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錚番外(上)
離茱一直覺得,自己這一生活得其實也不是特別複雜,也並沒有旁人眼中那般苦難。
年少時,曾常常有水族的長輩們感嘆她命苦,因為她從出生起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
她的阿爹是水族的長老之一,阿娘是當時鮫人一族的聖女,本來作為血統傳承的繼任聖女,她尚在她阿娘肚子裏的時候就收到了鮫人一族的殷殷期盼,無數族人為了她的平安降世虔誠祈禱……
可是她這輩子所有的好運似乎都耗在了她出生的那一刻。
在她出生前的兩百年時,有次她阿爹同她阿娘一道外出,卻意外碰上了一大批從鎮海龍眼封印震蕩裂縫中逃脫出來的邪靈。
這批邪靈的數量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但其中有一隻竟是當初從魔尊梟焱的誅神劍之中誕生的初代邪靈,擁有誅神劍之中的強大魔力。
離茱的阿爹耗盡了所有靈力才將其斬殺,卻是再無力對付剩餘邪靈,於是離茱阿娘便帶着身孕經歷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廝殺,知道最後在即將一屍兩命地與邪靈同歸於盡的當口才被匆匆趕到的援兵救下。
雖是得了救,但離茱阿娘終是無法支撐下去了,為了讓府中胎兒得以存活,離茱的阿娘拼盡了最後的靈力,以自身元神為遁,換得離茱一命。
也因此讓早了兩百年出生的離茱弱得連神魂都無法凝聚,她在靈衍地有細心滋養了兩百年才得以聚出元神化成形,靈力微弱的她甚至無法再繼任為鮫人族的聖女。
無父無母,還未出世便歷了生死大難,族人們每每談論起離茱,都是一陣唏噓感嘆。然而離茱自己卻不覺得,雖是沒了父母,她也覺得自己不是最可憐的,因為她還有一個阿姐。
離茱的阿娘便生了離茱和她阿姐兩個,她阿姐長她許多,甚至在還沒有她的時候,阿姐就出嫁了,而她的姐夫便是天下水澤的掌管者,海神藍羿。
只是離茱也從未見過這個族人口中的守護神,如同她從未見過自己阿爹一般……
離茱一直覺得自己阿姐特別了不起,作為海后的她在丈夫神魂寂滅之後扛起了整個水族的重任,還要撫養兩個孩子,外加一個她。
離茱其實比她那對雙胞胎外甥女大不了幾百歲,她阿姐是將她當成自己女兒養大的。
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長大,卻也在族人那兒得到了從不缺少的關愛與呵護,所以離茱的幼崽期依舊是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到和她那個被稱為龍宮小祖宗的小外甥女一起,把大大小小、該闖的不該闖的禍都給闖了個遍……
在長到八百歲成年之時,她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成年出水之儀,然後她躍躍欲試的激動心情,在小外甥女的羨慕嫉妒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出水去了凡間。
也許是怕她這隻小菜雞去了人間以後被人給賣了,她阿姐不放心,給她安排出水的引路長者是個嘴碎到家的老大姐,那是鮫人族專管祭祀禮儀的女儀官。
平日裏就是不苟言笑的模樣,掛在嘴邊的就是“規矩”、“體統”,管東管西,別說離茱想開個小差停下來玩一玩,就連她甩尾巴的姿勢對方都想管一管,說她那樣大幅度搖鮫尾的樣子不和最優美的禮儀規範……
離茱在上岸后已經離奔潰不遠了,最後當聽說這位女儀官姐姐其實是來人間辦事,順道帶她出水,辦完事後就會帶她一起回去后,離茱腦子都不帶拐彎地就溜了。
