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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師昂起初並未深想,直到聽他強調姓氏,姓與氏在先秦以前都極為重要,能尚十二章紋的唯有天子一脈,能持九鼎的,則更不必說,“難怪,難怪你能以傳國九鼎熔鑄八風令,九百年了,周天子竟還有後裔在世。”

姬洛嘆道:“七萃之士死忠王室,從秦昭襄王手中搶出尚在襁褓之中的一子,逃離王畿,隱姓埋名於泗水汀洲,以求圖謀。當時強秦滅六國,天下皆靡然從之,大勢不可抗,想逆天而行,非一代兩代之力所能夠,於是七萃之士中有六人,遠赴塞外,期望尋回當初穆王出崑崙時留下的力量,而與王室素有姻親關係的姜氏,則留在了中原。”

“然而,這些人卻再也沒有回來,倒是三朝之後,漸起泗水樓中樓之名。”

藺光和神玥留下的那一副圖,本就是要給姬洛的——

姬胤仁心仁義,永嘉之亂后中原遭逢大難,憂心九州自此分崩離析,便與姜玉立一同,再赴崑崙,試圖召回當年七萃之士的後裔,進而救民水火。在助神玥穩住西域之後,他並未忘卻自己的使命,但遭到天城截殺,又聽聞江左亂起,不敢再耽擱時日,於是折返泗水,這一走,任務便落到了神玥手上。

神玥掌權后,遵照與其當初的承諾與約定,繼續在西域搜索。待稍有所獲后,崑崙卻已大變,她無法在原伯兮的封鎖下,安然將畫卷送出,一直等到白華帶着藺光的授意前來,那時她才確定,姬胤不知所蹤,或已死去。

但姬胤死了,還有孩子在世,於是她將線索繪於畫卷之中,託付藺光帶回中原。但藺光卻遭到了姜玉立的追殺,並未來得及送出,於是與白華合力,將燭銀戒藏在拜月灣,便是想自己若不幸身死,必然還有他人來尋,甚至極有可能樓主親來,那時候以其才智,當能發現此中秘密。

這一等,人間翻覆,便是數十載。

神玥只願無戰,姬胤只想救世,親眼見證兩者下場的姜玉立覺得,唯有以戰止戰,復立天下,將權柄聚於手中,才能真正做到所想。想要達成這一切,憑泗水那一點人是完全不夠的,唯有天下足夠亂,自亂世,才可出英雄。

姬胤死了,他便將所有的一切傾注在姬洛身上。

從來從容不迫的師昂聽到這兒,亦為此花容失色,秦晉之爭尚有正朔之論,若是周王嗣,那又如何算?姜玉立既有心,傾盡半生謀划,恐怕便是朝中,亦早有滲透,更不必談江湖和武林。

如今大戰在即,絕不能在此馬失前蹄。

師昂死死扣住琴身,幾度猶疑后,終問出了那一句:“姬洛,你想救世,還是亂世?”對方既已信任相托,他便也報之誠然。

“若爭天下,必是兵禍連連,終歸徒增殺孽,死傷無數。何必呢?”姬洛微微一笑。

可真得了答案,師昂心中又莫名起了一陣惋惜,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何,或許是感念他的大義,或許是為九百年的堅持一朝散盡而不平,或許是為這蹉跎數年兜兜轉轉,卻無人勝歸卻盡皆慘敗而悲切……

一腔惆悵全堵在心口,師昂避開他的視線背過身去,過了許久才道:“很慶幸,還能和你站在這裏,那時候你說的話,並沒有成真。”

他話中所指,乃帝師閣劍川之夜,師昂曾懷疑姬洛失憶前與姜家同一立場,故而怕其恢復記憶后,會做出叫所有人難堪的選擇。

但如今看來,幸甚至哉。

姬洛卻忽然道:“誰說沒有成真?”

師昂瞪大眼睛,努力想從他的笑容中尋得玩味,或是從那雙靈動的眸子裏,找到一絲玩笑的證據。但姬洛沒有,他並沒有把這當成一件好笑之事,甚至非常嚴肅認真:“師昂,我以為你久經世故,尤其是天都之亂后,會早習慣把一件事放在兩面來看。”

然而,師昂卻會錯了意,只悶聲道:“你這信任太過沉重……”他話未說完,打了個囫圇,似咬了舌頭般,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瞬間明白過來,姬洛在向他傳達的意思,是不願,而不是他不能!

