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上火車的時候,又是一樁麻煩,這大伯買的是站鋪票,他那小山包太高太大擠不進火車,還給列車員拆分成零散了,才能把它放上車。
超生他們坐的當然是卧鋪,而這個伯伯呢,是跟着他們一起上的車,袋子拆成了一大堆,列車員又一直在趕他,讓他到硬座車廂去。
“這樣吧,列車員同志,那個大伯的票呢,我給他補,把那些袋子都拿過來,塞我們座位下面就行了。”陳月牙看了一會兒,看不過眼了,說。
雖然硬座車廂擠,但是,這個月份,因為武漢正在發洪水,下大暴雨,往武漢去的人並不多,陳月牙買的這個位子,還有三個空位,就他們一家人呢。
列車員也有她自己的任務啊:“同志,咱這雖然是火車,但也得講文明,豎新風,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藏起來啊,要不然,亂糟糟的像啥樣子?”
陳月牙從兜里掏了錢出來,遞給這列車員,讓她補了一張票,然後說:“但咱們也總得正視歷史,是,糧食富裕了,人有錢了,咱們現在吃不掉的白饃就可以把它扔掉,但是,有人愛惜那東西,他要背着回家,咱把它放座椅底下,看不見的位置,不就行了?”
“這大伯就是傻,一個饅頭一毛錢,那一大袋饅頭,撐死了三十塊錢,他從北京背到武漢,光運費就不止三十呢,這不犯傻嘛。”列車員也是同情那老大伯,搖着頭走了。
“就是,真傻,哪兒買不來幾大袋饅頭片子。”還有人搭腔說。
事實上,這老大伯確實傻,那些干饅頭哪兒沒有啊,光路上補的車票錢,回到家,就夠他買一大車新鮮饅頭的。
這不,這大伯雖然陳月牙給他補了票,但是,只願意把自己的饅頭搬過來,怕自己身上臟,不肯過來坐卧鋪,就在車廂門的位置,蹲那兒蹲着呢。
超生想把那個大伯給喊過來,陳月牙卻說:“算了吧,讓他就在那兒蹲着去,你讓他坐床上,他還沒蹲那兒自在呢。”
超生不太懂,媽媽既然買了票,為什麼不叫那個老伯伯一起過坐着,火車得坐整整15個小時呢。
“我的乖丫頭,咱們和那大伯的眼界,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從北京往老家背那麼多的饃饃片兒,確實是他不對,他舍不下這些東西,不是因為他沒錢,而是因為他是從困難年月過來的,他愛糧食,所以非得要背着。但是,這一回咱們幫了他,那以後呢,咱們碰不上,誰還會再幫他?要沒人幫忙,這十幾袋子的饅頭片兒,他怎麼背回家去?他已經不餓了,他最大的問題是不舍,這樣不自量力的背那麼多饃片,早晚會累死他的。”陳月牙於是又說。
這就是社會變革中,人與人的差異了。
年輕人只知道浪費可恥這幾個字。
可在中年人的生活中,那是用血和淚書寫成的。
富裕的時代和豐盛的物質,填不平一代人飢餓過的傷痕。
這倆母女躺在一張下鋪上,歡歡樂樂的聊着天兒,笑笑鬧鬧,可真夠好玩兒的。
相比於蘇愛華進入更年期,控制不住的整天歇斯底里,陳月牙年齡雖然也大了,但全然不像蘇愛華那樣。
要說,還是得說,當初陳月牙在事業有成的時候,沒有停下來,果決的把事業做向了更大,從那以後,胸懷就跟蘇愛華徹底的拉開了。
畢竟是自己的媽媽,盛海峰心裏在想,自己該怎麼解決一下他媽更年期的問題呢,突然,就見已經睡著了的超生於夢裏輕輕喊了一聲:“海峰!”
這丫頭,在夢裏喊他,連姓兒都不帶,聽起來還挺叫盛海峰心動的是怎麼回事兒?
