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我要的東西,你壓根兒就不懂啊……】

趙禹宸清清楚楚的聽到了這句話,但等着他再度開口詢問時,蘇明珠卻又並沒有再說出什麼話來。

非但沒有再多說什麼,貴妃面上反而露出了幾分真心的動容之色來,低了頭認認真真的與他道謝,誇他乃是世間少有的賢明仁君。

趙禹宸聽了這誇讚,雖然也有略有些滿意,但因着蘇明珠方才的心聲,心下卻仍舊有些隱隱不安。

他想了想,又開口道了一句:“你我自小的情分,你若是有什麼想要的,便只開口與朕說明就是了,你一字不說,朕又如何會知道呢?”

雖說朕有了這讀心異術,但這人心實在是詭異莫測,分明近在眼前,可他竟是仍舊無法徹底明白明珠心內,到底是何意。

蘇明珠聞言,心下也是苦笑,她打上輩子起,就其實就十分不喜歡所見着的故事中,明明可以早早說清楚的事,一邊非是忍着不提,只叫旁人去猜測,生生的生出許多誤會瑣碎的情節。

若是可以,她又何嘗不樂意徑直痛痛快快的說出來?

可這等事要如何說得出口?她所想要的,並非什麼簡單的東西財物、身份地位,甚至於,也並非徑直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便能說的清楚,她要有如何的口才心智,才能將前後兩世的諸多變化,相差了幾千年,截然不同的三觀,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說的清楚明白?

因此聽了這話之後,諸多心緒瞬息閃過,能出口的便也只是一聲嘆息,只抬頭也應了一句:“陛下說得是。”

因着蘇明珠心中紛紛雜雜,卻只是一閃而過,並未再在心內形成明明白白的心聲,趙禹宸自然也就無從知曉。

他看着蘇明珠面帶沉思,點頭答應,便覺着貴妃這應當是已經將他的話放在了心裏,只是一時之間還不好說不出罷了。

這麼一想,趙禹宸的面上便也露出了幾分笑意來,他也不再多言,只轉過身,與明珠一併又在御花園內轉了起來。

走了幾步之後,趙禹宸扭頭,正巧瞧見了一旁的滿池的荷花,心下便想到了什麼一般,忽的問道:“有一樁事,朕其實已在心內疑惑許久。”

“何事?”

趙禹宸側身道:“蓮者,花之君子也,可是你從前,總是給董氏送白蓮花……這又是為何?”

蘇明珠聞言便是一頓,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都說蓮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因而善良高潔,不過換一種說法,也可以說是蓮花只在表面裝着一派純潔罷了,實則根底里,還是實一派的陰暗糜爛。”

趙禹宸聞言琢磨了一陣,也覺着十分應和,便也忍不住的一笑:“偏你促狹,叫你這麼一說,原本好好的花之君子,日後在朕的心裏,都再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蘇明珠見狀便也是一笑:“這倒不是臣妾自個想的,其實也是偶爾從旁處聽聞的說法。”

說話間,天色便也漸漸的沉了下來,趙禹宸叫人提了燈籠過來,便也立在原處停下了腳步,轉身與蘇明珠道:“朕是想着與你伉儷情深,相守一世的,這等事勉強不得。”

“原本下月初三,便是冊后的好日子,只是此刻你既是不願,朕便暫且壓下此事,只再叫欽天監再算一個新的來,明珠,你回去且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是朕未曾想到的,也只管開口。”

趙禹宸這話,說的既溫和且誠懇,蘇明珠抬頭聽着,便只覺着對着這樣坦然的前男友,她原本故意尋事惹他生氣,又尋了方姑娘給他的行徑,都顯得有些多餘且謬妄。

她咬咬唇,抬了頭,也認真的應了。

趙禹宸見狀,也終於算是放下了心,兩人又閑話幾句之後,因着趙禹宸在乾德殿裏,還積着許多摺子,他便也未曾多留,只將蘇明珠送回了昭陽宮之後便起駕回了乾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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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之後,蘇明珠果然也沒有再故意“嫉妒挑事,”之前送回去的六名秀女雖不能朝令夕改,再請回來,但她倒也沒有再減,最後也老老實實的將剩下的六個都叫宮務府的管事,一併送到了趙禹宸的眼前。