也就是說,若有機會,未必不會……

一時間,師昂心中百味陳雜,但仔細想來,又覺得十分合乎情理,如此般誘惑,便是在世大能,能做到絲毫不動心的又有幾個,正因為並不是非善即惡,才更像個有七情六慾的人:“我明白,姬洛是姬洛,子忘是子忘,一生困宥於泗水的子忘心向純善,但歷經人情世故的姬洛卻未必,現在的你,很難說究竟是誰。”

“沒有人永遠停留在原地。”姬洛眼中流光一閃而逝,他抬眸,微笑着瞧看師昂,甚是欣慰,“我慶幸不止我是如此。”

究竟由誰來接令,他曾在泗水苦思多日,也曾將江左納入考量,但最後卻無一適合。

那時的建康,論及權勢,謝家遠不及當軸的琅琊王氏,在朝在野儼然已是“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但蘇峻之亂后,曾擁立元帝的王導逝世,王家漸漸也無扛鼎之人,桓家、郗家紛紛崛起,各家一度陷入黨派之爭。

三次北伐不成后,晉國本該因此疲軟,但恰逢桓溫病故,王猛逝世,謝安出山輔政,竟是於逆流中力挽狂瀾。謝家的壯大,在姬洛的計劃之外,意料之外,直白了當的說,若沒有謝家,國將不為今日之國,那樣的話,姜玉立或是姜夏所推崇的,未必不是出路。

與其讓胡人大破中原,不如坐上那個位置,親手改變逆勢。就如同當初峪嶺初逢燕鳳時他說的那樣,真要力求撥亂反正,不如去爭天下。

“我已做出選擇。”姬洛負手而立,眺望煙波浩渺的江水,似乎已置身吹角連營。謝敘留在崑崙的那副圖卷,在他踏入中原的前夕,便已燒為灰燼,既是塵封的秘密,不如繼續不為人知。

師昂未語,只靜默地看他,指腹貼着窗欞來回敲打,側耳以聽波濤拍岸,面上雖波瀾不驚,實際上汗已涔濕薄衣。

姬洛嘆息:“這次回來,去了趟洛水,甚是感懷。我現在明白,為何小九如此篤信命運,若我失憶后遇到的不是呂秋而是姜夏,一切也許截然不同,十年的遭遇,足可以改變一人一生。”

船行再一個時辰,上游已為敵軍所佔不可去,艄公便將其停在附近的渡頭,軍中聞訊已着人來接,師、姬二人便隨之同往大營。

剛入轅門,望樓后迎面走來一人,重甲加身,大步流星,瞧面相氣度乃是忠勇英爽之人,姬洛依稀覺着,那眉眼與謝玄及謝敘多有相似,揣測乃謝家的芝蘭玉樹。不過三息之間,人已走至近前,來人與師昂拱手,語氣十分熟稔:“師閣主,都督正在議事,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經師昂介紹,才知此人乃謝玄從弟,謝琰。而此次領兵出征時,謝玄已領了前鋒都督銜,都以此相稱。

師昂與其寒暄了兩句,那人說至無話,這才將目光挪向一旁的姬洛,細細打量一番后,恍然其身份,先是一愕,為那永駐的少年之顏而難以置信,又聯繫這幾年的傳聞,更是不可思議,隨後接連向師昂投去詢問的目光。

“輔國將軍有禮。”姬洛頓首先拜。

謝琰和顏大笑,與他回禮,語氣甚是敬重:“姬樓主,久仰大名!久立此處苦等不是辦法,正好,今日琰不當值,帶二位往軍中轉轉。”說完,他揮退親兵,轉頭在前,親自領人。

師昂挑眉,做了個先請的動作,姬洛含笑不與他客氣,邊走邊道:“你不是說還有老朋友嗎?”

“到了就只知道了。”

過了校場,東南角上置着幾處帳子,內有陣陣葯香傳來,該是傷兵營,數日前秦晉於下蔡頻有激戰,前線藥材供應不及,便將傷者都轉到了此處。

幾人近前,忽聞一陣佛鈴聲,不遠處竟有一和尚手持法器,坐在樹下唱誦經文,姬洛唇角笑意漸深,沒等謝琰解釋,已快步上前。施佛槿抬頭,向其頷首,亦有些激懷,以至於起身時牽動脖子上的念珠,嘩啦作響。

施佛槿本於建康東郊的寺院講經,憂心前方戰事,欲效綿薄之力,便向君上請命。當今天子追捧佛法,不但在宮中置精舍,更是廣修佛塔,深信輪迴超度之說,一聽便應允了,遣其往前線,大有安定軍魂之意。

軍中多是刀山血海拼殺出來的男兒,對此並不深信,多數時候大和尚都在幫着軍醫救助傷兵。問及慕容琇,倒也跟着,此刻正在營房後頭親自煎藥,稍稍駐足片刻,人便提着藥罐子闖了進來。

空門之中,多講緣法,對比起面對“改頭換面”的姬洛還是一如往常的施佛槿,慕容琇顯然更似正常人的反應。只瞧她指着人,支支吾吾道:“小洛……噢不……樓主……嗯那個……哎呀姬洛,沒想到你這麼厲害,這一檔子事兒都是你攪弄出來的!”

