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2)
“皇后還沒回來?”皇帝邊走邊問,邁進了前殿。
殊蘭說是,“皇後娘娘隨太皇太后祭祖,眼下還沒回來呢。”抬眼見他雪沫子擔了滿肩,便上前來替他解身上的斗篷。
本來這些事兒不該她辦的,德祿的行動沒快過她,一時有點怔忡。心說這姑娘也是個不懂規矩的,她既不是宮裏主兒,也不是宮裏丫頭,輪着誰也輪不着她來伺候。不過轉念再想想,這是萬歲爺表妹,自小就認得的,到底不像生人那麼忌諱,便也未敢駁她的面子。
皇帝呢,雖然受慣了人伺候,但也不大喜歡不熟悉的人近身,勉強讓她解下斗篷,便踅身讓開了。
“家裏的事兒都料理妥當了吧?”他隨口問了句。
殊蘭點了點頭,“一切都要謝主子恩典,要不是您,我們家這會子還一團亂麻呢。”
皇帝不愛占那個功勞,摸着肩頭說,“這件事朕沒有過問,你要謝就謝皇后吧。”
殊蘭赧然道:“皇後娘娘自然是要謝的,萬歲爺也不能忘了。奴才一家子都仰仗萬歲爺,萬歲爺日理萬機,還想着替奴才兄妹解圍,奴才打心眼兒里的感激您。眼下那位受了貶黜,再不怕她禍害了,將來哥哥掙了功勛,我們家門楣能重立起來,就是造化了。”
皇帝嗯了聲,“朕也是這麼想,橫豎以後有那丹朱,只要他精進,好好辦差事,總有揚眉吐氣的時候。”
皇帝的寒暄完全出於禮貌,這禮貌是為數不多的親人才有的特別待遇。然而嘴上應付,心裏卻有點兒煩躁,一心只想着換衣裳。
殊蘭也看出來了,他肩頭和胸前的緞面相較兩腋,顏色要深一些,便道:“萬歲爺先頭淋了雪吧?皇後娘娘給您預備了乾淨衣裳,就在裏頭床上放着,奴才傳人預備熱水來,萬歲爺擦洗擦洗,沒的受了寒。”
皇帝說不必,“朕換了罩衣就是了,你出去吧。”
他在這上頭一向很忌諱,親政之後不管後宮填了多少女人,他的更衣事宜由來是太監負責,從沒有宮女往前瞎湊這樣不合規矩的事兒發生,自然也不會出現皇帝一時情迷,宮人越級晉位的亂象。
殊蘭聽他這麼說,臉上一陣燥熱,忙低頭道是,“那奴才給萬歲爺預備薑湯驅驅寒。”一頭說著,一頭退了出來。
爺們兒要換衣裳,讓她出去,想起來真臊得慌。也怪自己沒眼力勁兒,非等別人開了口才知道,只怕皇帝會覺得她不曉事兒。不過奇怪得很,如今瞧這位表哥,倒像和小時候大不一樣了。可能是因為身份的緣故,那種似乎親近,又似乎遙遠,帶着點崇敬和畏懼的複雜感覺,每常想起來心頭就直哆嗦。以前曾聽過傳聞,說皇帝性格乖張,不好相處,可照她進宮半個月的所見所聞看,似乎並不符實。身在高位,難免要受人毀謗,就算是皇帝也堵不住以訛傳訛的嘴。她對他呢,感激是實實在在的,遠勝對太皇太后和皇后。雖說表兄妹之間不該那麼親厚,但郭家宗族正枝兒的人不多,這個百年大家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凋亡。人一少,就覺得親情可貴,恰好這位表哥又是天底下最能護人周全的,姑娘家心裏生出一些朦朧的感情來,自己羞於面對,但無論如何還是在心上落下了分量。
她去給御膳房傳話,可惜自己不能親自動手,便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廚子切出薑末,加進紅糖,等熬好了再自己親自捧回來。皇帝這時候換了常服,正歪在南炕上看奏疏,她把薑湯呈敬給德祿,由德祿驗過了送到御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了,她抿唇笑着,心裏也覺得熨帖。
皇帝早不像小時候那樣了,小時候的話比現在多些,孩子和孩子之間打交道沒什麼心眼兒,少年天子架子雖然也很足,但還愛說些宮裏的傳聞,或者打聽打聽外頭的趣事。如今年歲漸長,人也愈發穩重了,可惜再沒有什麼話可同她說的,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就讓她回去歇着。
這程子在宮裏,她已經將養得很好了,不再整日憂心忡忡,才感覺到歲月靜好。歇是天天歇,歇久了也膩,於是蹲了個安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才從靜憩齋過來的。萬歲爺批摺子,奴才就不打攪了,奴才上外頭等着皇後娘娘去。”
她從東暖閣退出來,仍舊站在廊廡底下。放眼看,天地間真靜啊,這宮掖規矩重,站班兒的宮女太監們盡心儘力當著他們的戳腳子,彷彿他們成了坤寧宮的一部分,早就融進這片盛大的輝煌里了。
