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風波
前世的李佶,一直處在被文惠帝打壓的陰影下,為人謹慎小心,並不像現在這樣,邪氣桀驁。或許是物極必反,或許是他本性如此,只是擅長粉飾,才讓裴稹看走了眼。
齊王李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前世為國捐軀,死在夏虞大舉南下,勢如破竹,連取十城的平堯之戰中,那一戰,也是裴稹的成名之戰,正是因為李誠的犧牲,才為他換來了一個突圍的機會,求得最近的援軍相助,反敗為勝。
李誠戰至一人一騎,最終力竭,受萬箭穿心,倒在平堯城外的慘狀,裴稹至今想起,仍歷歷在目。因為這件往事,裴稹一直對李佶格外容忍,直到發現他對王萱有意,經常借鑒賞金石接近王萱,博取她的好感,裴稹才出手,警告過他一次。
但裴稹沒想到的是,遠在他上京趕考,認識王萱之前,李佶就已經對王萱情根深種,因為西市花會上的一次偶遇,王萱將隨身攜帶的詩集贈予了他,那時他還是人人厭棄的可憐蟲,只有王萱一人,以平等溫和的口氣與他交談。
李佶像蟄伏在陰詭地獄裏的毒蛇,一心想要得到王萱,甚至不擇手段,派人暗中擄掠、下毒、散播謠言。王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時,他不敢出面相交,王家敗落,王萱新寡,他便左右逡巡,遊走在王萱周圍,偽裝得清風霽月,與她成了“知交”。
那時王萱看着裴稹抽屍踏骸,步步高升,誤以為他是導致王家蒙冤的幫凶,憎惡他到了極點,裴稹只好喬裝打扮,化作面部嚴重燒傷的王家故交之後,時常接濟王萱和許家的生活。
就這樣過了十年,裴稹終於鬥倒了董丞,取信於荒淫無道的哀帝蕭睿,處置了欺壓王萱的安陽,成為大端第一個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王萱也在“鄰居友人”的鼓勵與陪伴下,終於從失去祖父、父親、家族倚靠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專心致志撫養元稚的遺孤樂歡與許崇的弟妹成人,滿懷期待,等她的兄長從南疆回來團聚。
就在裴稹計劃為王家平反,接回王蒓時,南疆傳回了王蒓病重的消息,信中說他與蓬門小戶之女柳氏育有一對龍鳳胎,因為沒有聘禮婚書,也不能傳信回京,這對孩子至今未上族譜,若他不幸病死南疆,妻兒便無宗祠可依,連他的孤魂也不得安歇,所以希望王萱能夠找些門路,讓他的屍骨歸葬琅琊,妻兒遣返京都。
王萱收了信,將自己關在房中哭了三日,樂歡那時已經逐漸懂事,知道隔壁神出鬼沒的黑袍人是義母的好朋友,便跑去求他,無意中撞見了他還未喬裝的真面目,說漏了嘴。王萱知道一直照顧她,甚至讓她有了好感的友人,竟然是她一直憎恨無比的裴稹,一時萬念俱灰。
往日王萱對裴稹多麼信任,多麼感激,此時她就多恨裴稹。當年裴稹做她的先生時,就與她心意相通,只隔了一層紗,王萱一直等着裴稹高中之後求娶她,卻沒想到,裴稹一朝高中,竟然成了祖父死對頭董丞的走狗。王氏門庭敗落,裴稹雖不在場,卻也脫不了干係,新仇舊怨加身,王萱如何能夠原諒那個再次跌進裴稹溫柔陷阱的自己?
但為了讓王蒓能回京治病,王萱忍下怨憤,親自跪在了裴稹面前求他,可沒想到的是,裴稹釋放王蒓的令旨還未發出去,就收到了王蒓的訃告,他的妻子柳氏,受不了差人欺壓,帶着一雙小兒,抱着王蒓的屍體,投入熊熊烈焰,化作飛灰。
王萱收到消息,驚厥過去,醒來以淚洗面,哭瞎了雙眼。此時她的另一個“友人”李佶出現,捏造了裴稹陷害王朗、王恪通敵賣國證據的信件,找了一些所謂的王家舊仆,讓他們作證,證明裴稹住在王家的時候,就已經行為異常,與董丞有了來往。他還說出了許崇在新婚夜被蕭睿調去邊疆的原因——這事確實是裴稹慫恿蕭睿做的,但許崇出事,並非他本願。
李佶本意是斷了王萱對裴稹的念想和情意,卻沒想到,一把將她推入了鬼門關。
裴稹騎在馬上,夜風吹得旌旗獵獵作響,他的思緒逐漸清明起來,終於確定了一點:李佶做的惡事,可能不止誣陷他陷害王氏這一件,兩年前那個來歷不明的漁婦,盧嬤嬤在謝家誤中的離恨,京中有關皎皎的風言風語,都與他有關。
怪不得漁婦消失的那段時間,千金樓探子說李誠的手下很活躍,裴稹出於對李誠的尊敬,還出手替他攔下了崔鄴的查探。離恨出自夏虞,李佶母親就是夏虞人,那些流言蜚語,對王萱的名聲影響極大,最直觀的,就是影響了她的婚事,很少有世家夫人提起要與她結親。
是他自作聰明,以為沒有到那一步,以為改善了李佶的處境,他的心腸就沒那麼歹毒,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也怕皎皎對他印象不錯,如前世的許崇那般,死去的人反而無可替代,永遠被銘記。
當年寒食讖緯之事後,裴稹一直建議王萱回琅琊去,也有避開李佶的意思在,他也確實成功了,李佶離不了京,與王萱也還沒到互通書信的地步,一別兩年,王萱都不太記得李佶的樣貌了。
經歷過那樣的欺瞞與誤會,裴稹不敢賭,他將一切都攤開在王萱面前,任她評判,就再也不會讓她經歷被所愛之人欺騙的痛苦。
此時,王萱再一次被綁上雙手,包裹在衣物棉被中,裝進了一隻大箱子,只有兩個小孔供她喘氣。
她透過圓孔,看見了外頭昏黃的燭光。
原來已經是晚上了。
