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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丁堯都出血了,別人也不能無動於衷。
林玲就幫韓煙煙張羅起來,他們兩口子率先捐衣捐食。讓人驚訝的是三樓的姑娘們也默默的捐了不少衣服食物。
除了物資,韓煙煙也需要人手。她自己的隊伍不用說,都跟她很齊心。齊彤彤和另外兩個姑娘還發動起了三樓不少姑娘跟着來幫忙,就連一貫沒精打採的趙雨萱都來了。這些姑娘都許久沒有離開過戰隊基地了,在雷霆基地的三樓雖然要付出身體,但卻過着衣食不愁的日子。這次一出門,才彷彿又回到真實世界。
原來外面還和從前一樣,會餓死凍死,世道毫無變化。姑娘們的情緒說不出悲喜。
趙雨萱去幫了一天忙,反倒是從長久以來的喪喪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了。
“看看外面,想想自己沒凍着,沒餓着,還活得好好的,突然知足了。”她對齊彤彤說。
林玲有訓練任務在身,她的老公孫立軍被韓煙煙拉了壯丁。很多人身上都有嚴重的凍傷,缺醫少葯的條件下,孫立軍快速的癒合皮肉的能力簡直太好使了。
林玲當然是支持的,跟他說:“好好給小韓幫忙,這是積善行德,讓我們下輩子不要再趕上這種世道。”
但她沒想到孫立軍會抱回來一個孩子。
六七歲大的小女孩,和母親逃難到南陵,母親在前一天凍死了。要不是韓煙煙出現,她可能也死了。小姑娘手上臉上都是凍瘡,韓煙煙抱着她去找孫立軍。孫立軍給她治癒臉上的凍瘡后就愣了。
韓煙煙就把那個孩子塞進了他懷裏。
林玲看到那個孩子就哭了。
“你從哪找來的?”末世之後,她的心性堅定了很多,哭完了擦乾眼淚問孫立軍。
孫立軍愣愣的說:“小韓抱給我的。這孩子、這孩子……真像囡囡……”
可他們的囡囡早就死了,在末世一開始就死了。這一定是他們肯跟着小韓積德行善,所以老天爺開眼,又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囡囡。
他們不知道,開眼的不是老天爺,是創世者。
林玲把自己的隊伍也發動起來,去給韓煙煙幫忙。戰隊裏其他的人,零零散散的,也有人自發的去幫忙。
末世這麼久了,彼此都以為人心早就冷了,這時候才發現,原來經歷了那麼多之後,多數人心底都還小心保留着最後一絲絲熱氣兒。因為這一口心頭的熱氣兒,他們才能繼續當個人,而不是行屍走肉。
這令丁堯始料不及。
他站在五樓的落地窗前,望着院子裏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景象,皺起了眉頭。
但丁堯還未對此說什麼,齊磊先發難了。
齊磊找到韓煙煙的時候,韓煙煙蹲在一個窩棚前面跟一個看起來營養嚴重不良的羸弱男人低聲說話。
“我願意。”他說,“我會記得……”
他眼中充滿了渴望,像是就要給韓煙煙磕頭。韓煙煙攔住了他,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男人垂下頭,連連說:“是,明白,明白……”
齊磊就看到韓煙煙伸手摸上男人的頭,男人忽然就暈倒了。
這個時候齊磊還不能理解他看到的事情。他還不知道,隨着韓煙煙“賑災”範圍的擴散,每天都有一些人會暈倒然後高熱。而後當韓煙煙再走過同一條街道的時候,就會收穫更多敬畏的目光和默默的追隨。
謝豪和齊彤彤他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因為知道,所以每多一個人在被韓煙煙撫過頭頂后暈倒,謝豪就更加心驚膽戰一分。
齊磊是怒氣沖沖的來找韓煙煙的。
韓煙煙放倒那個男人,幫他的妻子一起把他拖進窩棚里,給她留了些食物和兩條被褥。鑽出窩棚,就看見齊磊站在巷口盯着她。
“你怎麼來了?”她問。
“我來看看聖母長什麼樣。”齊磊冷笑說。
韓煙煙就停住腳步,挑了挑眉。
齊磊想起剛才她蹲在又臟又臭的窩棚口跟那兩個瘦得不人不鬼的人說話的樣子,她乾淨的臉龐被雪光映着,亮瑩瑩的,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你以為你是誰?”他咬牙道,“真他媽真當自己是聖母啊?”