皇后還不回來,想必宮裏祭祖繁瑣,那麼些列祖列宗,個個跟前要拈香,因此耽擱得久了些。此刻的紫禁城似乎都是空的,各宮主兒聚在太皇太後身邊,聚在小小的奉先殿裏,殊蘭不是宮裏人,只有她閑在。其實她心裏也悄悄嚮往,她在那個整天雞飛狗跳的家裏活到厭世,進入一個嶄新的,寧靜的世界,就生出一點渴望來,想長久留在這裏,再也不回去了。
這宮廷,和她想像的不一樣,並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各宮各過各的,隔上三日小主兒們上坤寧宮來拜見皇后一回,沒有蜜裏調油花團錦簇,大家都是言行得體,進退得宜。
她曾有心打聽過,問那兩個侍奉她的宮女,說怎麼不見後宮的主兒們常來常往。宮女道:“主子爺和娘娘才大婚,後宮主兒也識趣。原說萬歲爺要陪皇後娘娘在坤寧宮住一個月,彌月後搬回萬歲爺自己的住處,可如今時候早過了,足見萬歲爺只愛重咱們主子娘娘一個。”
真好啊,在這浮華的洪流里相知相守,人生多艱,帝后的感情不可多得。她很羨慕,羨慕了必要動心,動心了必生愧疚。皇后待自己那麼好,她不該覬覦的……再瞧瞧南窗里的人,自己來得最早,但來得並不巧,如今細想,萬般皆是命吧。
終於,前面宮門上有身影出現,領班的太監在前開道,後面宮人簇擁着皇後進來。朱紅的斗篷像跳躍進蒼茫世界的一團火,皇后就是有這樣力量,讓人見了心境就開了。殊蘭先前還沉浸在自怨自艾里,但她一出現,這種情緒便淡了。
她撐着傘迎上去,“娘娘回來了?”
嚶鳴嗯了聲,“站在外頭做什麼,怪冷的,快進去吧。”
那廂皇帝也從裏頭出來了,垂袖拎着手爐的樣子,簡直像拎着一隻恭桶。等她到了面前,把手爐塞進她懷裏,“才換的炭,暖着吧。”
皇后在大庭廣眾下絕對端莊,蹲了個安道:“謝主子體恤。”舉步邁進暖閣,等跟前人都散了,她擱下手爐回身便撲進他懷裏,“今兒累着我了,我不要手爐,要您暖着我。”
皇帝像放進水裏的冰糖,被她往來洗刷兩遍就化了。兩個人大婚也有程子了,可分開半日心裏就惦念。皇帝站在圜丘上,面對莽莽天地的時候也在想她,祝禱風調雨順之餘,不忘順便替她求一份安康。皇后做到這份兒上,只有他知道分量有多重,不過不和她說罷了。
萬事由着她,讓她兩手抄進他袖子裏,那麼冷的爪尖兒游移,最後惡作劇地滿把揪上來,凍得他一哆嗦。她點着足尖撅着嘴等他,他低頭親了她一口,“這會子暖和了么?”
她甜甜笑着,“您在我身邊,我就暖和了。”
他也跟着笑,“朕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纏人?”
“以前咱們不對付么,我看見您就想踹您兩腳,哪裏纏得起來。”她抽出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如今半天沒見您,我就想着您哩,怕您在外頭受凍。慈寧宮預備了午膳,我都借口身上不好回來了,就為早點兒見到您……”
可以說是個好妻子了,皇帝心滿意足地享受她涓涓的愛意,聽了半天,忽然發現她不說了,納罕地低頭問她:“怎麼停下了?”
她眉眼彎彎,“我都說想您了,您怎麼不說?光我想您那哪兒成呢,我要上老佛爺那裏吃午膳去了。”
她說著就要走,他忙把她拽了回來,“一會兒告假一會兒又去,你還要不要面子?”想想只顧自己受用,確實怠慢她,便勉勉強強,含含糊糊地說,“朕也惦記你。”
他吐字不清晰,她大致聽懂了,但覺得不夠痛快,央他再說一遍。
他一皺眉,一咂嘴,“好話不說第二遍。”
她不高興了,“我上老佛爺那兒去了……”結果才邁出去半步又被他拖住了。
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你們女人怎麼這麼啰嗦!朕說了,朕也惦記你,所以回來就直奔坤寧宮,你看不出來嗎?”
她挨了他一通吼,心裏很怡然。這人就是嘴笨得厲害,好話到了他嘴裏也變成壞話。所幸她大肚能容,有雅量包涵他,掐了一把他的臉道:“早說多好,這會子午膳都傳到了。”邊說邊叫豌豆進來,囑咐說,“我今兒想吃韭菜,你上膳房瞧瞧有沒有。還有醋溜魚片,讓他們現做一份來。”
豌豆領命去了,她就安心躺在美人榻上等吃的。躺着躺着犯困了,伴着他清脆的書頁翻動的聲響,飄飄忽忽要睡過去了。
不多會兒西暖閣開始排膳,她是聞香而動,用不着別人叫她,她自己就醒了。點名要的東西,吃起來很香甜,顧不上三口的規矩,攬在自己面前,一個人全吃完了。
皇帝對她的好胃口嘆為觀止,“你八百年沒吃過?有那麼好吃?”