盛海峰把書放到了桌子上,伸出一隻手握上了超生的手,靜靜的坐着,看着她。
而在超生的夢裏,這一回,她直接夢到了當時的案發現場。
暴雨如注,讓超生特別驚訝的是,她爸坐着的,是一輛奧迪100,而且前後幾輛車,這根本不是一個縣級局長應該坐的車,他爸,也完完全全是現在的樣子。
照推斷來說,在上輩子,連着兩個兒子離他而去,他爸不可能這麼年青,看起來那麼的精神啊。
唯一的可能是,這是即將要發生的事兒。
在夢裏,超生看到她爸接了個電話,在電話里,似乎是跟一個熟人在說著什麼,然後,他就吩咐司機改道兒,說要去一個飯館裏見個老熟人。
做夢的超生跟着車,走到一家飯館的門口,赫赫然的,就發現剛才,她和盛海峰幫忙救了的那個人,正在暴雨中爬電線杆子。
下着大雨,這人爬的啥電線杆子啊?
再然後,她低頭的瞬間,電線杆子上的電線落了下來,然後,她居然看到付敞亮,她的付叔叔,本來是站在水邊的,但是,電線落了下來,整個人都觸電了。
超生嚇壞了,剛想大聲喊叫,就見盛海峰淌着洪水,騎着一輛自行車,一直跟在她爸的車後面,他還戴着一個摩托車的頭盔,雨把他所有的衣服全都打的濕濕的。
跳下自行車,他朝着付敞亮沖了過去。
於是,超生喊了一聲海峰,就從夢裏醒來了。
她是給電話聲吵醒的。
事實上,今天是周末,對於外交部的發言人來說,按理今天該是休息的日子,就比如白宮的發言人,今天人家是不會工作的,但咱們的不一樣,什麼時候有電話來,你什麼時候就得變身發言人。
超生一秒鐘就翻身坐了起來,走到列車門口,面對着廁所,清了清嗓音,慷慨激昂的,陳詞了一番外交詞令。
她說話的時候,大概氣勢太足,那個大伯沒敢說話,等她說完了話,這大伯嘿嘿一笑:“丫頭,你這話說的,聽起來讓人還有點兒怕呢,這是啥,你的工作?”
超生因為在夢裏看見這個大伯在爬電線杆子,總覺得,她跟他爸的事情會有關係,於是就問:“大伯,你姓啥呀?”
“我姓張,你呢?”這大伯問。
“我姓賀,叫賀笙笙。”超生笑着說。
丫頭,你是個好孩子!”這大伯笑着說。
當然,超生向來是顆謹慎的,懂得自保的小人蔘呀。
按夢中來說,她回去了好幾次,都沒能阻止爸爸的死的發生,而這一回,她直接夢見付敞亮被電打了。
那這個姓張的大伯,他絕對不是個簡單人。
這不,正好要吃晚飯的時間,超生就把盛海峰給拉餐車裏去了。
當然,立刻,她就把自己夢裏,夢見這個老大伯在爬電線杆子,以及她爸臨時改道兒去見付敞亮的事情,告訴盛海峰了。
總之,她這一回又做了個夢,夢到的並不是上輩子的事兒,而是即將要發生的事兒。
這一回,死的不是她爸爸,而是付敞亮。
而付敞亮,現在正是清水縣公安局的局長。
這要一般人,肯定不會相信,覺得超生是在疑神疑鬼,畢竟,那個背着饃的老大伯看起來多可憐啊,就他,怎麼可能會是殺人兇手?