他的火氣就壓不住的往上竄,咣的一腳踹翻了牆邊一堆雜物,對她吼:“韓煙煙!這他媽什麼世道了!你跟這兒裝什麼好人!”
齊磊和韓煙煙一貫玩得好,身份介於朋友和追求者之間,向來對她直爽溫柔、體貼紳士。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爆粗口。
韓煙煙沒生氣,她在寒風中緊了緊領口,問:“你為什麼生氣?”
齊磊沒法回答她。但他的惱怒是真的。從他聽說韓煙煙當起了聖母到處散發物資,這惱怒就積壓在胸口,噴發不出去。直到剛才親眼看到她一副聖光普照的模樣,這股怒火再也壓不住。
她以為她是誰!
齊磊咬牙看着她。
韓煙煙走到他跟前,一張嘴就是一股白氣,鼻頭凍得發紅。
“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一直都沒問你,”她呵着寒氣說,“你以前是當兵的,什麼軍銜?”
齊磊咬牙咬得腮肉變形,問:“你問這個幹嘛?過去的事了!”
韓煙煙微微歪着頭:“就想知道嘛。”
齊磊別過臉去:“兩杠一星。”
“哇,少校呢!”韓煙煙讚歎,話鋒一轉,質問他,“可末世都好幾年了,末世之前你才多大啊,這麼年輕怎麼就能兩杠一星了?不是軍二代走後門上去的吧?”
齊磊扭回頭來瞪她。
韓煙煙笑了。鼻頭紅紅,臉蛋也紅紅,眼眸中跳躍着亮光,此時看起來,彷彿一個真正的少女。反正齊磊是從來沒弄清楚過她的真實年齡。
“我想起來了。”她笑着說,“以前在新聞里看到過你。”
“‘最年輕的抗洪英雄’!”
“那個專輯主題叫什麼來着?哦,對,叫‘青春燃燒在賑災搶險第一線’。”
“那時候你被樹立成模範,鋪天蓋地都是你的宣傳畫報。你還來我們學校做過報告。大家都來看帥哥,人太多了,我沒搶到座位,只好站在後面。”
“不過你有幾張搶險中被記者抓拍的照片,特別帥,我下載了當壁紙,用了好長時間才換掉。”
齊磊覺得,韓煙煙說的那些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些事他自己都已經快忘光了。二等功的勳章他放在宿舍抽屜里,喪屍病毒爆發的時候,他們軍團奉命去救援,後來就再沒回去過。好幾年了,不知道還在不在?
那些搜索物資的拾荒者如果翻開他的抽屜翻到了,大概會隨手扔在地上,再隨便踩一腳吧?
那又怎麼樣呢?那些曾經讓他為之燃燒的東西,早就被他自己丟在地上狠狠踏碎了不是嗎?
帽上無徽,肩上無章,他早就不是一個軍人了!
但他萬萬想不到,有一天,在這崩壞了的世道里,還能看見一團火在燃燒,燃燒在一個年輕纖細的女孩身上。
他深深的感到羞恥和無力。羞恥太過,就成了惱怒,這種……俗稱惱羞成怒。
而此時他才發現,原來韓煙煙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曾經是什麼樣子,也看到了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齊磊的羞恥達到了頂點,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齊磊!”韓煙煙叫住了他。
齊磊停住腳步,過了幾秒,轉身看她。
“還沒開始化雪,還沒到最冷的時候。沒有暖氣,沒有燃料。大家會死的,真的會死的。”韓煙煙凝望着他,拜託,“你想想辦法。”
齊磊怒道:“我想個屁的辦法!”
國家沒了,政府沒了,巨量的物資支持沒了,快速的集結調動能力沒了。
全是小團體,為了利益抱成一團。即便對外能團結一致,對內,不管是戰隊內部也好,軍隊內部也好,照樣在爭。小隊與小隊之間,班連與班連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爭奪從來沒有停歇過,不過一直都在靠更強勢、更有力的人在壓制,保證團體不致爆發崩毀而已。
過去說“國難興邦”,現在邦都沒了!每個人都只為自己活!