然後,她自由了。
她很得意。
然後,不小心就樂極生悲了……
離茱在東境上岸,從女儀官眼皮子底下溜走後她就如同野馬一般撂蹄子滿東境城撒歡,最後樂極生悲在城外迷了路,然後她誤打誤撞闖入了一場正在血肉橫飛的廝殺中。
僻靜無人的小樹林裏,三十幾個滿身殺氣無法抑制的黑衣人正在圍攻一個年輕男子,刀刀狠厲。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滿地屍體,斷肢殘臂,滿地都是血腥狼藉。
那青年則是滿身狼狽的傷痕,血葫蘆人一般還在咬牙硬撐,工夫也是高強,卻終是寡不敵眾,漸漸地開始感覺到了不支……
離茱就是在這般情況下誤打誤撞,毫無防備地一頭扎進廝殺圈,眼前所見之景,讓離茱一下就嚇得軟了手腳攤在地上,她阿姐告訴過她,許多人類都是極為兇狠殘暴的,果然不假,要知道他自由生活自愛族人悉心的保護之下,在此之前見過最血腥恐怖的場景就是她的鄰居龍蝦精大哥與人打架鬥毆斷了一隻龍蝦鉗。
短暫的驚嚇過後,離茱反應過來想要逃離時卻依然來不及了,那些黑衣人已經發現了誤入暗殺現場的女孩,他們所領之命便是暗殺,要神不知鬼不覺不能讓人所察覺,自然是不會放過離茱這麼一個現場旁觀者活着離開。
於是殺手們許是覺得那被暗殺的目標青年已是將死之蟲,就分出了一小部分人手來對付嚇得連滾帶爬就想要逃走的離茱。
幾人將離茱劫圍住,招招致命凌厲想要今早了結了她。
離茱簡直就是欲哭無淚,她雖是從從小體弱凌厲地位,這幾個人雖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但說到底都是毫無靈根的凡夫俗子,若是用法力對對付他們離茱自是穩操勝券。
但是水族自古以來的禁令便是不得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使用術法,且若是用法術殺了凡人也說不定會受到因果天譴的……
就在離茱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這些黑衣殺手的致命一擊一擊盡在眼前,為了保命,在千鈞一髮之際,離茱還是被逼出手了。
她捻決施了個最簡單的迷魂術,將所有向她攻來的殺手統統放到在地。
那邊正在圍攻青年的剩餘殺手們見狀,在極端的震驚之後竟是暫時放下了依舊奄奄一息的青年,猙獰着臉群起朝她砍來,又一次截斷了離茱正在逃跑的去路。
離茱這下真的是有些生氣,運起靈力三下五除二地就將所有黑衣人都放倒了。
反正這些人都暈過去了,趁現在自己溜走,他們醒來以後誰還能知道她是誰……
正當離茱為自己急中生智的做法自我誇讚並準備就此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轉過身才發現自己還落了最後一個。
而這個目睹全過程的“最後一個”男人,在離茱看着他還在微微愣神的當口,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在場中來回穿梭,舉着尚在滴血的利劍,如同戳死魚一般將地上那些剛被離茱用迷魂術放倒的黑衣殺手們一劍一個統統都給戳死了,動作熟練利索,面無表情。
做完這一切后青年終是再也支撐不住了,以劍撐地跪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痛苦地喘着粗氣。
而離茱則是被這人狠厲卻果斷的動作驚得瞪圓了眼睛,指着人“你你你”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人是你殺的,你們凡人之間的恩怨可與我沒有任何干係,就算要遭天譴可不能是我!”
