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康熙怒,抬手一張奏摺扔過去:“你赫舍里家?愛新覺羅·胤礽,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又是哪個含辛茹苦將你拉扯大了?!”
這要是換做往常,龍顏大怒下,胤礽得秒跪。心裏不以為然,覺得堂堂帝王過於小氣,面上卻山呼萬歲,連說兒臣知罪。等順利過關了,再去找舅公抱怨,被他灌輸一腦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現在……
胤礽抬頭,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家皇父只是在吃味兒呢?
再一想想玉錄玳的話,胤礽乾脆眼睛一閉,心一橫,直接豁然起身氣咻咻看着自家皇阿瑪:“皇阿瑪這話兒臣就不愛聽了,兒臣是自落地就沒了親額娘。全靠皇阿瑪又當爹又當娘的,一點點把兒臣拉扯大。兒臣再怎麼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忘了自己是誰的兒子。只是……”
“兒臣生兒喪母,從未見過皇額娘一面。思念之餘,也忍不住愧疚。會想若不是兒臣,會不會……會不會皇額娘就不會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康熙幼年登基,一路從內憂外患中走來。最珍惜不過的,就是當年跟嫡妻赫舍里氏相互扶持的日子。如今嫡親早亡,她拚命給自己留下的嫡子又在自己眼前紅了眼眶……
饒是一代帝王如他,也忍不住走下御座,把愛子摟在懷裏:“保成莫要自責,你皇額娘……是朕!是朕這個夫君的照顧不周,與你無關。你皇額娘臨終之時也曾親口說過,為朕、為大清江山誕下麟兒她縱百死也依然不悔。只抱歉再無力護持你長大,讓你小小年紀成了沒娘的孩子。”
兩句話說得胤礽淚目:“那,那後來呢?”
“後來啊!”康熙目光悠遠,神情中充滿了追憶:“後來朕答應你皇額娘,必定身兼父母職,盡心撫養你這個小魔星長大。說來也是你小子精乖,那麼多的宮女太監不找,非得朕哄着才肯好吃好睡。”
父子倆自從三十六年秋以來,就再也沒有這麼真實而又溫情地相處過。一時間不止康熙,就連胤礽都不禁萬分懷念。硬是秉持着丟臉一次是丟,兩次也是丟的信念,纏着康熙大講特講他童年的種種趣事、糗事。
夜裏更是賴在乾清宮,兩父子同塌而眠。翌日清早,康熙爺罷朝,父子倆同去仁孝皇後山陵致祭,追憶元后。
直致月上中天,再也看不了自家皇阿瑪沉浸在痛苦消沉中的太子殿下才正色開口:“因皇額娘故,兒臣總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赫舍里家一份子,替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回護外祖家一二。這固然有我年少淺薄,思慮不夠周全的錯。但……兒臣有一說一,皇阿瑪的表弟兼小舅子也真不是個東西!”
此事都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作為天下之主的康熙又豈能不查個清楚明白?
但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簡言之護短小心眼的他只冷哼:“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丈夫素來就是妻子的天。隆科多固然混賬,那小赫舍里氏也是無能!只空有悍妒之心,卻無規勸夫君之能。”
“也無怪乎一手姑姑為婆母,表哥做相公的好棋被她下到這麼四面楚歌的地步。連五歲的孩童都能教她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
“當家理事半點本事皆無,倒把心思都用在些旁門左道上。竟然狗膽包天,扯你皇額娘的虎皮做她大旗。焉知這馬屁不會拍到馬蹄子上,叫朕雷霆大怒,直接賜她去常伴你皇額娘左右呢?”
對於敢借他嫡妻名頭邀買名聲、蠱惑他愛子之流,康熙爺從來都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
很明顯,這會兒的玉錄玳絕對就上了他的黑名單。
對此,胤礽半點不慌,只笑吟吟接話:“既然她敢冒着您雷霆震怒的風險,當然有所依仗。比如她無意中發現了比人痘更安全、有效預防天花的法子。主動找兒臣跟太子妃石氏幫忙轉達,願意悉數獻給朝廷。她不求誥命加身,不求聞名朝野,只求皇阿瑪開恩賜她與隆科多和離。”
“什麼?”康熙雙眼圓睜,無限震驚地看着胤礽:“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胤礽一愣,重又躬身回答:“她不求誥命加身,不求聞名朝野……”
“滾!”康熙氣極,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誰要聽你那些個細枝末節?天花,朕要聽的更安全、有效預防天花的法子!隆科多那媳婦真有良方?果有奇效?”
胤礽一頓,苦笑道:“回皇阿瑪的話,姨……赫舍里氏確實說牛痘之法比人痘更安全、有效。但兒臣未曾親眼所見,不敢妄斷。”
“只想着咱們大清被天花惡疾困已久,但凡有點希望就不能錯過。所以昨晚,兒臣就已經命人暗暗收集牛痘,並安排幾個死囚種痘。想着若有所得,便第一個向皇阿瑪報喜。若無功,就當是兒子年輕氣盛異想天開了,也免得皇阿瑪跟着空歡喜,甚至有損英明。”
聽他已經把事情安排的妥當周全,康熙放心之餘也有了繼續調侃自家兒子的心情:“哦?既然這樣,保成怎麼現在又肯說了?”
