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
寒冷而潮濕的季節,那是1932年後的2月。
清幫頭目之子,沈子安留學歸來,千里迢迢來到上海替父巡檢。
沈琛作為幫派二把手,負責所有上海事務,自是大擺盛宴為其接風洗塵,以盡地主之誼。
不過這場見面危險係數很高。
因此副手周笙做下嚴密安排。
“酒宴定在春麗大酒店的牡丹廳,座位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您需要背對着窗戶坐,要是沈子安有什麼動作,您只需要舉杯往□□三下……”
“藏身在對面報社的槍手時刻待命,必要時,隔壁百合玫瑰廳還有自己人支援。”
一輛深黑色的雪弗蘭車之內,周笙的語氣低而凝重,渾身肌肉緊繃。似乎處於時刻準備作戰的狀態之中,盯着前方的眼裏閃起肅然之光。
然而當事人沈先生戴起一副金絲圓眼鏡,雲遮月般含蓄掩去鋒利的眉眼。
看上去有些不徐不疾的閑人氣兒,還慢悠悠地拆台:“你只知沈子安張狂,不知道他身邊軍師個個瞻前顧後,至多半路伏擊試探虛實而已。酒桌之上多半一團和氣,白白你一場周密的安排,倒不如放他們回去睡個安生覺。”
“有必要防萬一。”
周笙難得態度強硬:“昨天下午沈子安的貨船到港,裏頭藏着上千斤鴉片。這回他有備而來,今晚再提起鴉片生意,要是您再拒絕,恐怕——”
“周笙。”
餘光見着雕花樓梯上飛下來一簇火紅顏色,沈琛緩緩點了個名,周笙立刻收聲。
而沈音之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車門邊上,探個腦袋瓜子進來問:“沈先生,你覺得我今天好不好看?”
那當然是好看的。
半大的小孩正在長身子,個頭高了點點,臉養圓了點點。一雙貓兒似的眼尾梢微微翹起,瞳仁水亮如色澤飽滿的葡萄鑲嵌着,裸露在外的肌膚更是晶瑩,剔透如剝了殼的雞蛋。
以火紅的斗篷色澤作襯,她唇紅齒白活活像雪做成的精緻女子,險些便融回白雪裏。
沈琛漫不經心:“你的衣服好看,哪來的?”
“你買的呀。”她笑得艷麗。
美得唇紅齒白又驚心動魄,只是反應比常人慢許多,過會兒才不服氣地撅起嘴巴說:“為什麼只說衣服好看?明明我才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他笑:“你知道世界有多大?”
“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好看。”
沈音之沒心沒肺地哼哼着,一骨碌鑽進車裏。稀罕地照照鏡子,摸摸牛皮做的車座,眼裏滿是期待:“你是不是要帶我出去玩?我們要去哪裏玩?”
不等回答又摸着肚皮嬌憨地小聲說:“可是你突然叫我出來,李阿姨做好的餃子都來不及吃,我餓着呢。”
她還是這般貪食、親人。
猶如家貓撲騰進主子的懷裏,小丫頭的撒嬌邀寵再自然不過。任憑孫猴子的火眼金睛在世,照樣瞧不出他們這小半年來見面次數寥寥的真相。
只會將滿城謠言當真,誤以為不近美色的沈先生這回栽了。
“時間差不多了。”
前排周笙掐着表發動引擎,打斷沈音之的嘰嘰咕咕,再次強調:“未免他們槍法不好,三兩槍打不中要害。您動手之前最好還是給我個示意……”
兩個男人自顧自說著話,沒人回答沈音之,沒空理她。
她轉着眼珠子來回望望,又想想,也就不再試圖同他們搭話。
乾脆轉過身去靠在窗戶邊,津津有味地打量掛滿紅燈籠的長街,哼唱起儂語調調,頗有些大小姐出遊的悠閑架勢。
十分鐘後路堵了。
一個雙辮姑娘提着酥油餅經過車旁,香味濃郁。沈音之頓時肚子咕咕,拉了拉沈琛的衣角。
“想要酥油餅?”
“嗯嗯。”
她點頭,伸手要錢。
沈琛回頭看見不遠處叫賣着酥油餅的女人,眼眸眯起一瞬,“想買幾個?”
