復的再好一點,要取代她女婿的廠長位子。
張虎見丈母娘話說的難聽,起身說:“媽,你要沒事兒干就躺床上聽收音機去,我們談正事兒,您老就甭攙和了。”
何向陽趴在院牆上,聲音放的可小了:“我也是操心譯民倆口子啊,譯民躺那麼久才站起來,眼見得腰腿都湊不到一塊兒,他要干不好後勤的工作,月牙的日子可咋過喲。”
賀譯民的眉頭慢慢的往一起簇着,張虎雖然在笑,但是笑的比哭還難看。
嘆了口氣,張虎說:“譯民,我老丈母的話糙,但理是正理兒,你當時躺下之後廠里就給月牙給安置費了,檔案也銷到死亡戶了,現在你這個肢體也不太協調,領導們又不發話,我也只能想辦法讓你先干後勤了,你知道的嘛,咱們國營廠子複雜,上面人多,只憑我,也替你爭取不到更好的工作。”
國有工廠對於工人的安置都是一樣的,植物人和去世差不多,都是給筆安置費就完了。
而那筆安置費總共800塊,也早在十個月前,陳月牙替賀譯民看病的時候早就用完了。
所以現在雖然賀譯民醒來了,但是廠里早已經把他的檔案歸入去世人員的檔案裏頭去了。
他不但沒有了工作崗位,也沒有退休金,更沒個停薪留職啥的,直接就從單位上被一筆抹去了。
何向陽還趴在牆上,一眼不眨的瞅着隔壁。
幸災樂禍啊,就說嘛,哪怕你賀譯民能醒來,頂多到鋼廠去掃個廁所,還能有啥活兒干?
這要不是知根知底的鄰居,何向陽大概還沒這麼幸災樂禍,但誰叫她和張芳是半輩子的鄰居呢?
當初陳月牙不肯跟程大寶談對象的時候,她就斷定陳月牙這輩子沒啥好日子過。
可看吧,賀譯民好好一個廠長要被發派去掃廁所了,就說她陳月牙的命咋就那麼霉呢?
哪像她家,日子眼見得的越過越好嘍。
“我肢體不協調?”賀譯民反問張虎。
張虎怕熱,不停的揩着自己額頭上的汗,笑眯眯的,活像尊彌勒佛。
陳月牙蹲在地上,正在給孩子們刷膠鞋。
“哎呀譯民,不協調你就拄個拐去上班,咱們居委會主任秦三多會打拐,我改天讓他……”何向陽話才說到一半,就見賀譯民突然從盆里撈了只裝滿一包水的膠鞋,回頭看院牆上不知道哪個孩子撿來一籃球筐子斜塞在那兒,縱身一躍,又穩又準的,就把那隻鞋給甩上籃筐,卡在籃筐上了。
鞋子裏一泡子的臭水,又穩又准,淋了何向陽的滿頭,咕咚一聲,老太太從梯子上翻下去了。
賀譯民再反問張虎:“你還是覺得我肢體不協調?”
張虎搖了一下頭,這時候還說啥,麻溜兒的回家解救他家老丈母娘去了。
“我可沒覺得自己肢體不協調,而且我感覺自己狀態好着呢,特別的好。”舒展着自己的胳膊,賀譯民回頭,笑着說。
超生和賀帥手拉着手才進院子,就見他們昨天才能站起來的爸爸一個三步上籃的姿勢衝到牆頭上,從籃筐里抓了一隻鞋子下來放到水池子裏了。
爸爸真的好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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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為了雙更而留言撒花鴨,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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