只是趙禹宸見了之後,只借口說著瞧着歲數還小,未曾召幸,也未曾冊封位分,只叫都回儲秀宮裏,叫宮務府里繼續好好教養着,隨後再議。

但另一面,因着知道了趙禹宸早已有心冊后,方太后便也有陸陸續續的,有意將宮權放給了昭陽宮許多,好叫蘇明珠能提前練練手。

在蘇明珠的刻意放縱之下,除了趙禹宸的乾德宮,與太后的壽康宮還規矩清靜些之外,宮中上下,有關貴妃與梁王有情的閑言閑語也都漸漸的傳的越發厲害了起來。

蘇明珠也發覺彷彿暗地裏有人推波助瀾一般,再過幾日,弟弟蘇都尉都特意來了一遭,告訴她,如今連宮外與京城也傳出了她與梁王的風言風語。

因着是樂見其成,蘇明珠便並未去細究幕後之人到底是誰,她只是趁勢叫蘇都尉將話替她帶給了家裏去。

再之後,三日後的大朝會上,果然便有人提起了奏請陛下立后一事,才剛剛有人提議了蘇貴妃,便立即又一素來耿直的御史出列上前,提起貴妃持身不正,名聲有虧,如今京中上下都傳的遍地皆知,如此妃嬪,不但無德為後,便是位居貴妃,都有損皇家臉面云云。

聽着這話,趙禹宸還未來得及動怒,站在最後的蘇太尉便上前一步跪了下來。

蘇太尉乃是貴妃生父,眾人見狀,自然都以為他定是要為獨女分辨。

趙禹宸也是一般想法,聞言叫了起,原想着等着蘇太尉一旦解釋了,他便立即附和贊同,好好訓斥那御史一番。

但誰知,蘇太尉的確是解釋了一番貴妃與梁王清清白白,但之後,便又立即道,雖貴妃清白,但她叫人傳出了這般的名聲,到底還是因着素日行事不夠小心端莊只故,都怪他膝下只得一女,又行事粗莽,從小就未曾嚴加教導,養着性情驕縱,的確是無德在宮中侍奉陛下太后,奏請陛下降旨,貶其出家,一來,免得京中風言風語,而來,也好叫貴妃日後一心悔改,好為國祈福。

若是旁的人,生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還可能是家中自作主張,但若是蘇家與明珠,他卻如何不明白,蘇太尉在朝中說出這樣的話來,必然是提前與明珠商議過的,甚至於,這隻怕原本就是貴妃的本意!

他已這般勸說小心,諸多體諒!原以為已經說動了明珠!卻不想,她竟還是這般執意出宮,甚至於私下裏還託了家裏,在朝堂之上說了出來!

簡直是不知好歹!

聽了蘇太尉的啟奏,趙禹宸的面色只陰沉的如同烏雲壓頂,下一刻便要電閃雷鳴的天幕一般。

他深深吸了口氣,在朝會之上,未置可否,只咬了牙關,將此事暫且擱下,便吩咐退了朝。

出了奉天殿之外,趙禹宸只氣的連御輦都未乘,只面帶陰鷙,一路疾行,對昭陽宮上下的跪地行禮瞧也不瞧一眼,只一陣疾風一般的吹進了正殿內。

蘇明珠今日起的好像早了些,正在木屏內,和白蘭對坐着說話。

瞧見他這般怒氣沖沖的沖了進來之後,兩人皆是一愣,相繼起身,便要行禮。

“都且罷了!”趙禹宸卻只是一聲冷笑,大夏日裏,一路行過來,額頭上都已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但目光卻仍舊冷的古井深潭一般。

他盯着蘇明珠,冷聲道:“你且退出去,我與你主子有話要說。”

白蘭聞言還有些猶豫,面帶擔憂的瞧了一眼蘇明珠,方遲疑了幾息功夫,趙禹宸便又厲聲呵斥了一句:“退下!”