“厲害可不敢當。”姬洛略有些尷尬,心想這真不是在變相損他?

慕容琇聞言,反而變本加厲,乾脆扔下藥罐子,繞着人走了兩圈,端詳了又端詳,便是一根睫毛也未落下,咋舌道:“當真是容顏不老,可羨煞旁人!”可一想到他的身份,便又有些難以釋懷,登時便好不失落:“可惜,以後不能再叫你小洛兒了。”

便是姬洛,再喚他阿姊也十分彆扭。

好在,兩人都不是忸怩之人,雖有訕然,但過後卻都適應下來,攀談無礙。

據慕容琇說,初來時她並未打算多做停留,尤其是在幽州以北打聽到兄長的消息后,可幾次風聞叔父領秦軍破城的消息,難免叫她心中不忿。慕容垂早年雖是受慕容評所迫而離開燕境,但國破家亡之後,非但沒有來個血濺丹墀,反倒留在長安為敵君效力,幾番糾結后,她便乾脆留在晉軍中盡些綿薄之力。

這些年她雖一直跟着施佛槿,但目光里卻少了熾熱與純粹,再沒了年少時那種豁出去的天真與熱愛。小愛與大愛,國愛與家愛,都在那日城破后,在心中顯出輕重。

帳中老軍醫在喚,慕容琇提着藥罐掀簾而入,幾次回頭,欲言又止,最後趁大和尚暫且離去,這才對姬洛道:“不論此戰勝與負,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慕容琇放下皮簾,但很快又打了起來,眉眼帶笑,略顯嬌憨地對着姬洛喚了一句:“小洛兒!”

宛如當年。

於此同時,另一頭亦有人高喊:“駱……駱小哥?真的是你?你怎的會在這兒?你也是來投軍的?啊!謝將軍。”姬洛回頭,那拿着長戟,穿着甲胄的年輕人,竟是公輸沁那個車夫遲二牛,萬萬沒想到他跟人南下后,竟也從戎。

“他可不是駱濟。”

其後飛來一道男聲,一男一女從後走來,男子帶劍,作江湖中人打扮,女子則是普通婦人模樣,正是青州偶遇的公輸家主和賀管事。

“駱濟……姬洛?呵,是我等愚笨,叫你瞞得好苦。”賀深呢喃兩句,頻頻搖頭,姬洛的名聲對於不知情的人來說並不怎地好,但泗水樓主的名頭,卻實在響亮,遲二牛這等不問江湖事的,不往心頭去,他卻不曉得該以何等姿態面對。

謝琰出頭解釋:“北府兵本為流民募入,因而此中江湖人亦不在少數。”

姬洛心頭百味陳雜,正欲開口,卻叫公輸沁搶了先:“他只是心頭震撼,剛曉得那會,可是整整三日未能入眠,到如今還沒緩過勁,並無別的意思,姬……樓主,請勿介懷,《天樞譜》已得師昂閣主交付,青州的事還要謝謝你。”

比之四年前,這位公輸家主穩重不少,只是賀遠及侯方蚩的死似是帶來難以磨滅的傷痛,致使她年紀輕輕,兩鬢便有了些雪色,整個人又很有些疲態。

好在還有一腔熱血賦予家國,這些年來苦心鑽研《天樞譜》,這才替她免去了夜來夢回斷腸。大營工事便由其主造,另有許多用於水戰的武器也悉數造了出來,謝琰便會同公輸沁,領着幾人瞧看。

過後,公輸沁尋姬洛借一步說話,便想懇請他去見一見相庄的女主人。晉國舉兵伐秦,民間自發支援,相庄幾乎傾盡家財,為軍費開支略盡綿力,只是相雪暫不在軍中,還需得去廣陵一晤。

既是盛情托請,姬洛不好再度食言,便謹記在心,一一應了下來。大戰在即,繁務纏身的公輸沁很快被匠人喊走,換防的遲二牛亦要離去,只是走之前對着姬洛揮手,美滋滋地笑:“俺真是走着了狗屎運,沒想到見不着的人近在眼前,俺可得回去跟兄弟說,俺也是和那什麼樓主睡過一張榻的人,一輩子牛皮都夠吹嘍!”

賀深都替他臊,在他心口捶了一拳,遲二牛發懵:“作甚?”

此舉反倒熱得眾人發笑,賀深可不如遲二牛臉皮厚,當即漲紅了臉,也不知該說他蠢,還是該誇他大智若愚:“少說兩句,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哪知遲二牛抖了抖兜鍪,往腦門上一框,呵呵笑道:“也是,洛小哥比俺長得好看多了,哪像我,前一陣兒還摔缺了半顆門牙。”隨後又朝姬洛道,“洛小哥你懂得多,你說說,這一戰咱會贏嗎?”

姬洛目送他遠去:“會,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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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再聚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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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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