青年聽到她的說話聲,這才緩慢地抬起頭來,滿臉血污遮住了他本來的面容,只有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黑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離茱,此時的他沒有便顯出任何的訝異神情,就這樣沒有任何錶情地看着離茱。
看着這男人平靜地有些過分的神情,離茱卻是一陣陣頭疼,這人,這人親眼目睹了她整個施法過程,估摸着也能猜到一點她的身份,可她又不能殺了他滅口,高階的消除記憶法術她又不會。
最後,當離茱下定決心破罐子破摔準備開溜走人的時候,才轉身邁開了一條腿,身後的男人轟然倒地,在閉眼昏死過去的前一瞬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死死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踝……
無論留住怎麼甩,那隻大手就像是長在她腳踝上一樣就是死不鬆開,即便她用上了小法術都沒有成功,離茱別無他法,看着男人慘白的面色、微弱的氣息,終於還是心軟敗下陣來。
後來,離茱反思總結自己的一生,這個男人是她這一生渡不過的一個劫,一切的孽緣便是始於這一次的心軟,而後一次又一次地心軟和無法割捨……
男人名叫趙錚,是從京都來的一個王孫貴胄,被他的皇帝叔父遣作將帥前來統帥水師抗擊東臨海寇。
在遇到這場暗殺之前,趙錚已經打贏了一場戰役,成功擊退了敵軍,然後,他就在從戰場回營地的途中遇到了這場差點就要了他命的暗殺。
離茱好奇問,是不是戰敗的敵軍人不死心,設下埋伏想要伏擊暗殺對方將領。
趙錚諷笑一聲,自然不是,想要他死的是他那個遠在京都高坐龍椅的叔父。
他是前廢太子之子,他八歲那年,因着那所謂的謀逆,他的父親母親、外祖一家都被他的皇祖父誅殺殆盡了,偏偏他那新登基的叔父想要顯示自己的寬厚仁德而留下了唯一的他,封作親王。
百姓對他那個叔父交口稱讚的同時,他的存在卻依舊是叔父的心頭刺,他就如同那跗骨之蛆讓皇帝日夜不得安寧……
離茱救了趙錚,本來是打算在男人醒來后解救出自己的腳踝后就離開的,可是男人醒來后並未多說關於她身份的任何一字,似乎對於那天自己所看到的超現實景象很是平靜,甚至還鄭重其事地用重力感謝了離茱,這倒是讓離茱不那麼著急走了。
既然最後趙錚沒死成,還打了場來之不易的勝仗,百姓中的威名日漸高漲,這讓京都之中的皇帝有些坐不住了,發了旨意詔他回京。
聽說男人要回京了,離茱想着京都比東境熱鬧繁華得多,便想着趁此機會跟着男人一道去開開眼界,趙錚也是同意了。
男人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路上與離茱說的話都不超過十個手指,他們這一路上碰到的大大小小的暗殺次數卻是連十個手指都不止,趙錚似乎已經習慣了。
離茱佩服這人,冷冰冰的一個人,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暗殺中,眉頭都不曾多皺一下,用最稀疏平常的表情砍瓜切菜一般和他的屬下解決掉所有殺手,剛開始男人殺人時那平靜自然的表情還會令離茱膽寒,後來在一茬又一茬的暗殺中,離茱也就慢慢習慣了。
她隨着男人一道到了繁華陌生的京都,因在京都舉目無親他便一直寄居在了王府。
男人很忙,每天都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有明裡的也有暗裏的,王府就他一個主人,離茱一個人也樂得自在,每天都專註於吃喝玩樂,偶爾來了興緻就給深海里嗷嗷翹首的小外甥女去個信與她分享自己多姿多彩的人間生活。
王府中沒有女主人,趙錚甚至都還沒有妾室,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府中有一個名叫離茱的貌美姑娘存在……男人雖然忙,但總是會偶爾抽出些時間來和離茱吃個飯,陪她上街逛逛。
男人依舊是冷漠寡言,接觸時間久了離茱竟是偶然也能見到他對她的笑容,離茱很是喜歡他難得卻好看的笑容。
一切似乎都是這般水到渠成,她在王府里住了一年多,而後離茱發現男人似乎已經進了她的心間,而男人對她也是不同的。
她從來不是個扭捏多慮的姑娘,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后他便大大方方地向男人表明了。
既是扯下了這層紗布,趙錚想他是真的喜歡這個真實的姑娘,所以只猶豫了一瞬便接受了。
再次之後,兩人便是有了一段甜蜜且深刻的時光,至少在後來離茱的回憶里,那時他們成為愛人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然而,後來一切的變故呼嘯而來,因為對這個男人的不舍和心軟,卻是讓離茱沒有任還手的能力。
以至於到最後,在她肉身化為齏粉、神魂即將飛散之際,她回想兩人的因果,她想她不後悔,但若從頭再來一次,她便再也不想遇見他了。
因為,太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