白蘭渾身一抖,再不敢耽擱,連忙低頭,倒退着行了出去。

因着身子圓潤,沒能跟上趙禹宸的步子,御前大總管魏安,這會兒才剛剛一路小跑到了門口,便也叫殿內傳來的一聲“退下,”嚇的止住了腳步,正撞上了剛剛退出來的白蘭,兩人互相交換了一個迷惑的眼神,卻也不敢說話,只是叫了守在宮外的宮人,都一併退出了十步之外。

殿內,蘇明珠看着趙禹宸這般顯而易見的怒色,也忍不住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了頭,半是小心,半是心虛的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像是怒極反笑一般,當真見到了蘇明珠之後,趙禹宸形於表面的怒色反而忽的收斂了起來,只不過不是消失,而是一股腦的梗在了心口胸前。

趙禹宸一聲反問,只覺着胸前既像是先叫人拿去了什麼,一派的空空蕩蕩,深不見底,接着又叫人塞進了一塊塊的石頭,又墜的他心口發緊,又堵的他生生泛沉,喘一口氣都覺艱難了似的。

自從有了讀心異術,他看遍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他原本以為,眾生皆苦,唯有蘇明珠,才對他是一派澄凈且純粹,不為權勢,不為地位,乃是真心對他好的唯一一人,也是他在這深宮之中,唯一一個能叫他信賴倚靠,不至於當真淪為孤家寡人的光亮。

但誰曾想,他卻是錯了,原以為待他最好的貴妃,實則卻在這最後的時候,叫他生生的難受至此——

更甚過董家與母后!

一念及此,趙禹宸的眸子忽的一暗,他倒退幾步,在大圈椅上坐了下來,聲音沒了方才的怒意,嗓音悶悶的沉了下去,卻反而透着十二分的迷惑與委屈一般:“蘇明珠,你的心肝,竟是石頭做的不成?”

聽了這話,蘇明珠也像是被什麼正正的的戳中了要害一般,心頭也是忽的一澀,她頓了頓,上前一步,便只低着頭,緩緩的跪了下來。

看着地上的蘇明珠,趙禹宸心下只覺更沉,他緊緊的攥了攥手心,深深吸口氣,便又緩緩的問了一句:“明珠,朕還有什麼地方,待你不好不曾?”

蘇明珠張了張口,聲音也有些發澀:“陛下,當真極好,古往今來,也難見有陛下這般好的帝王。”

聽着這句真心之語,趙禹宸的面色卻越發的疑惑,聲音也愈沉:“那做朕的皇后,可是委屈了你?”

“不曾委屈,只是臣妾無德無能,當真是不配為後。”蘇明珠這句話,也說的是十分的真心,但與此同時,心下也忍不住的暗暗道:

【可是就算你再好十倍,我也當真受不了這一生都關在後宮,和一群人爭來爭去,還得賢惠的撫養一串兒不是自個的孩子……】

聽見了這句心聲,趙禹宸有些心煩,只擺了擺手道:“朕不是早與你說過了,從此以後,都不必在意旁的…嘶——”

說道這,趙禹宸的心頭才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一般,他猛地起身,面上帶了些恍然與驚訝:“等等,你……竟是,不能容人?除了你之外,不願朕,與任何旁人親近?”

他一直知道,明珠並非那等賢良淑德之人,也並不會如該有的皇后一般,為他掌管後宮,不爭不妒。

但在從前,他卻一向以為,這不過是女子的小性妒忌,他心下也早已做好了準備,不單單是近幾年,乃至於日後都不禮聘世家貴女,等着與明珠的嫡出之子立住之後再去寵幸旁人,事實上,他甚至於連多年之後,日後他與旁人有了皇子之後,明珠說不得會妒忌不忿,對皇子公主的生母出手之類的後宮陰私都想到過。

但他原本卻只覺着,這正是因着明珠在意他的緣故,他身為帝王,原就該寬和照顧着些,他近些年,都只好好的與明珠一人在一處,剩下的,橫豎只是些民間出身的低位秀女選侍,奴婢一流罷了,他慢慢來,好好的與明珠多加勸慰寬解,叫她放心,只要不對皇嗣出手,剩下的,哪怕是去母留子,也都算不得什麼大事。

但難道,明珠卻竟是這般的烈性,竟是連宮女奴婢之流,都壓根容不得他沾染一分?

