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絮之才
曲水流觴的規矩大家都懂,琴聲停的時候,酒爵在誰面前,這人便要以“端陽”為題作一首詩,不然就得飲下一杯酒。
裴貴妃命琴師彈奏,眾人便安靜下來,看着曲水中的酒爵慢慢漂過來。琴聲泠泠,浸透人心,五月的天氣也是恰到好處的晴朗舒適,王萱正發著呆,琴聲戛然而止,酒爵停在了她面前。
她望了一眼上首的裴貴妃,神色不明。
“嘉寧縣主自小便以博聞強識著稱,作詩這種小事,肯定不在話下吧?”
“那是自然,嘉寧縣主的母親盧氏,當年可是有着‘大雍第一才女’的美名,一母同胞的玉郎也是才辯無雙,縣主的文采當然不會差。”
元稚聽着身邊的議論聲,擔心地看了看王萱,皎皎她不愛出風頭,但一喝了酒就會臉紅,說些胡話,這麼重要的場合,一定不能讓她碰酒。
她伸手去拿酒爵,旁邊卻伸出一隻纖纖素手,王萱低聲一笑,念出一首五言絕句,詞句清新,描繪了端陽時節孩子們放彩鳶、打鞦韆、鬥百草的熱鬧場面,寫得極生動。
鄭氏是個愛詩的,平日自己也作詩,很是讚賞王萱詩中的意境,於是高興地鼓起了掌,其他夫人也對王萱的才氣有了具體認知,讚歎起來。
裴貴妃笑意盈盈,好似對她的表現也十分滿意,道:“嘉寧縣主此詩甚佳,不如命人抄寫下來,放在宮中藏書閣,後人見了,也能知道今時今日,有這麼一位掃眉才子。”
王萱自是謝恩。琴聲又起,又一隻酒爵順着水流漂過來,毫釐不差地停在了王萱面前。這一次,再沒人覺得是偶然了。
王蘋悄悄扯了王萱的衣袖一下,眼中皆是擔憂,王萱按了按她的手背,拿起酒爵端詳片刻,眾人都以為她江郎才盡,寫不出詩要罰酒,卻見她神色安然,朱唇輕啟,又吟了一首以雄黃酒為題的節日詩,用詞遣句精雕細琢,完全不像舉手之間就作出來的詩。
眾人還來不及驚訝,那琴師一掃琴弦,換了個清越悠揚的曲子,酒爵又一次停泊在王萱面前。
王萱仍是不驚不懼,帶着笑容吟出今日的第三首詩,內容還是端陽節,詞句仍然秉承她的詩風,圓潤清麗,含蓄蘊藉,聽得出來是她臨場發揮寫出來的新詩,並非舊作新裝,也不是套用他人的詞句,這樣才氣縱橫的女子,千百年也難得,怎能不讓眾人訝異?
裴貴妃輕咳一聲,琴音頓了頓,又響起來,討論的聲音都小了下來,所有人都在屏息看下一次酒爵是否還會停在她的面前。
酒爵滴溜溜地在水中旋轉着,一路遠去,並沒有停在王萱面前。
眾人發出失望的噓聲,拿到酒爵的年輕女郎紅着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她以後,那酒爵似是着了魔一般,一直沒再選中王萱。
但是,僅憑先前王萱呼吸之間就做出的三首詩,這種才氣,也很了不得了,古有“七步成詩”、“詠絮之才”,那都是鼎鼎有名的大文人才能做到的,她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寫出三首詩,而且首首不俗,也當得一個才思敏捷。
有了王萱珠玉在前,剩下的拿到酒爵的貴女,多數都避着她的風頭,選擇飲酒,有那仰慕裴稹或想當太子妃的,憋着勁兒作出兩首詩,都不如王萱的精巧清新。
聽了十幾首曲子,上首的裴貴妃開始閉目養神,指尖漫不經心地敲着桌案,一直陪伴在側侍奉她的宮女都有些驚訝,這還是裴貴妃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懈怠慵懶的情緒。
其實她們侍奉裴貴妃也有一年多了,但裴貴妃到底是怎樣的脾氣,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手底下的人若犯了錯,裴貴妃是絕不姑息的,平日裏她都十分溫和,好似戴着一張完美的假面,從不泄露一絲真心。
這一點,與從前的嘉寧縣主有點像,但嘉寧縣主只是年紀輕,不愛與人交際,看得出來她的淡漠未達眼底,心腸還是極熱的。起初她們以為裴貴妃世家出身,才目下無塵,淡漠隔離,但時日愈久,才知這位溫柔可親的貴妃娘娘,是最最狠心無情的。
裴貴妃從宮女手中溫熱的茶水,一時不察,竟灑了幾滴在裙面上,於是笑着同眾人道:“諸位夫人繼續,這兒離蓬萊殿也近,本宮先回去更衣,稍後便會回來。”
大家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只是看向王萱的炙熱眼神漸漸冷靜下來。精於世故頭腦靈活的誥命夫人們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端倪——裴貴妃或許並不希望嘉寧縣主成為太子妃。
至於原因,大概有三個:其一,嘉寧縣主背後的琅琊王氏一直避世,如今已經沒落了,等王朗退下去,王恪與王蒓或許不足以接替他的位置,對於太子殿下並無助力;其二,本朝以來,外戚干政一直很嚴重,皇後背后的賀氏,德妃背後的崔氏,都出了不少敗壞家族名聲的醜事,引得民怨沸騰,難保將來王氏不會如此;其三,世家貴女之間,總有些傲氣,身份相輕,才氣相輕,樣貌相輕,都找得出比較的理由,裴貴妃或許並不想要一個出身太高的兒媳。
更何況,嘉寧縣主之前身體不好是出了名的,她與安陽公主之間的爭端,大多數人也都見過,嘉寧縣主雖然性情溫和,但要是被惹急了,嘴皮子卻是比她兄長還厲害的。
試問,一個身體不好,不利子嗣,身份高貴,不能得罪,家族羸弱,不堪扶持的太子妃,對如今這個出身民間,前有身份存疑,後有宸王父子覬覦的太子來說,怎麼算得上好姻緣呢?
