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4)

大寒(4)

所以少了個當家做主的女人就是不行,等待皇后醒轉的心情更加急切,像個意識到危險的孩子尋找庇佑似的,沒了她,他覺得後宮要癱瘓了,沒規矩沒王法。他心裏有話,也不知道該和誰傾訴。

側福晉捨不得離開閨女,用過了膳還是回來守着。應該要感謝皇帝,嚶鳴忽然有了變故,他頭一件事就是想到上齊家接人,把一家子都接進宮來慰她的心。且不管她是否得知家裏人都進來了,在側福晉看來,至少這點上,嚶鳴的待遇遠勝先皇后。

做母親的都是這樣,總會向著自己的閨女。當初宮裏有心讓嚶鳴做繼皇后,側福晉就很不喜歡,誰願意好好的姑娘給人做填房?即便那個人是皇帝,在她看來也不是良配。後來沒法兒,被迫接受,時候長了也認命了,況且這女婿也沒什麼可挑揀的。側福晉往南炕上瞧瞧,他不走遠,就在那裏怔怔坐着,因熬得時候太長,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那張年輕的臉看上去就有點頹喪。

“萬歲爺,您睡會兒去吧。”側福晉看不過去,復又勸慰,“沒的娘娘醒了,您把自己累倒了。”

皇帝哦了聲,“朕不累,她不醒,朕也睡不着。”

側福晉看看邊上德祿,指着德祿勸一勸。德祿會意了,小聲說:“主子爺,老佛爺給示下那晚您就沒合眼,今兒是第三晚了,這麼下去聖躬怎麼受得了?讓老佛爺和太後知道了心裏也不安,回頭再親自跑了來,這大冷的天兒,沒的叫老主子們受寒。”

皇帝的視線還是落在嚶鳴臉上,“朕怕她醒了見不着朕,會着急的。”

側福晉聽了直嘆氣,這皇帝倒是個痴情的人,實在是難得。這會子對他的成見算是全消了,側福晉道:“娘娘知道萬歲爺的心,您能這麼待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

是造化嗎?皇帝苦笑了下,“其實朕覺得,是朕把她硬拖進來的。如果不是朕,她應該嫁給海銀台,過平常的日子去了。”

側福晉沒想到,這樣一位天下之主,竟能毫不忌諱皇后以前定過親的事兒,甚至在自己做得不夠好時,痛快地承認自己的不足。只不過同海銀台作比較,大可不必,她卷着帕子替嚶鳴掖汗,一面道:“萬歲爺不知道,這世上從沒有事事稱意的,大有大的艱難,小有小的不足。那些個宅門府門裏頭,彎彎繞的地方多了去了,七大姑八大姨,知交親戚、人情世故,哪一樣不得操勞?我們娘娘,生來是個百樣事情不上心的,要她事無巨細,實在難為她。宮裏有這宗好,起碼少了串門兒走交情的麻煩,要問問她的心啊,她八成說還願意進宮來。”

皇帝聽了她母親的話,最後那句聽得分外清晰。還願意進宮來,那就說明她不後悔嫁給他吧!他望望床上的人,明明她就在不遠處,卻又彷彿隔着宇宙洪荒。他垂下頭問:“她同您說起過朕么?”

側福晉道:“自然是說過的,不過細想來只兩回罷了,您在她口中無一處不好,說您的御膳房合她的心意,您待她也有真心一片。”

皇帝不由苦笑,難為她在御膳房之後還能想到他的真心,太不容易了。他以為她會和家裏抱怨他多刁鑽古怪,多不解風情呢。

“朕以前待她不好。”他懺悔式的說,“她才進宮那會兒沒少受朕的氣,也沒少挨朕的欺負,朕還罰她頂過硯台……現在想來,是不是那時候留下病根兒了,或是哪裏傷筋動骨了,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說著,嗓音微微顫抖,側福晉聽出了一片心酸的味道。她唯有想方設法開解他,“娘娘很小的時候,家裏給她推過八字,那個算命的先生當時九十多了,道行深得很,一口斷定她福澤厚,壽元也高。所以請萬歲爺放心,娘娘一定能挺過這關的。”

“算命先生……”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咀嚼這三個字,忽然振奮起來,起身吩咐德祿,“快去請薩滿太太進來,給皇后驅邪祈福。”

德祿呆了呆,倒不因為萬歲爺大半夜的要找薩滿太太,只是奇怪這位主子爺以前從不相信這個,向來管她們叫跳大神的,不屑之情溢於言表。如今真是沒法兒了,才會死馬當活馬醫吧,德祿應了個嗻,蹦起來便上外頭傳令去了。

皇帝越想越覺得確有其事,人到了瀕臨絕望的時候,難免會蹦出些與鬼神有關的念頭來。他站在地心四下看,這森森的屋頂,這宏闊的殿宇……坤寧宮由來是作為薩滿祭神的場所,帝后大婚也只在這裏住上三天罷了。早前隱約傳出過坤寧宮不祥的說法兒,他一直不相信,問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說是無稽之談。前朝是曾有皇后死在坤寧宮,但東西六宮哪個宮殿沒有死過人?況且事兒都過去幾百年了,不足以令人信服,於是他便命內務府重新修繕了坤寧宮內外,以便嚶鳴住下,也好離他近些。

可如今看來,這個決定也許是錯的,有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正悄悄滋長,吞噬了他的皇后。到了窮途末路,姑且讓薩滿太太來做法試試吧,只要皇后的身子容許搬動,就立刻把她安置進體順堂去。

薩滿太太受召,很快進了蒼震門,祭神房的太監執燈引路,從甬道上疾步而來,邊走邊道:“太太上來啦!”