她猶豫會兒:“兩個。”
“好,”他很溫柔地笑了下:“你坐着別出去,我去買。”而後推開車門。
“七爺您坐着,我去!”
周笙的阻攔慢了兩秒鐘。
外頭忽然冒出一聲衝天的‘捉賊’大喊。熙然人群瞬間如煮沸了的鍋水般擁擠吵鬧不休,他實在打不開車門,不得不臉色微變地留在車上。
不對勁。
周笙想。
果然應該要三個餅的。
沈音之不着調地想這個。
她不明白陰謀陽謀,只管自個兒好心情地歪頭,瞧見人們興高采烈地朝沈先生打招呼。
裏頭有對衣衫襤褸的娘倆,大冬天腳下鞋襪破破爛爛。他給她們遞去一張銀票,女人立刻淚湧出眼,摟着孩子不住鞠躬道謝。
沈先生不在意地點點頭,又摸出銀圓買酥餅。
變故就是那個剎那發生的。
顴骨突出的瘦女人右手收錢,左手猛然從檯面下抽出把鋒利的刀。刀尖凝着耀眼的光點,鬼畫符似的在空氣中划來划去,令人眼花繚亂。
沈琛從容不迫,一隻手仍在兜里,施施然躲開兇狠的招式,左手扣住她的手腕往後一折——
咔嚓,骨頭斷裂的聲音。
咣當,小刀落地的聲音。
另外還有遠處細微的槍鳴,子彈’嗖‘的劃破長空而來。沈琛側頭躲過,槍打中身後的黃包車夫的左手臂。
“誰、誰開槍?!”
“救命啊有人打槍!”
周遭一片驚恐,車夫嗷嗷倒地,女人則是掀翻攤子趁亂溜走。
“沈先生!”
“七爺您沒事吧?!”
保鏢打手粗魯地擠過人群而來,紛紛焦急詢問情況,只得到沈七爺一聲不咸不淡的‘沒事’。
“對不住了,這槍本不是沖你來的。”
這是朝車夫說的,“醫藥費住院費我會出的,不用擔心錢。日後落下病,、或是遇到棘手的麻煩,儘管來沈園找我。“
沈先生的人情?
這槍子兒挨得真值得!
車夫不怒反樂,喜滋滋被攙扶上車。
剩餘該賠錢的賠錢,該追查痕迹的追查。沈琛眾星捧月般回到車旁,沈音之仰着腦袋瓜子看他,嘴巴里蹦出一個字:
“血。”
“沒有酥油餅了。”
沈琛說:“下次給你買三個。”
“你在流血,你要死了。”
她依舊定定深深地望着他,這個時候看起來不那麼傻了。嘴唇抿成一條正兒八經的直線,表情特別嚴肅。
“還死不了。”
沈琛低頭摘掉沾血的手套。
沈音之冷不丁地抬起手指頭,綿軟的指腹又輕又快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頰,如蜻蜓點水般迅速收回。但還是被他准准地擒住,眉頭微皺。
“現在不能陪你玩。”
“別亂碰。”
沈琛聲線柔軟,掃過來的視線卻是冷冰冰的,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兒。
沈音之溫吞吞眨眼睛:“你本來就不跟我玩。而且我們今晚根本不是出來玩的,對不對?”
不傻的。
她沒那麼聰明倒也不至於傻。
沈琛淡淡回答:“對。”
“我們要去幹什麼?”
“辦正事,辦得好你就有禮物。”
小姑娘露出提防的表情:“辦不好呢?”
沈琛溫和隨意的笑笑:“那就流血。我死了你就再沒有大房子住了。”
“點心也沒了?”
“都沒了,新衣服也沒有了。”
“……那就糟了。”
沈音之煞有介事地綳起臉,兩隻手從口袋裏倒騰出兩顆糖果、還有一條髒兮兮的手套。稀里糊塗盡數塞給他,眸光燦燦地說:“你小心點不要死呀,我還沒住夠大房子呢。”
……這可真是個機靈且勢力的小傻子。
沈琛垂眸瞧着手心裏的臟玩意兒。
多少有點嫌棄,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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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箱再出錯我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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