第二次被綁,她已經不再害怕了,反而十分冷靜,睜着眼睛努力去看,不肯放過環境中的一點細節。
這間屋子內飾十分華貴,端看黃梨木的小几,多寶閣上的古董玩物,作為隔斷的鮫紗帳,便知主人非富即貴。桌子上擺着花紋奇特的香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特的甜香,讓人心情舒暢,神思恍惚,好似飄在雲端一般。
王萱精通香道,雖然沒有謝玧那樣的嗅覺,但市面上的香料她都是能分辨出來的,偏偏這一味,她竟然從未聞過。
但她知道,如果有一樣香料,聞了會讓人軟綿無力,無法思考,只剩下愉悅的心情,那麼一定是像曼陀羅那樣的毒物,會使人上癮,無法戒斷。
王萱等了一會兒,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尖細婉轉,說不出的怪異:“公子,人在裏頭了,您可要好好憐惜,那樣的傾城絕色,妾身已經幾十年未曾見過了……”
“滾!”暴躁沉鬱的男人聲音響起,似乎還一腳踢開了房門,走了進來。
王萱看見一雙獸面紋赤麂皮的靴子落在不遠處,桌邊坐了一個年輕高大的男子,紫色窄袖騎裝,還未加冠,梳着少年髮式。他好像在刻意迴避王萱所在的地方,背對着她,還有些垂頭喪氣。
“咳咳……”
少年聽見王萱的動靜,十分惶急地站起身,但不知為何,在箱子面前繞了幾圈,幾次手都放在箱子上了,就是不肯放她出去。
敲門聲打破了這可怕的沉寂,先前走了的女人端了什麼東西回來,道:“公子,這女子是咱們主子派人偷偷綁來的,得抓緊了,妾身特意為您備了美酒壯膽,可不要辜負了良辰美景啊!”
“叫你們的人滾遠點!沒有本……我的吩咐不準過來!”
這句話說得又急又快,好像在刻意掩飾什麼,但王萱已經聽出來了。
“蕭睿。”
少年手中杯盞落地,“咔嚓”一聲。
“蕭睿,我知道帶我來這並非你的本意,我很難受,喘不過氣,能先放我出去嗎?”
“你怎麼——”蕭睿知道瞞不過去,喪氣地打開箱子,把王萱扶了出來。
王萱揉了揉手腕,不露聲色地四下打量,道:“我還知道,在寺院中放迷香的另有其人。”
“不可能,明明……”蕭睿一時情急,竟然又被王萱套了話,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王萱站得遠遠的,翦水明眸中儘是失望。
“蕭睿,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你的稟性我很了解,能夠這樣滴水不漏地把我劫出來,一定有個心思縝密的人在你背後籌劃。我不怪你對我心生怨恨,但你這樣做,將我們十幾年的情分置於何地?蕭睿,你告訴我,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沒有任何人教我,也沒有任何人能操縱我!王萱,你再聰明,始終是個女子,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本分,為什麼你要這麼聰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生一世守着你一個人,絕無二心!你喜歡怎樣的男子,我都會努力去改,只要你……只要你……”
蕭睿的聲音越來越弱,彷徨無措,望着王萱的目光,卑微而懇切,像一盞枯竭的油燈,苦苦支撐,卻毫無意義。
他從來都是看不懂王萱的,也從沒覺得需要懂她。王萱就像一塊剔透晶瑩的玉石,似乎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情愛世故,她飄在半空中,俯瞰眾生,包括蕭睿。
夜風拂過院中的梧桐樹,窸窣聲響鑽進王萱的耳朵,讓她有些恍惚,想起了那個曾經也算真誠爛漫的少年,他掀起王萱的帷帽,大笑着說:“戴這東西幹嘛?”
她的聲音輕靈而縹緲,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先生從不會這麼說,這就是不同,也是你輸給他的地方。”
“沒有誰生來就是該做某件事的,世家不是生來高貴,庶族也不是生來貧賤;智者並非生來就該入仕,愚者也非生來該受人嘲諷;男子不是生來就該打仗,女子也不是生來就該相夫教子……一個人該做什麼,應當由他自己決定,而不是被他人眼光脅迫。曾經的你,並沒有這樣的偏見,甚至十分佩服你的那位姑祖母,還記得嗎?”
蕭睿渾身一震,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喉頭,讓他一時失語。
“我王萱,雖然是個女子,卻也嚮往為蒼生立命的先賢聖人,我要嫁的人,不需要他出身高貴,也不需要他權傾天下,只要他懂得尊重我,尊重我的想法和選擇,足矣。”
“可,裴稹並非良人,他已經是當朝太子,將來註定三宮六院,佳麗三千,他能尊重你一時,還能尊重你一生一世嗎?”
王萱終於露出了笑容,道:“我相信他。”
“你不相信我。”
“他值得相信。”
換言之,你並不值得相信。
蕭睿一下子失了氣力,癱坐在榻上,將那壇酒打開,澆在自己頭上,他面部猙獰,笑得很用力,很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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