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迢迢骨肉分離

路迢迢骨肉分離

來人正是三郎李承志,自去年八月他中了桂榜以後,姐弟兩有一年零四個月沒見面了。

若平常日子一年多沒見也就罷了,但三郎出門遊歷,家人日夜掛心。如今見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李姝怎能不激動,她的眼淚沒含住,還是滾了下來。

三郎長高了,比以前略微黑了一些,但笑容中不再是那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多了一些洞悉人心的睿智。但他與旁人有有些不同,普通人見了世間人心險惡,只會變得更機敏,對人戒備心越發重。三郎的一番經歷,讓他更豁達,更寬容。

很多次,三郎都忍不住感嘆,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人在受苦,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讀書科舉,為的是什麼?振興家族?高官厚祿?他好像也不太在意這些,既然還沒找到目標,他就繼續走下去吧。大景朝天下那麼大,他才走了多遠。

此次聽說福建遭倭寇掠奪,他想到這裏來看看這裏的百姓,進入沿海邊境,他意外打聽到三姐夫到這裏任職,連家裏妻小也一併來了。

三郎一年多沒見到家人了,自小被父母兄姊們疼愛着長大的他,哪一天不想家?他只能通過走累雙腿,磨破腳底,用這些軀體的疼痛,來減少對親人的思念。

如今三姐姐就在跟前,他沒有忍住,摸上門來了。

見到李姝雙目淚盈,三郎走上前來,從懷裏掏出一塊有些髒的帕子,給姐姐擦了擦眼淚,“三姐姐別哭,我好的很呢。”

順寶在一邊見禮,“三姑奶奶,二爺聽說三姑奶奶在這裏,忙不迭地就趕過來了。”

李姝聞着三郎那塊帕子又酸又臭,拍開了他的手,自己擦了擦眼淚,“來了就好,以後就住在我這裏。一路趕過來定然是累了,快進來。”

這是自己親弟弟,李姝直接把他帶進了後院,一邊走一邊吩咐,“封娘,讓金媽媽燒一鍋熱水。把西廂房收拾一下,給三爺住。再把我的浴桶搬出來,放到西廂房,讓三爺好生洗一洗。”

三郎忙擺手,“三姐姐,我身上髒的很,別把你的浴桶弄髒了。”

李姝嗔了他一眼,“別作怪,趕緊洗洗,真是,臭死了。”

平哥兒帶着琴娘在一邊睜着大眼睛看着,平哥兒已經記不得三舅舅了。

三郎見到平哥兒,高興地摸摸他的小臉,“等三舅舅洗乾淨了,再來陪你玩。”

李姝整整換了三桶水,終於把三郎刨乾淨了。三郎沒有衣裳,李姝給他穿了趙世簡的家常衣裳,好在三郎個子也高,倒也合身。李姝又親自給他綁了頭髮,戴上趙世簡的玉冠,配上玉佩,三郎瞬間又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人。

把三郎收拾好了后,李姝立刻打發黃侍衛去軍中,“去告訴將軍,三舅爺來了,他若有空,就回來一趟。”然後又給三郎量了尺寸,把尺寸交給文崖,讓封娘給他拿了家裏的一些料子,送到家常用裁縫那裏,趕緊給三郎主僕兩個從裏到外做幾身家常衣裳,還有三郎過年要穿的見客用的衣裳。

洗過了澡,也快到晌午中飯時間了。玉娘在三郎洗澡的時候就告訴蔡媽媽,今兒晌午飯提前一會兒,做幾個清淡的炒菜,大葷要撇去油花。三爺在外定是風餐露宿,不能一下子吃的太油膩。

三郎洗過了澡,從自己的破包袱里把自己的臟衣服都掏了出來,“三姐姐幫我洗洗吧。”

李姝捂着鼻子,“都扔了吧,臭死了。”

三郎笑,“都扔了,我可置辦不起新衣裳了。”

李姝拿起包袱送到前院,讓徐婆子洗了,留着給三郎做紀念吧。

三郎又從破包袱里掏出一個小包袱,從裏面拿出幾塊絲帕,一個風車,一個搖鈴,一本散亂紙張裝訂的書,還有一塊看起來成色很好的玉。

三郎一邊掏一邊說,“這幾塊絲帕是我路過蘇州的時候買的,給三姐姐家常用,風車給平哥兒玩,搖鈴給外甥女,這本書,是我一路上的遊記,給慶哥兒看,他定然會喜歡。這塊玉,雖然還沒有打磨,但是正經的上等好玉,我也是機緣巧合得到的。姐姐找個匠人打磨一下,給三姐夫戴,三姐夫如今做了高官,戴這玉更配。”

李姝眼眶又有些發紅,笑着說道,“多謝三郎給我們帶的禮物。”說完,她拿起一張絲帕,系在腰間,“我還沒有用過蘇州當地的絲帕呢。”

三郎笑了,“三姐姐如今貴婦人氣勢越發足了。”

姐弟兩個說笑之間,玉娘帶人擺好了飯,李姝帶着三郎和平哥兒一起吃,並讓文崖好生招待順寶。

都是家常菜,也沒有外人,三郎毫不客氣,吃的很歡實。

吃過了飯,三郎在西廂房歇息了一陣子,起來后,聽說這邊的清源山不錯,立刻就要帶着順寶去逛逛。

夜裏,趙世簡回來了,才入垂花門,他立刻喊道,“三郎在哪裏?”