祁人對薩滿很是敬重,薩滿太太所經之處,所有宮人須打橫行禮。人到了廊檐下,德祿進來回話,說太太正在外頭候旨,“神壇香火都供奉起來了,只等主子發話作法。”

皇帝點了點頭,德祿領旨又出去,不久正殿就傳來“喃喃嗎嗎”讓人費耳朵的誦經聲,又伴着鼓聲、鈴聲和弦子的聲響,混亂成一片。皇帝掀起簾角望了眼,煌煌燭火下,薩滿太太披紅掛綠,左手執鼓,右手執桴,腰上拴着成串的鈴鐺,邊唱邊跳邁出奇怪的舞步,那場景猛一瞧,實在有些瘮人。他重又放下帘子去看嚶鳴的境況,她似乎不像先前那麼不安了,臉上的紅暈也減淡了些,只是還沒清醒,雙目緊閉着,壓根兒不肯理人。

皇帝嘆息,興許是宮裏的重壓讓她有些膩了,她才藉著暈厥不願意醒來。可她以往最喜歡湊熱鬧,外頭難得有薩滿作法,她就不願意起來看看嗎?

這場儀式持續了有半個時辰,可惜等薩滿太太收功,皇后依然如故。側福晉說:“萬歲爺能盡的心都盡到了,剩下的就瞧太醫們的吧。娘娘心裏明鏡兒似的,也知道肚子裏懷着小阿哥呢,她自己會爭氣的。”

皇帝放心不下,還是在床前團團轉,最後被德祿他們硬勸着才勸進了西暖閣里。

可是哪裏能睡得安穩,他撐着頭半夢半醒,夢裏都是高高低低歡喜的呼喊聲,說“皇後娘娘醒了、皇後娘娘醒了”。他在一片混沌里摸索,四處找她,然而根本找不見。正大發雷霆,要嚴懲那些沒眼色的奴才,朦朧間聽見德祿急切的聲音,沒口子說:“萬歲爺您快醒醒醒醒!”

他一激靈,“怎麼了?”

德祿表情驚惶,朝東邊指了指,“您快瞧瞧娘娘去吧,娘娘譫語連連,把側福晉都嚇壞了。”

恍如一記重拳擊中了他的心臟,他顧不上疼,翻身便衝進東暖閣。床上的人讓他不知所措,她高擎着雙手向上攀抓,含糊不清地說:“姐姐……深知……對不起……”

側福晉急得大哭,向四方參拜,“先皇后,深知,人鬼殊途,您別來找她,她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們薛家的事兒啊!”

皇帝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道:“滅了薛家滿門的是朕,有什麼仇怨只管來找朕,不和她相干。”她掙扎得愈發厲害了,他只得緊緊抱住她,一疊聲安撫着,“皇后……皇后,朕在這裏,朕陽氣重,給你驅邪,別怕,別怕……”

她後來倒是安靜下來了,皇帝再也不敢離開半步,讓側福晉去歇息,自己一直在她床前看護着。漫長的冬夜,北風呼呼地刮到天明,第二天日光慘淡,他站在窗前看,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捱,他已經全沒了方向了。

人盲目到了極點,敏感易怒,三慶進來回話,說軍機處有本要奏,他大喝了一聲,“他們是催命鬼么,這會子來煩朕幹什麼?叫他們全給朕閉嘴,滾蛋!”

三慶嚇得膽兒都碎了,哆哆嗦嗦道是,插秧打一千兒,忙退出去傳話了。

周興祖匯同陳鼎勛,並太醫院兩位院使進來查看皇后傷勢,揭開紗布一看,大伙兒都吃了一驚,只見傷口墳起來好大一個包,因腫脹綳得肉皮兒發亮,連底下汪着的血水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心裏發涼:“快想個法子應對。”

陳鼎勛忖了忖,垂手道:“皇上不要驚慌,依臣之見,未必不是柳暗花明的徵兆。像孩子出痘疹,熱毒發不出來,憋在肌理風險愈發大。要是順利出來了,漿痘破花兒,那就能活命。”

皇帝頭昏腦漲,但知道這話大致的意思是皇後有救了。他頷首,“快着,快施治。”

陳鼎勛卻說還要等等,“這會子傷毒沒有全發散,像桃兒摘個半熟的,吃也吃不得。還是再耐心等會子,等裏頭的毒全翻出來了,到時候一氣兒清理乾淨,再上好葯,娘娘就有治了。”