人心早就散成了一地沙,還聚得起來嗎?
怎麼可能!
齊磊咬牙,大步的朝巷子口走去。
韓煙煙在他身後喊:“你想辦法啊——!交給你了啊——!”
齊磊腳步滯了一下,沒再回頭,大步的離去。
他身高腿長,一步邁出去老遠,沉重的軍靴步履鏗鏘,走得太快,軍大衣的下擺帶起了一片雪霧。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走回到軍部的基地,站在操場上,抬頭看着不遠處的樓。學校的宿舍樓有六層,在南陵古城已經算是高樓了。一扇扇門窗後面,全是人。
軍團的人沒有異能,但他們人多,全都是身強體壯的男人。
他有那麼多的人!全南陵人數最多的團體!論人數連丁堯的雷霆都比不了!
因為太冷和積雪,軍團暫停了訓練。男人們都宿舍里,無聊的打發漫長的時光。
就在這時,軍團的二號人物,齊團長的侄子齊磊的聲音從樓下的操場上響起。
“所有人給我聽着!我要帶人出城!”
“聽清楚了!這次任務沒有報酬,沒有獎勵!沒有強制,完全自願!”
“你們聽着!我們南陵城,有十幾萬人,現在,正在經受這場寒潮……”
……
男人們拉開門,推開窗,探出頭,聽着齊磊舉着大喇叭在操場上聲嘶力竭的喊話。聽他說了他要幹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干。
“你們他媽是男人的就給我站出來!”他眼睛泛紅。
操場空曠,他的聲音響起了回聲。
“有沒有!有沒有人跟我一起!”他吼,“沒有老子自己去!”
“齊磊!你發什麼瘋!”齊團長聞聲趕過來,厲聲喝斥。
“叔!我沒瘋!”齊磊眼睛通紅,“你知道韓煙煙在幹什麼嗎?你知道她在幹什麼嗎?”
“她瘋了!現在什麼世道了!”齊團長也吼起來。
“她只是在干從前我們該乾的事!”齊磊吼回去,“什麼世道了!她一個女人在這種這種事!我們呢?我們在幹嘛?”
“你以為她是一個人嗎?不是!她有同伴!雷霆的!不止雷霆!我看到了好幾戰隊的人!”
“這些人以前都跟她一樣,老百姓!”
“叔,你的勳章呢?你那些勳章都丟哪去了?你的一等功勳章呢?”
“叔啊!你看着韓煙煙,你看她一個女孩子,你不臊得慌嗎?不臊得慌嗎!”
不臊得慌嗎?
不臊得慌嗎?
臊得慌嗎?
慌嗎?
嗎?
回聲飄蕩在操場上。齊團長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使勁咬牙:“你……”
宿舍樓忽然有人吼:“齊磊!我跟你去!”
“還有我!”
“我也去!”
門拉開,窗戶推開。一個又一個的人走出來,有些心急的直接從窗戶跳到走廊上。腳步聲越來越鏗鏘,越來越整齊。
這些男人走到一起,就會不自覺的調整步伐,踏上同樣的節奏,三人成伍。
當烏壓壓的人群聚集在齊家叔侄的面前,雖然他們不能記住每一張臉,每一個名字,但是叔侄兩人光是用眼睛看都能分辨得出來,站出來的這些男人,都是末世前真正的軍人。
軍團後來招募的人雖然也接受了軍事訓練,但終究是不一樣的。從精氣神兒上就和真正的軍人完全不一樣。
這些軍人像是剛經歷過冬眠,終於被喚醒了一般。他們的眼睛看起來都比以往明亮了。
“團長,讓我們去吧!”有人喊。
喊話的人臉熟,也是老兵了。
齊團長控制不住的眼睛發酸。
“去吧。”他努力控制住情緒,對齊磊說,“卡車給你調用,能帶多少人,你就帶多少人吧。”
齊磊笑了,眼淚卻不爭氣的掉下來。他抹了把臉,腳跟一碰,猛的站直,抬手給齊團長敬了個禮。
多久沒敬過軍禮了?