胤礽揉着自己被踢疼的臀部苦笑拱手:“兒子心疼老子,想跟您報個好消息逗逗您高興唄!兒子福薄,生兒喪母。虧了皇阿瑪身兼父母職,含辛茹苦將兒子拉扯大。那兒子可不就做夢都盼着您真能萬歲萬歲萬萬歲,永永遠遠地庇護兒子啊?”
“皇阿瑪,兒臣知您跟皇額娘琴深義重,一直接受不了她的離開。可,憂傷脾,郁傷肝,皇阿瑪萬萬保重龍體。不然不但兒子擔憂,萬民遭厄,就連皇額娘在天有靈也肯定萬千不舍……”
說到動情處,胤礽都不禁眼中帶淚,滿滿心疼。
“行了行了,堂堂太子,怎麼這麼啰嗦?都當了阿瑪的人了,還這麼小孩子氣,可真是!快擦擦,免得回頭弘皙看了笑話你。”康熙嫌棄臉扔過去塊素錦帕子,聲音中卻帶了幾分淡淡的愉悅。
胤礽心下一動,抓過帕子胡亂往臉上擦了擦,特別的理直氣壯:“兒子就算再痴長几十歲,在皇阿瑪面前也還是孩子。是孩子,就能在自家阿瑪面前撒嬌!皇阿瑪富有四海,難道還收拾不了幾個沒眼力見兒的?”
康熙哈哈大笑:“收拾得了,收拾得了,肯定收拾得了!保成為皇阿瑪展顏犧牲如此之大,朕可得好好護着。免得堂堂太子這小兒無賴模樣傳揚出去,惹天下臣民同樂!”
胤礽跺腳咬牙:“同樂就同樂吧!但得皇阿瑪您龍心大悅,兒子就丟個臉又怎麼了?就算貴為太子,兒子也還是個兒子,也還最惦記自家老子身體是否康健。皇阿瑪等着,兒子這就傳太醫院院首來。叫他好生給您請個平安脈,瞧瞧您這……會不會對身體有所妨礙。”
康熙:……
滿肚子嘮叨叮囑都被忘在腦後,只沉浸在寶貝太子的滿滿關心裏。由着他安排請脈、囑咐御醫開藥,親自把養身的湯藥端到他面前。在他皺眉的時候,柔聲勸良藥苦口利於病。
那殷切溫柔的模樣,不禁叫康熙回憶起當年太子生病,自己好言好語勸着吃藥的場景。
拉着胤礽又是好一通回憶,父子倆隔閡盡消,感情比以往更勝幾分。
甚至晚膳的時候,康熙還親自吩咐御膳房,給太子殿下加了碗長壽麵。一直為生母也為皇父故,從未過過生日的胤礽大為感動。得到消息的后妃諸皇子們也都酸的酸,恨得恨,嫉妒的眼珠子發藍。
胤礽不管別人怎麼想,他只萬分慶幸,無限感激,回到毓慶宮就直奔太子妃的主院。
鮮少得此殊榮的石氏大喜,忙盈盈下拜:“臣妾給太子爺請安,恭祝爺生辰安康,萬事如意。昨兒去潭柘寺時,臣妾特特在觀音殿給爺求了個護身符,還望爺不嫌簡薄。”
胤礽笑,接過那護身符就親手戴在了身上:“咱們太子妃娘娘的一番苦心,怎會簡薄?孤今日能得皇阿瑪惦念,親賞這碗壽麵可都是太子妃的功勞!太子妃娘娘慧眼又果決,實乃孤的賢內助,不枉孤數年等待。”
石氏恍然,知道這必然是良方之功了,可……
石氏遲疑,拼着往太子殿下興頭上澆涼水的危險提醒:“太子爺謬讚,臣妾既然嫁進毓慶宮,自然一輩子與您榮辱與共。能為爺略盡綿力,是臣妾榮幸。可……牛痘之法到底效果幾何還未可知,爺過早上達天聽……萬一效果不如預期,會不會害爺被皇阿瑪申飭?”
作為康熙爺最寵愛的兒子,太子生來富貴。一應的享受自來頂尖,就是比起一國之君的康熙來說也是不遑多讓。
極致的富貴養出頂尖的審美,偏偏康熙爺還是個奉行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的。以至於太子妃雖知書達禮,恭良賢淑足配母儀天下,卻是個不夠絕色的。至少在這毓慶宮的各色美人中,實在泛善可陳。
努力了兩年多未有嫡子后,胤礽也就更不樂意委屈自己往正院來。
久而久之的,夫妻倆可不就越發相敬如冰?
倒是今日,石氏處處惦記已自己為先的樣子讓胤礽心中微動,難得解釋了句:“今日雖是孤的生辰,卻也是皇額娘的祭日。孤身為人子,唯有緬懷追思。學着姨母那樣,手抄幾本經書,以慰皇額娘在天之靈。孤先回書房,明日再來看望太子妃。”
石氏原也沒敢盼着胤礽能今日留寢,早就做好恭送準備。卻沒想到這人居然一反常態,不但耐心解釋還給出了這麼個明日再來的準話。直接叫她呆立當場,傻乎乎問了句:“真的么?”
胤礽點頭:“真的。孤知道自己以前忽略賢妻頗多,以後會好好改正的。”
石氏:!!!
就好像兜頭掉了塊大餡餅,正正好好砸進她手裏,恍惚讓她有了點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趕腳。
而這一切,都要感謝隆科多的福晉,赫舍里氏玉錄玳。對她好點兒,必須對她更好點兒。務必投之桃李,報之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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