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劫(7)
蘇小淮周身血脈一凝,邁不動步子。蕭庭燎模樣的幻影將那紅衣女子擁攬在懷中,手掌輕撫在她的長發上,他斂眸將她深深望着,嘴角噙笑,神情是說不出的柔和。
那女子稍稍揚了面頰,蘇小淮望了一眼,俏麗、鮮活,卻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陌生臉龐。
只見那女子眸眼脈脈含情地望着蕭庭燎,抬手為他理了一理領口的褶皺,靠在他懷裏道;“阿燎,能嫁與你,我三生有幸。”
蕭庭燎模樣那人亦是笑應道:“我亦如此。”
說著,那二人又親昵起來。
蘇小淮看到這裏,心頭驀地一松,轉過身去,輕輕舒出一口氣來。是了,這隻不過是幻境而已,那個人不是他。
聽着後頭那熟悉的嗓音沉沉地喚着“小淮”,對那女子說著別的什麼甜言蜜語,蘇小淮只覺好笑。想來方才,這天界的術法定是捕捉到了她的嫉妒,遂才會幻化出這樣的東西迷惑她。
她眼下剛恢復了所有記憶不久,上一世身為寧徽妍時的十餘年記憶在她的腦中仍是格外分明,縱是她已經穿來這個異界有些時候了,但總免不得會想起上個異界的自己,和上個異界的他。
天界這術法想必是讀到了寧徽妍的執念,遂才特意在這裏幻化出這樣的一個場景,將他與一個名喚“小淮”的女子擺在一起。畢竟,上一世的她,委實是對這個名字深惡痛疾。
但就算是天界的術法,也有讀不出的東西。誰又想得到,他居然是有記憶的,而“小淮”又是她自己呢……
分清了虛幻與現實,蘇小淮便覺心安了不少。
他不會和旁人在一起,他不會的。
身後不斷傳來那二人的歪膩聲,只聽那女子道:“阿燎,你想要幾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那男聲溫柔道:“只要你生的,我都喜歡。”
“既然你都喜歡,那我給你多生幾個,好不好呀?”
蘇小淮:“……”
她抬腳就往門邊走去,邊走邊忍不住腹誹,她才不會用那樣的調調跟他說話呢!
還多生幾個?!生一個都要了她半條狐狸命了,她才不給他多生幾個呢!
要生他自己生去!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每次腰疼的都是她……
蘇小淮眼不見心不煩,走到了偏殿門旁,想找個清凈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心。卻不想剛一拉開門,便見眼前迴廊風景一變,竟成了屍鬼界的大殿。
只見得氣派寬宏的大殿之上,十來個被遴選出來的姑娘穿戴誘人,頷首而立,小小聲地啜泣着,哭得甚是我見猶憐。
蘇小淮正正立在人堆里,但卻又像是一個隱匿了身形的人,四周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了她,而她也無法跟旁人答話,便只能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瑟縮着身子,四面八方的石壁上閃着幽藍色的火光。
她抬眸上去,便見那階上立着一個挺拔的身影,黑髮紅瞳,略顯病態的蒼白臉龐,卻是俊美得奪人心魄的輪廓。
是晏長雲……
他望了過來,目光將她鎖住。紅瞳一亮,閃出灼眼的光,像是一隻正在捕食的猛獸,鎖定了自己的獵物。
她心中一悸,斂下眸來。
不,這個人不是他,是幻術。
蘇小淮閉上了眼,在心底小聲地默念清心的咒術,以求安定下心魄,早一點從這些亂七八糟的迷惑里抽身出去。
她正安定着意念,便覺那人似是緩緩地走近了前來,迎面而來一陣熟悉的草木香。只聽他低沉的嗓音道:“睜眼。”
蘇小淮心神一晃,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卻不想見眼前竟是空無一人。她頓了一下,側眸看見那人正立在她身邊的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面前,他修長的手指抬上了那姑娘的下巴。
那姑娘聽得他的命令,不敢反駁,便只得睜眼去望,卻是在看見他面龐的那一瞬,登時被驚得似是忘了害怕,面上一陣緋紅。
他不語,只是定定望着那個姑娘,赤紅色的眸眼愈發泛出火光來。他傾身停在了那姑娘的耳邊,用情人間的低喃沙啞道:“忍一忍,嗯?”
說著,他控制住了那女子,向她湊去,微微張口,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蘇小淮臉色一沉,背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下一瞬,她聽見了尖牙扎入身體的細響,繼而是那女子一陣陣呼吸聲,混雜着他飲血時的聲音。
“尊上、尊上……”
蘇小淮開始覺得難受。
她分明知道他從不喝旁人的血液,也知道那正在飲血的屍鬼只不過是一場幻影。
可她還是覺得難受,就像心口扎進了一根小刺,隱隱地疼着,模糊地疼着。想要除之,卻不去,想要狠狠地疼上一疼,卻又不能。
蘇小淮本想抬步而去,然而沒想到雙腳卻一點兒都不聽使喚。一眨眼間,那糾纏的二人便轉到了她的眼前。
她眸眼大寒,再別開眼,那交疊的人影隨之而至。無論她看到哪裏,那二人的身影便會出現在哪裏,就算她閉眼不看,起起落落的呼吸聲卻依舊會傳入她的耳中。
蘇小淮攥緊了拳頭。
這有完沒完了?!
