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第六章
趙禹宸對着這三盆茉莉,一時間之間陷入了猶疑。
帝王之心,總是多疑,趙禹宸心下的第一個念頭,便覺着難不成是蘇氏手眼通天,這麼快就得知了淑妃在他面前拿茉莉這事做筏子,這才將茉莉送到了他這來分辨討好?
只是這念頭才剛剛閃過,趙禹宸便也立即否決了回去。
不說蘇明珠有沒有那般及時靈醒的眼線消息,只她那個喜怒無常的跋扈性子,但凡會有一絲在意自個的名聲,有這樣的心機,就也不會走到今日人厭鬼嫌,連帶着整個昭陽宮都是滿宮的敬而遠之,有心巴結的都不敢親近這一步的程度。
“魏安。”
太傅早已教過他,為上者,最忌諱的就是多疑少決,庸人自擾,因此趙禹宸也並不叫自個瞎琢磨,在案后坐下之後便揚聲叫了一聲,一面拿了摺子,一面徑直吩咐道:“去問清楚,是花是下頭哪個管事呈上來的,是他自個的主意,還是得了旁人的吩咐。”
剛才也一直守在關雎宮門檻的魏安知道其中緣故,隔在五步外的地方躬身應了,便立即轉身退了出去。
整個乾德殿的宮人今個都已得了魏安魏總管的千叮嚀萬囑咐,沒一個敢隨意往御前湊的,偶有幾個盛膳送茶宮女,也都是匆匆進退,片刻不敢多留,因着這般緣故,趙禹宸倒是難得的有了片刻清靜,他凝神正色,先看了最是要緊的西北戰報,塞外連年天災不斷,戎狄饑寒已久,雖然蘇將軍率眾將士寸步不讓,但戎人餓狼一般孤注一擲,卻是不肯鬆口,邊關還正呈膠着之勢。
如今大燾境內還算太平,最要緊的便唯有邊關戰事這一件,合了戰報,翻起下頭的奏摺,便同樣是些戶部兵部的左右扯皮,西北戎狄一日不退,便要流水般的耗人耗銀費糧,一邊要人要糧要物,說著邊關嚴寒、戰事緊急,一邊甩出一溜的數目來哭窮哭慘,叫喚着勞民傷財、民不聊生,唯恐他年輕氣盛,窮兵黷武。
趙禹宸批了半晌,大半都是乾坤獨斷,動手批了朱紅,卻還有少數幾本都暫且擱了下來,決定改日便在私下裏召見些官員,用他這上天所賜的讀心之術辨明實情,再做計較。
“陛下。”
也是湊巧,趙禹宸這廂才剛剛擱了筆,魏安便立在門口的仙鶴獻芝三足銅熏爐前遠遠的稟報了一聲。
趙禹宸抬頭,他這一日裏,從魏安心裏聽到的除了雜七雜八的啰嗦瑣碎便是各色各樣的吃的,只聽得他不勝其煩,因此這會兒便只由着他立的遠遠的,也揚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剛到午時,也該傳膳了。”能到御前的都是有本事的人,雖然離的略遠了些,但魏安卻是回得中氣十足,聽的清清楚楚。
傳膳?趙禹宸聞言心頭一動,抬了頭,便招手道:“你近前來。”
魏安頓了頓,縮着腦袋走了幾步,才剛到了五步之內,聒噪的聲音便立即響起:
【不是不叫咱家近前么,哎喲哎喲,到三步之內了嘿,我這還敢不敢走了?】
趙禹宸挑了挑眉,知道若不制止這傢伙就能絮叨個沒完沒了,趕忙打斷道:“你方才說到時辰用膳?”
魏安規規矩矩,回得四平八穩:“是,陛下今個可有想用的菜式?”
【按咱家說,今個兒這天,就該要一份黃黃亮亮的老鴨湯,配着酸蘿蔔一燉,又香又爽口,泡點湯餅,那個美的喲……哎?也不知今個有沒有主子點這個,一會兒瞧瞧叫他們給咱家留一口……】
趙禹宸聽着食指大動,便乾脆點頭道:“來一道老鴨湯,再上些湯餅配着,旁的叫他們自個看着辦。”
“啊?”
這一次趙禹宸聽到的可不是心聲,而是魏安實實在在的驚慌震驚,他的嘴角輕抬,難得的露出了一絲促狹之意,面上還照舊裝着一派威嚴,故意道:“愣着做什麼?沒聽懂不成?”
魏安精神一震,點頭哈腰:“聽懂了聽懂了。”
【哎喲喂,真的假的?這是怎麼話說的,咱家居然和陛下心有靈犀一點通!】
哪一個和你這蠢奴才心有靈犀了!趙禹宸險些連面色都沒撐住,忙又擺擺手:“行了,趕緊的去傳,還有,不得近朕三步之內的規矩,日後也還照舊!”