甚至於,只為了這等小事,都寧願出宮出家?

趙禹宸說罷之後,看着地上的蘇明珠微微一顫,但卻未曾反駁,忍不住的便又深吸一口涼氣——

他立在原地愣了片刻,重又緩緩的坐了下來,他有些愣愣的思量片刻,半晌,方垂下頭,又看向了地上的明珠,慢慢道:“明珠,朕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朕並未貪色之人,若不然,也不會為了父皇,甘心守下了三整孝。”

蘇明珠聞言,抬頭看向了他。

“但三宮六院、司寢宮女,為皇家開枝散葉,延綿皇嗣,這原就是祖宗家法,是為著江山穩固,也不單單是為著朕的一已私慾。”趙禹宸上前一步,也單膝跪在了蘇明珠的面前,平視着蘇明珠的目光,雖然面上還帶着些震驚與不解,但還是細細的與她解釋道:

“你若不願,朕可以不立高位妃嬪,宮女選侍一流,你若不願,或貶或廢,都盡可由你,只是,朕一言一行,皆有筆案在記,你若是這些都一概不許有,亦或者後宮子嗣不豐,傳了出去,便是朕不在意,朝中眾人也要風聞奏事,參你妒忌不賢,讒言媚上,甚至於,還要將蘇家也一併牽扯進去,留下千古罵名不可。”

“朕知道你心中一派坦率,可是這事卻當真並非你所想的那般簡單,實在是……有些難以理喻了。”

蘇明珠靜靜的聽着,等着趙禹宸說罷之後,便看着他,開口道:“陛下曾說過,臣妾若是有什麼真心想要的,盡可以與您開口。”

趙禹宸只覺着這是貴妃有些鬆動的跡象,他面色一松,眼中甚至露出了一絲喜意,只忙不迭的點頭:“自然,朕皆一概應你!”

蘇明珠便膝行退後一步,抬手覆額,恭恭敬敬的大禮參拜,聲音清越且堅定:“妾,只求陛下,放明珠出宮!”

【我沒錯,你更沒錯,原本就是無法真正相知的兩個人,何必如此,倒不如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趙禹宸原本自覺他已做到了身為帝王,所能做到了一切,他好言相勸,諸多偏袒,這一番話,哪怕並未說服貴妃,明珠即便是與他反駁吵鬧,他都未必會放在心上,但是她卻連這一點都沒有,他一次次的寬慰努力,可偏偏,貴妃卻是當真長着一副石頭心腸一般,竟連試都不試,便只想着撂下他,徑直出宮出家去。

但是這句話,與這心聲先後的響在了趙禹宸的耳邊,便好似兩記的耳光響亮的扇在了他的面頰上,只叫他面頰通紅,徹底淪為了一場笑話。

“好,好的很啊,君無戲言,你既是真心求去……”

趙禹宸原本扶着蘇明珠的手心放了下來,緩緩起身,看着對着他恭敬行禮的貴妃,忽的抬了嘴角,眼角閃着一絲瑩光,卻不知是苦是笑,聲音低低沉沉,只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彷彿重若千鈞:

“朕准了。”

地上的蘇明珠聞言又是一顫,她伏在地上的手心緩緩一緊,蔥根一般纖長細嫩的指尖,都死死的陷進了正殿內柔軟的地衣之內。

原本以為多年的心愿得償,她應該是如釋重負、大喜過望的,卻竟又沒有,說後悔也自然不會,只是五味雜陳,格外的複雜難言,一時間竟也說不分明。

蘇明珠帶着些微微的顫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也只如趙禹宸一般,一字字的回了三個字:“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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