只覺隨着眼前那吟聲越起,她心頭怒火便燒得越旺。然而她不能怒,她越怒,就越逃不開這個幻境,就越回不到那個人身邊去。
“尊上,人家很歡喜……”
聽到這樣的叫喚聲,蘇小淮心裏越加煩躁,她索性將耳朵捂了起來,出聲念起清心術。
“尊上……嗯,尊上……”
“過來,到這邊來。”
這都是假的,是幻境,不要去聽、不要去想、那不是他——
“尊上,人家好難受……”
“莫動,朕幫你。”
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尊上……尊上……”
……那不是他!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她將他沙啞低沉的聲音背得太過清楚,將他每一下呼吸的節奏都記得太過明白。
她明明知道這只是術法,卻是那每一聲、每一句、每一嘆都都將她整個人給生生拉回到那個場景里,硬生生地叫她以為,那就是他,而他懷裏的那個人,不是她……
“尊上……尊上……”
住口,她不想聽了。
“尊上……尊上……”
“住口——”她死死地捂住耳朵,那鬼魅一樣的聲音卻依舊敲上了她的耳鼓,她咬住了下唇,從齒間擠出痛苦的聲音,“快住口……”
快住口!快住口!她不想聽了!她不想聽了!
她直直跪坐下去,竭盡全力地將身子蜷縮起來,脊背弓起。
眼前一片模糊。
她不要聽了!她不要聽了!住口!住口!
不要再說了——
求你……
·
幻境中的景色依舊色彩斑斕,流光四溢。
闕千弈坐在原處,抱着懷裏失去意識的蘇小淮,不斷地朝她的體中灌着魔氣,試圖去撥開籠罩在她識海上的迷霧。
方才她神色陡變,喚了他一聲后,便暈了過去。他來不及反應,只得先將她扶住,仔細一探才知,她定是亂了心神,遂才被這束魔陣給找到了空隙侵了進去……
闕千弈垂眸望着眉頭緊蹙、滿頭大汗,似是在受着什麼折磨的她,一時間只覺心神不寧。
是他的錯,他方才就不該與她說那些有的沒的。若不是他,眼下她也不會受這樣的折磨,他……
這般一想,他便覺這陣法有所活動,劍眉一橫,他忙忙按捺下了自己混亂的情緒,好教自己不會也陷進這陣法里。
懷裏的人如遭夢魘,一雙細眉緊緊擰在一處,一隻手捉着他的衣襟,嘴中似是在念着些什麼,似是咒罵、又似是哀求,眼角處落出淚來。
他眸色一深,抬手去擦拭她頰上淚水,將她抱緊了些許。愈是望她,他便愈是覺着心疼。
他沒有想到她會來。
雖說他也有想過,憑她的脾性,是決計不會依他所言,耐住性子待在魔域裏的。可他到底還是沒有想到,她會衝過來救他,還搭上自己跟他一起進到了這幻境裏來。
今日與天界神兵交手,本就在他計劃之中,而對方派下來的將領,更是與他記憶中的別無二致。這位將領的領兵路數、殺招,他大抵知曉,遂才報信道讓魔界的援兵晚來片刻,待他消磨完這將領的神識之後,再放魔前來。
而這之後會發生的事情,會出現的人,他也還記得一二……
是以,他遂有意進到這陣法裏面來,將那神將的術法耗去。他眼下為魔身,入這束魔陣危險自然是危險,但只要他小心行事,想來不會有什麼太大問題。
只是,她卻跟進來了。
見她撲過來的那一瞬,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滋味。
她或許兀自在心裏篤定了他的身份,又或許她這隻天性看臉的狐狸,只是單純地為了這個皮相好看的闕千弈而來。
他不知道,更無法確認。
從神魂融入這個異界的那一刻起,他的一舉一動便全在天道的掌控之下。倘若他試圖對她泄露半字天機,又或是對她的態度與原主闕千弈有過大的差異,那她的神魂便會遭受刑罰——
他輕笑一聲。
天道啊天道,那人果真是太過了解他了。這樣的刑罰,用在她的身上,比起懲罰他自己,倒是管用多了。
他不知道天道將她安排到這個異界來的目的是什麼,是對他的考驗,還是別有所圖。他也不知道她從司命哪裏聽聞的劫數是什麼,是與他相同,還是與他相悖……
但不管怎樣,他都不想再將她卷進危險之中。
這一劫,有他去渡,便足夠了。
闕千弈沉下心去,凝神聚氣灌入她的識海中,試圖將她從迷障中帶出。運氣的那一剎,幻境四周的流光開始劇烈地變動起來,一束束擊打在他的身上,欲要將他也拖入到那迷霧中去。
為神者,可以歡喜,可以深愛,卻不可執着。一執着,便成魔。
他不會成魔。
為了她,他不會成魔。
自始自終都不會成魔。
只見得亮光閃爍,束魔陣突地從中裂開,編製成幻境的巨網霎時間化作了齏粉,散開在了山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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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白:“十號兒子,你大概就是上衍了。”
闕千弈:“……我還能不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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