齊團長抬手回禮,佝僂許久的脊樑都彷彿又挺直了。
齊磊帶着軍團的人掃蕩了南陵城外的南陵市區,收集了儘可能多的木製品。桌子、椅子、柜子,都劈了當柴拉回古城。這在韓煙煙的預期中。
韓煙煙沒預料到的是,齊磊竟然帶人拉了幾十噸煤礦石回來。
“我叔叔以前就駐紮在南陵軍區。這邊哪裏有礦區,軍用地圖上都標註着。”他說。
但他帶回來的都是原礦,直接燒效率太低而且浪費。
韓煙煙和齊磊碰了碰頭,雷霆戰隊的二號人物和軍部的二號人物就直接殺到了管委會。齊磊用槍管子頂着管委會主席的頭,把這個老官油子也拉下了水。
管委會控制着南陵現有的民生,雖然不能跟從前比,真動員起來還是有效率的。工廠連夜開工,趕製出大批的簡易煤爐和煙囪。
但古城裏沒有能處理礦石的廠房和設備,只能靠人工了。南陵城裏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制煤運動。
挖土的,碎石的,隨處可見。模板做出來發下去,家家戶戶開始揉煤球、做蜂窩煤。
孫立軍感嘆說:“我小時候,那時候就是這樣的,冬天還得家家戶戶儲備大白菜呢。這感覺,真像回到了從前啊!”
大白菜倒沒有。齊彤彤和那些聞訊來幫忙的木系異能者忙着在雪堆里種麥子,大家接力,你一茬我一茬的催熟。
當丁堯終於親自來到難民聚居的地區,看到的就是這樣熱火朝天的景象。
他走過長巷,穿過雜院,看到了搓煤球的、燒爐子的、種小麥的、幫人治癒凍瘡的……
來幫忙的異能者早不只是雷霆戰隊的人了。
各家戰隊的異能者和穿着軍大衣的大兵沒有隔閡的混在一起,甚至彼此說笑,完全看不出從前他們在街上相遇,怒目相對、劍拔弩張的緊張了。
他們曾經甚至覺得彼此已經不屬於一個物種。可現在,不管是身上有沒有異能,手中有沒有槍,拋開這一切再看,原來大家都還是個人。
是人就好呀。
丁堯能明白這裏正在發生的事,能明白驅動這些人的動力。
可明白是一回事,認同是另一回事。丁堯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根本不認同正在發生的一切。
他走到了巷子盡頭,像是看過一卷長長的充滿煙火氣的畫卷。他這個賞畫的人最後輕輕的給出評價:“荒謬。”
他嘴唇微動的時候。靠近他的一株老樹和附近屋檐上的雪輕輕的顫動起來,簌簌滑落。可惜很快就恢復平靜。
侍從官失望的嘆了口氣,只能安靜的繼續旁觀,等待。
韓煙煙倒無所謂失望或者期望。剛才的輕微異動她注意到了,克林公爵的精神力源波動已經逼近臨界值,他醒來已經板上釘釘的事了。在這裏早一刻晚一刻,在真實世界裏也許不過幾分鐘的事而已。
李舟也告訴她,侍從官現在越來越適應高倍速運行了。
她坐在巷子盡頭,含笑看着丁堯。
她旁邊擺了一堆煤球,正堆在紙板上晾曬。她搬個小馬扎坐在陽光里曬太陽。腳邊的水泥地上,被她用根樹枝沾着煤灰划拉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條和圓點。
“畫什麼呢?”丁堯站在她身邊,點了根煙。
“無聊,瞎畫。”韓煙煙隨意的用鞋底擦去了那些線條。
沒什麼,不過就是利奧·派克飛船上的佈局罷了。
線條代表走廊。
圓點代表艙室。
三角是設備間。
左轉是兩間挨着的實驗室。穿過去之後右轉,是武器庫。
飛船內部傳送系統必須先破壞,否則他既可以傳送他自己,也可以將她傳送到任何地方。
排風系統的走向要記清,她身體纖細,應該可以在裏面鑽動。
在礦星世界時有虛擬頭盔幫助記憶,到了這裏她也不敢鬆懈忘記。
食堂吃飯的時候,一邊聊天,一邊用筷子沾着菜湯在盤子裏畫。
睡覺的時候閉着眼,手指在被單上畫。
坐在這裏曬太陽,就隨手撿根樹枝,在雪地里畫。
利奧·派克就站在她旁邊,完完全全意識不到,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線條,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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