她解下她的八仙祝壽懷擋,笑着說:“要吃就吃個盡夠,這種痛快您一輩子沒享受過。”
他無話可說,看她酒足飯飽站起來溜達。皇帝忽然想起來,“再過幾天薛尚章就要下葬了,朕明兒得去他靈前祭奠。”
嚶鳴愣住了,“明兒?”她惴惴道,“薛家老三一直下落不明,這回不會出事兒吧?”
他說會,臉上神情很淡然,“關帝廟附近朕早就安排了人手,赫壽雖一次都沒露過面,可是朕知道,他就在不遠處盯着,只等朕駕臨。”
她不說話了,失魂落魄看着他。他知道她擔心,便道:“朕有御前侍衛近身保護,他接近不了朕。”
“萬一他放冷箭怎麼辦?”她喃喃說著,臉色有些發白,“不成,您這麼去太危險,他這回是奔着魚死網破的,您不能拿自己當餌。”
女人說起這個來,能活活把自己嚇死。皇帝見她慌,皺着眉頭道:“別杞人憂天了成嗎,朕是堂堂天子,還怕這類宵小?這回是必要去的,多少人都瞧着呢,朕不能得個薄情寡義的名聲。薛家那些餘孽,是插在朕心頭的一把刀,不把他們連根拔除,朕日夜難安。”
嚶鳴雖知道皇帝的宏圖霸業,但於她來說只關心自己爺們兒的安危,他要這麼直愣愣地去,她一百二十個不放心。可勸他不聽,她大婚後頭一回正正經經在他面前哭鼻子,也不多言,抱着她的小手爐往東暖閣去了。皇帝沒法子,追到她床前說:“朕會多加留意的。”
她坐在床頭擤鼻涕,“您是什麼人呢,您是大英的皇帝,身上有重擔您知道么?”
皇帝說知道,“正因朕是皇帝,朕更要收攏皇權,剷除異黨。”
“可……”她氣紅了臉,“您當英雄的時候別忘了,您有家有口,還有我呢。”
這下子戳中了他的軟肋,心裏升起一片拖泥帶水的柔情來,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哭,喃喃說:“別哭了,仔細眼睛瞎了。”
她胡攪蠻纏:“不要你管。”
皇帝頭痛欲裂,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麻煩的女人。他鬧又鬧不過她,罵也罵不贏她,只好繳械投降,“朕知道自己有家有口還有你,朕會想法子的,你放心。”到底沒轍,挨上床抱她,打算好好彌補彌補她。
結果才靠近,就聞見一股韭菜的味道,險些把他沖暈了。皇帝掩起鼻子來,“好臭!”
嚶鳴愣了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所以考驗夫妻感情深不深的時候到了,“您嫌棄我了?”
皇帝訕訕說:“不是朕嫌棄你,是你真的很臭。”
她不管那許多,壓住他,在他臉上每個角落都親了一遍。皇帝接受她臭吻的洗禮,苦不堪言,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最後還是她自己受不了那股味道,下床找人漱口擦牙去了。
無論如何,定下的行程不能更改,既然放出風去要上關帝廟祭拜,那個藏匿在暗處的人也預備好了,總不能叫人白高興一場。
彼此都在等待這一天,長久以來的恩怨不妨做個了斷。紫禁城到關帝廟的這一路,都預先打發人肅清了,皇帝登輅車,帶領着一幫文武大臣從紫禁城出發,浩浩蕩蕩的隊伍綿延了很遠,真像是拜祭有功之臣的架勢。
那座關帝廟,以前就是薛家的家廟,離薛家祖墳不遠,平時供百姓燒香拜佛,到了薛家有大喪的時候便鎖閉廟門,作停靈之用。因薛家這些年赫赫揚揚權傾朝野,所以圍繞着這個家廟,周邊也像模像樣起了小小的廟會,平常有人設攤兒賣南北雜貨。今兒清了道兒,所有小商販被驅逐出去百丈遠,黃幔辟出的御路外側,十步站了一個身穿黃馬褂的侍衛,瞪着銅鈴一樣的眼睛,禁止一切閑雜人等靠近。
皇帝的御輦順着直道過來,停在了山門外。太監上前打簾,高高擎起手臂供皇帝攀扶,皇帝摘了暖帽上的紅纓,以薰貂圍之,也算盡了一點意思。才下了腳踏,聽見空中響起尖厲的鷹嘯,他仰頭看,灰濛濛的天宇上,一隻海東青正盤旋着,如同在木蘭圍場上發現了獵物一般。
忽然轟地一聲,滿樹飛鳥被震動,鳥翅撲簌簌扇動着衝上雲霄,驚起兵荒馬亂的惶恐……火銃的銃口有輕煙裊裊,隔着那層煙霧,皇帝崴下來,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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