當然,說他爬電線杆子,也可以解釋,如果水位突然高漲,有些人就會往電線杆子上爬,這跟他從北京往武漢背一堆饃饃一樣,屬於犯傻,執拗的行為,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但有些人就會這麼干。
當然,盛海峰肯定不是一般人嘛。
“你等着,我去跟那個大伯聊會兒去。”盛海峰於是跟超生說。
最近雨是真多啊,火車行走在鐵軌上,窗外暴雨如注,鐵路兩邊的稻田裏,稻子全被打趴在地上。
不過,讓超生比較欣慰的是,今年真的發大洪災了,而她呢,三個月前往國家民政部捐了一千萬美金,這些錢用在今年的洪災中,那真是用在刀刃上啊。
盛海峰給那個張大伯要了一盒盒飯,本來要起身,突然又問超生:“對了,你不說在你夢到的上輩子,你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嗎,那後來呢,你走之後我怎麼樣了?”
“大概就是把我媽送到精神病院,然後再找個女同志,結婚了唄,還能怎麼樣?”超生特別輕巧的說。
盛海峰端着盒飯站了起來,手指着超生的鼻子說:“不可能,小丫頭,我會等你一輩子的,不信你再夢夢看?”
倆人只是談了個戀愛,到現在為止,超生還不願意結婚呢。
偶爾拉拉小手,也有小時候親親小嘴巴,但是,進一步的舉動都沒有過,他就願意為她守一輩子,超生肯定不相信啊。
哪有一個才三十歲的男人,因為妻子死了,就願意為她守一輩子的呢?
“去吧,再見!”超生揮着手說。
從一開始,倆人剛談對象的時候,盛海峰因為超生的熱情,簡直受寵若驚,但現在慢慢的發現了,這丫頭就是個天生的甜嘴巴,把他哄的每天都像吃了蜜一樣,但其實,真要發生什麼事兒,她想走就走,毫不留戀。
沒心沒肺的丫頭啊。
這不,端着盒飯,盛海峰就到兩截車廂的中間,車廂門口的地方蹲下了。
這種事兒,要是小帥在這兒,他能立馬盤腿坐在地上,跟這個張大伯嘮家常,能把這張大伯全家十八代的老底兒,全都經套出來。
盛海峰並不擅長這些,因為他缺的,就是小帥的那股子江湖氣兒。
但是,現在趕鴨子上架,硬着頭皮也必須上,畢竟,照超生的意思,要是這一回賀爸爸有了什麼事兒,她還得離開他。
盛海峰跟他爸其實是一類人,人很踏實,不太懂得如何去經營浪漫,但是,對於感情,一旦認準了就會特別著,只不過,忙碌的工作,以及內斂的性格,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表答罷了。
就為了超生,硬着頭皮,他盤腿,就坐在地上了。
“大伯家是哪兒的?”盛海峰笑着問。
張大伯一看盛海峰這樣子,就知道他沒盤腿坐過,屁股都落不到地上。
“老家廣西,娶的媳婦兒家在湖北,我原來是個小學人民教師,退休以後,才開始出門打工的。”張大伯笑着說。
盛海峰頓時有點驚訝,因為他完全看不出來,這張大伯會是個人民教師呢。
刨了一口盒飯,張大伯又說:“可真是懷念三十年前,領票過日子的時候啊,那時候一月我才拿五斤白米,吃着是真香啊。”
“慢慢吃,要不要水,我給您打一杯去?”盛海峰問。
這張大伯擺擺手,掏了自己差不多有一個暖水瓶大的大茶杯出來,深深的喝了一口,嘆了口氣:“舒服啊。”
盛海峰不知道該繼續跟這人說什麼,那不,正好見他腳底下的位置有個煙屁兒,撿起來準備要扔,張大伯眼疾手快,把煙屁兒接過去了:“這可是好東西,想當年我當老師的時候,只有咱們教職幹部們有煙抽,普通人哪來的煙抽呢,可現在呢,我們這些民辦教師沒轉正,連退休金都沒有,原來我教過的學生,那些腦瓜子笨的就跟木頭一樣的傻小子們,小學畢業就出來打工,居然個個兒能買得起摩托車,抽得起紅塔山,你說怪不怪?”