皇帝聽見了希望,提着的一口氣終於能平復下來,倒退兩步一手撐着桌角,唏噓道:“終究還是這傷口的緣故,當時不過扎了一下,怎麼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陳鼎勛道:“這個同各人的體質有關,有的人刀劈斧砍,結實睡上兩晚就好了;有的人不留神割傷了手指頭,這根手指頭最後能爛了斷了,乃至累及性命。臣等今早重新驗了那把剪子,宮裏用的是色金剪,色金和鐵器不同,鐵器易綉,色金不易綉蝕,就是扎傷了人,後果也遠不及鐵器來得大。但臣發現金剪開刃處抹了棉油,臣問底下宮人緣故,宮人說宮裏刀剪收歸庫房前,都得這樣上一遍棉油以作保養,以此可見,娘娘這回的病症,差池就出在這棉油上。”

皇帝有些遲疑,“棉油?棉籽裏頭碾出來的油?”

陳鼎勛道是,“剝了棉殼,粗煉過後便能出油。這種油擦金銀銅活兒最好,原本對人沒有妨礙,窮苦人家還拿它炒菜呢,可巧娘娘正和它犯忌諱,加上暖閣裏頭日夜燒地龍子,傷口受熱過甚,就成了今天這模樣。”

這麼說也算真相大白了,但人不醒,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的都不重要。接下來就眼巴巴等着那創口大力發作起來,及到下半晌,原先拳頭大的一圈紅腫漸漸收縮,縮得銅錢大小,微按一按,底下傷毒翻湧,陳鼎勛道:“一定要把裏頭餘毒全控出來,一點兒都不能剩。單靠擠壓是不成的,得吸出來才好……”

皇后是千金之軀,又傷在大腿根上,這個吸毒血的人選也不能馬虎。正要斟酌指派,只聽皇帝說:“朕來。”牽起袍角登上了鳳床。

周興祖猶豫不決,“皇上,這……”

“不要啰嗦,她是朕的皇后。”皇帝見他們發怔,蹙眉道,“陳鼎勛,還愣着幹什麼?”

陳鼎勛回過神來,忙道嗻,拿銀刀在火上燒紅,小心翼翼破開了創面。皇帝半分也未遲疑,對嘴上去吮吸,邊上丫頭捧着痰盒伺候,他一口口把血水吸出來,起先還是渾濁的膿血,到後來血色變得赤紅,太醫們慶幸不已,說好了,有指望了。側福晉在一旁淚流滿面,一則是為姑娘能撿回小命,二是為皇帝,他對嚶鳴能做到這樣,真的足了,足了。

只是嚶鳴大約疼得厲害,滿臉冷汗,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卻依舊不能醒轉。側福晉急得百爪撓心,“怎麼還不醒呢,這麼疼,為什麼還不醒?”

周興祖道:“福晉稍安勿躁,血毒才清除的,先容娘娘緩一緩。娘娘身上餘熱未消,等今兒夜裏再看,倘或體熱全退下去了,那就是熬過這一關了。”

這麼長時候都等了,等到夜裏又何妨。皇帝把手上的政務一應全拋下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得了信兒趕過來,都在西暖閣里候着,隔一會兒就過去問問:“熱退了沒有啊?”

皇帝摸摸她的額頭,倒不像前兩天滾燙了,但餘熱不得消退,照着太醫的論症來說,依舊有風險。他覺得自己油碗快要敖幹了,捧着她的臉說:“皇后,你再不醒,朕就對你做出禽獸不如的事兒來了,你怕不怕?”

顯然她一點兒都不怕,他說到做到,在她臉上蓋戳似的親了個遍。但嘴唇觸到她的臉頰,發現她的皮膚和氣息都是燙的,他一時無措,頹然癱坐在她身旁,捧着臉慟哭起來。

太皇太后坐在西邊南炕上沉吟,到今兒夜裏可兩天兩夜了,大人醒不過來,肚子裏的孩子也愈發危險。她沉沉嘆息:“究竟是怎麼了,難不成是宜陵里壞了風水么……”

正胡思亂想,大蛾子進來傳話,說皇後娘娘醒了。於是一大幫子人忙進東暖閣去瞧人,見皇后顯出一種病態的亢奮來,臉色雖蒼白,眼睛卻直勾勾地,亮得嚇人。看見她們來了,艱難地喘了兩口氣,笑道:“皇祖母、皇額涅……多謝老天爺……還讓我回來,再見你們一面。”

“怎麼了?”太后惶惶,“這說的是什麼話呀,怎麼倒像……”

倒像是回來道別的。

皇帝瞧她這樣,心裏湧起巨大的恐慌來,害怕她迴光返照,但又不敢往那上頭想,勉強定住神安慰她:“你才醒的,這會子沒有力氣,別說那麼多話。朕讓他們給你預備吃的來,你先進一些,好好休息一下。”

她卻極慢地搖頭,“再不說,只怕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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