這樣一想,端陽宮宴上的夫人貴女們又蠢蠢欲動起來,氣氛變得活躍多了。
鄭氏也想通了其中關竅,略帶擔憂地看着王萱,後者只是一笑,反而有些釋然,不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她都選擇相信裴稹,哪怕現在他不在她的身邊。
她和裴稹之間的婚事,只能他們兩個自己來談,更何況,王萱遠還不覺得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許是出了神,王萱身邊的宮女不小心也將茶水灑在了她的衣襟上,迫於無奈,她只能起身,去重華宮偏殿換件衣服。
元稚要陪着她去,卻被旁邊的宮女嘴快攔住了:“重華宮換衣的地方又遠又偏,女郎還是不要去了,免得人多雜亂,耽誤了時辰。”
王萱不置可否,便帶了卷碧,跟着那宮女去了。
重華宮她也是第一次來,那宮女在迴廊之間繞來繞去,帶着她們漸行漸遠,四周樹木蓊鬱,王萱分辨不清方向和位置,便起了疑心,在一座假山旁站定,對那宮女說:“據我所知,重華宮長寬皆不過百丈,再走下去,應該就不是重華宮的範圍了吧?”
宮女慌了一瞬,才勉強鎮定下來,扯着笑臉對王萱道:“婢子在重華宮侍奉已有三年,不會走錯路的,縣主大可不必擔憂,只管跟着婢子走便是。”
王萱看了看花壇中的泥土,又看見假山底下的池塘里漂滿了青荇,語氣嚴厲起來,道:“未經告知,你便要帶我去蓬萊殿,是何居心?”
這宮女確實膽小,經不住嚇,聽到王萱斥問,連忙跪了下來,向王萱求饒,叫道:“縣主饒命,縣主饒命!婢子不過受了上頭的指派,才敢帶着縣主來蓬萊殿的……婢子不敢欺瞞縣主,沒有一絲壞心啊!”
方才在重華宮中飲宴,王萱注意到,那裏的土壤偏乾燥,顏色偏黃,這邊的泥土更加潤澤,而且水中有青荇,顯然是處在太液池下風口或者出水閘口,因為這時節,青荇還沒有那麼茂盛,風一吹,或者水紋波動,才能聚集起來大片青荇。
皇宮西高東低,太液池的水是從奇華殿那邊往重華宮流的。
“本縣主暫且不追究你的過錯,也不想更衣了,卷碧,我們回去。”王萱轉身欲走。
“縣主!請縣主體諒體諒婢子,婢子受命而來,不能空手而歸,若是縣主不去,娘娘——主子會將婢子逐出宮去的!若是出了宮,對我們這些無父無母,打小就在宮裏長大的宮女來說,與打殺無異啊!”那宮女抱住了王萱的腿,不斷哭訴着,凄慘不已。
王萱眉心微蹙,被那宮女哭得心慌,腿腳又被人緊緊抱住,挪不開步子,卷碧見她進退兩難,連忙上來拉開宮女,呵斥道:“你這婢子,受了哪位主子的命令來請縣主也不肯說,恐怕別有居心,想要誆騙縣主,加害於她!”
“是——是貴妃娘娘!是貴妃娘娘讓婢子來請嘉寧縣主入蓬萊殿一會的!”
“方才在重華宮,貴妃娘娘已經與我說過話了,怎麼會派你這麼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婢子來請我?”
那宮女低着頭,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哭哭啼啼地抬起頭,道:“縣主若不信我,那婢子便投水明志,也能落個一身清白!確是貴妃娘娘有事要問縣主,聽說關乎縣主與太子殿下的終生,婢子也是為了縣主着想啊!”
聽到這裏,王萱已經完全確認了此人的意圖,嗤笑一聲,道:“你受命於旁人,卻打着貴妃娘娘的旗號來哄騙我,言語間錯漏百出,本縣主不欲多事,你且去吧。”
“何人在此喧嘩?來人——”一道威嚴深沉的聲音自假山另一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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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眉才子”指有才華的女子,出自唐朝王建的《寄蜀中薛濤校書》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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