【得,還得廢嗓留神!真不知陛下這是哪來的怪毛病!】
魏安喪着臉去了,趙禹宸見狀又看了幾道摺子,直到乾德殿裏擺了膳,才又忽的想起了那幾盆茉莉花,便又重新提了起來。
魏安反應很是及時,立在門口回道:“已問過了,說是共養了五盆,原本都送去昭陽宮了,只早膳后,昭陽宮的大宮女白蘭又往花房裏返了三盞回來,那管事偶然聽白蘭姑娘提起陛下精神不佳,又知道這茉莉安眠寧神,這才忙忙送來了乾德殿裏。”
趙禹宸聞言卻是越發疑惑了起來,白蘭是蘇氏身邊自小待到大的心腹侍女,她的話基本也代表了蘇氏的意思,什麼瞧見他精神不佳的話,只一個白蘭應該是不會多嘴的,多半是得了她主子的授意,再一者,他今早在去關雎宮的半路上,也的確是遇着了蘇氏一行。
難道,蘇氏是關心與他,卻又不好意思明說,這才有意退回這茉莉花,好叫花房呈上來不成?
怎麼可能!才剛想到這,趙禹宸卻又不禁搖了搖頭。
這般溫柔細緻且不居功的行事,旁的人都有可能,可蘇明珠?趙禹宸幾乎一聲冷笑,他便第一個不信!想來,不過是湊巧罷了!
雖然心頭是這麼想着,但或許是因為這兩日裏在蘇氏那邊聽到的奇怪心聲,也或許單純就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叫人心煩的蘇明珠,趙禹宸心下便不知緣故的煩悶了起來,連方才還濃郁爽口的老鴨湯也莫名的沒滋沒味了。
“剩下的賞你。”勉強又用了半碗,趙禹宸便對着魏安撂下這麼一句話后便擱了湯匙,起身凈了口手,可心頭叫這麼一件事頂着,輾轉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的一甩衣袖:“走,去昭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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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抬御輦的內監自是千挑萬選出的好手,個個的身子壯實,步履矯健,加上昭陽宮已算是后宮裏除了坤和宮外最好的地界,與乾德殿離得不遠,不過一刻鐘功夫,趙禹宸便已遠遠的瞧見了昭陽宮那鮮亮的匾額。
趙禹宸久不來昭陽宮內,一路上的宮女內監瞧見他都是又詫異又無措的慌亂請安,可輦上的趙禹宸卻是面無表情,就這般進了宮門,徑直停到了正殿階下,起身之後,他微微抬了下巴,只是以眼神示意跟在他三步開外的魏安。
魏安格外知趣,在旁挺直了身子,看向了匆匆迎出來的昭陽宮大宮女白蘭,揚聲道:“陛下來了,還不快請你家貴妃娘娘出來迎駕?”
白蘭福了一禮,似乎有些為難:“主子方才已經歇下了。”
魏安面上還有些迷茫,趙禹宸卻是瞬間明白了白蘭的意思,他與蘇氏打六歲相識起,便知道了蘇明珠有個用過午膳之後,就一定要好好的睡上一覺的習慣,她這人天性霸道,起床氣還尤大,若是自個睡足醒來還罷了,可要是被旁人在中途吵擾,不管是誰,那都是一定要大發一場脾氣的。
趙禹宸還記得,當時他還問過蘇氏,夜裏且罷了,可你小小年紀,如何像那老者一般,偏染上了個非睡午覺不可的毛病?當時的蘇氏聞言,卻只仰着頭說她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再改不得的。
要知道,蘇明珠與他同年同月而生,滿打滿算也才活了不到七年,哪裏有什麼“多年”的習慣?趙禹宸偏不信這個邪,過了幾日,便半是湊巧半是故意的尋了個午後的時間去尋她,因他身為太子,蘇家的侍女不敢違抗,就當真順着他的意思去叫了蘇明珠起來。
不曾想,蘇明珠醒來之後卻是大發雷霆,當著他的面便將叫她起來的貼身侍女紅梅趕了出去,他勸了幾句,蘇明珠卻分毫不讓,連他也一併責怪,之後氣性上來,甚至命人將他趕了出去,再不理會。
趙禹宸回宮之後也是氣惱不已,兩人就這般僵持了足有一月之久,最終,還是他學了“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自覺不和一個小丫頭計較,挑了幾個宮女送了過去,算是補上她被趕走的侍女,這事才算是過去,只是之後的侍女再多,她卻只說半道來的總是與自小一併長大的不同,趕走紅梅之後,直到現在,蘇氏身邊的親信大宮女也只有白蘭一個。
如今想來,蘇氏這脾性,當真是天生如此!
回憶起曾經種種,立在殿外的趙禹宸猶豫一瞬過後,便毫不猶豫的挺胸邁步,越過滿面為難的白蘭,徑直往殿裏行了進去。
從前是他寬容大量,看在蘇氏年幼的份上不去計較便,可如今他已是大燾天子,九五之尊,難不成還能如從前一般,對一個蘇明珠處處退讓?
笑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