“這是社會的發展,我們普通人無法對它做出評價的。”盛海峰說。
這是經濟正在洶湧奔騰的九十年代,香港剛剛回歸,國內的經濟好像搭上了一列光速電梯一樣,正在日星月異。
在這個年代,膽子大的人,是真能賺錢,就好比陳月牙,其實真說她能力有多大嗎,並不是,她趕上了發家致富的好時候,再加上她比別人更良心,更勤勉,錢就能落進她的口袋裏。
當然,這樣的社會形態,也加速了貧富差距。
尤其是張大伯這種,曾經的民辦教師,在三十年前,屬於國家幹部一列,有白米吃,有煙抽。
可是,隨着九十年代的到來,他沒有正式編製就沒有退休金,沒有退休金就無法養老,現在,就成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成一個年邁的農民工了。
但是,這種人,他跟真正的農民工不一樣,不像真正的農民工能安於天命,他們對社會是懷着憤慨的。
因為有點知識,有點文化,甚至會產生,一定要改變社會價值觀的想法。
“你們年青人只會對社會做評價,坐視不理,所以你們這幫七零后,才被大家稱作垮掉的一代,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是社會的主人翁,看到社會的價值觀不對,我們就必須改變它。”張大伯捏着煙屁兒,也知道在車上不能抽,深嗅了一口說。
盛海峰盤着腿,認認真真的問:“您覺得,社會該怎麼改變呢?”
“先改變那些,自以為是,向著資本主義靠攏的,當官的吧。”這張大伯一張嘴,說的話還挺有深度的。
盛海峰恍然大悟般的點了點頭:“有道理。”
正好這時候,火車到了一個站台口,停車三分鐘,等旅客下車再走,而這時,有個女的端着茶葉蛋,蘋果,煮玉米和香煙過來銷售。
盛海峰於是掏錢買了一包香煙,遞給了張大伯:“給,拿着!”
一包香煙,還是在現在來說,地位當仁不讓的軟中華?
張大伯接過來,鄭重其事的,把自己兜里的錢包什麼的全掏了出來,然後,把那包煙裝到了最裏頭,然後,才把錢包什麼的,裝了進去。
這不,張大伯低頭,繼續去刨盒飯了,盛海峰起身到了卧鋪車廂,特意把超生拉了起來,倆人一直走到餐車裏頭,他才說:“你知道那個張大伯是誰嗎?”
“誰啊?”超生哪知道那個張大伯是誰?
盛海峰看餐車那吧枱上疊着一沓報紙,打開翻了翻,九七九八,報紙上天天寫的最多的人是誰啊?
不是哪個領導人,也不是某個女明星,而是一個悍匪。
香港世紀綁架案的製造者,勒索了10億現金,猶還逍遙法外的狂徒,張強。
“我看過張大伯的身份證,跟香港那樁有名的世紀綁架案的案主張強的父親同一個村子,這是張強的老鄉。”盛海峰說。
當然,他雖然內心一直不承認,覺得自己沒有小帥能幹。
但事實上,辦起事兒來,他並不比賀帥差什麼。
張強,從內地偷渡到香港的悍匪,還曾綁架過香港第一首富的兒子。
那麼一個厲害的人物的同村人,在賀譯民要下車的地方爬電線杆子,怕不僅僅是為了躲洪水吧?
超生這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的運氣,好的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這樣說的話,他對社會有憤慨,又專門爬上電線,是為了剪電線吧,而付叔叔,這次要着了他的道兒?這樣的人,我怎麼突然就在半路遇上他的呢?”簡直不可思議啊。
盛海峰低頭看了女朋友好久,才說:“沒什麼天生的好運氣,不過是你更喜歡隨手做點善事而已。”
張大伯那麼一個人,扛着個小山包一樣的行李,一般人不會留意他。
唯獨超生,會彎腰撿起他的饃遞給他。
而正是這一行為,讓她在上火車的時候,就跟張大伯有了那麼一點點的聯繫。
再然後,盛海峰才能發現這其中的問題。
而這一切,不都得歸功於小人蔘的善良?
幸運是因為她善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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