三郎聽到三姐夫叫他,忙抱着平哥兒從西廂房出來了,“三姐夫回來了。”

趙世簡哈哈大笑,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好樣的!”

郎舅二人相視一笑。夜裏,郎舅二人一起喝酒說話,三郎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己路上的經歷,李姝母子幾個在一邊聽的津津有味。

庄小郎聽說李三爺來了,忙跟着一起過來了,也不避諱李姝在場,跟着慶哥兒坐在一起,聽得兩眼放光。

第二日開始,三郎就帶着平哥兒到處跑。爬山、逛街、趕廟會,快過年了了,城裏處處熱鬧的很,街上各色小吃、燈籠和對聯,把新年的氣氛炒的越發濃烈。李姝讓順寶和文崖跟着,平哥兒整日玩得連家都不想回,三舅舅一下子成了他最喜歡的人。

三郎正式在李姝家裏住了下來,他本來想住兩天就走,李姝無論如何不答應,讓他必須等過了年再說。這邊強行扣住三郎主僕二人,那頭,三郎來的頭一天,她立刻寫了封信,擺了回將軍夫人的譜,走了軍中的路子,快速送到京城。

三郎正好也想在這裏看看,索性就不走了。趙世簡正忙着擴軍,還要遷徙一部分百姓。三郎毛遂自薦,跑去幫忙遷徙百姓,有了事情做,他再不想着到處亂跑了。

臘月底,李姝把范婆子的女兒打發回家了,給了她厚厚的賞錢。

過年的時候,一家子開開心心的整日吃吃喝喝,李姝感覺自己又長胖了。還沒到元宵節,范婆子帶了幾個小廝過來給李姝挑選。

李姝挑了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一個給了庄小郎,另外兩個,她交給墨染,讓他好生調教。李姝連名字都沒給他們取,庄小郎自己給小廝取名叫白鹿。另外兩個小廝是墨染取得名字,一個叫水紋,一個叫元光。

一個正月,李姝去了竇太太家,還去了兩個軍中將領家裏,其餘並無需要她拜訪的人家。反倒是許多軍中低級將領的太太們聯袂而來,給她拜年。

甘老將軍已經回京養病去了,趙世簡在東南軍就是當之無愧的二把手了。英國公家沒有內眷在這裏,武將太太們自然要上趙家門。

年前,各路將領們都過了個還算寬裕的年,故而這回都帶來了豐厚的禮品。這也是官場上的慣例,去上官家裏,即使無事相求,也不能空手。

李姝等她們走後,仔細查看了各家的禮品,好在都是些吃食、料子,好一些的送了些好茶葉還有一些擺件,並無真金白銀。李姝並不需要一家家回訪,等到這些人家家裏有紅白喜事時,她走一份禮就好了。

京城這邊,趙書良過年的時候仍舊住在平康坊。李姝母子幾個走了后,趙書良讓庄姨娘管了家。說是管家,也就他們一家四口再加幾個下人。洪姨娘很不滿意,表哥這樣裡外不分,二奶奶不在家,輪也該輪到自己了。

趙書良不理她,直接半個月沒進她房門。趙書良最是個疼孩子的人,嬛娘那樣小,若讓洪姨娘管家,就她那刻薄性子,又愛貼補娘家,怕是嬛娘的份例都要被她送到洪家了。

在趙書良心裏,洪家那一大家子,捆起來也比不上嬛娘的一根小手指頭。

兩個兒子都成家了,慧娘也出嫁了,只有嬛娘整日承歡膝下。每天他一回來,嬛娘就抱着他的腿,軟軟地喊阿爹,趙書良越發喜歡這個小女兒,家裏有好東西,都先緊着她,連煦哥兒都靠後了,煦哥兒有自家爹娘照顧,不需要自己多費心。

年三十晚上,趙世崇一家子一起過來吃了頓飯。第二天,趙書良帶着嬛娘和趙世崇一家子,去各家拜年,並把趙世簡送來的年禮,讓孫氏給幾兄弟家裏分了分。

肖氏聽說三郎去找了女兒,頓時高興不已,忙不迭地寫信讓李姝好生照顧他。

肖氏本來想讓李姝務必要留住三郎,李穆川忙攔住了她,“娘子,三郎如今跑野了性子,你這樣吩咐姝娘,難道她要拿繩子捆住他?莫要因為你的一片慈母心,讓她們姐弟之間難做。三郎二十多了,不用我們再擔心了。”肖氏只得作罷,讓李姝代為照看弟弟,若他真要再走,給他準備一些盤纏和衣裳,送他幾張女婿的名帖,關鍵時候保命用。

日子就在趙世簡的忙碌中漸漸溜走,半年的功夫,東南軍終於擴充至二十萬,十二萬陸軍,八萬水軍。沿海一些長期被掠奪的村莊變成了屯兵地點,百姓都遷移到了北方。那裏前幾年糟了乾旱,地廣人稀,正是缺少耕種百姓的時候。

百姓初始不願意遷徙,那麼遠的地方,聽說又冷,誰願意去啊。雖然說一家有十兩銀子安家費,但誰知道最後到手裏還剩幾兩。

英國公聯合福建總督,各州府知府、縣令一起出動,親自監督撫恤銀子的發放。

此次景平帝發給百姓的安家費,並未通過官方一級一級下發,而是讓李穆川隨着軍餉一起送到東南軍中。景平帝雖年輕,很是知道一些官場上的規則,若走官道,怕是層層扒皮,最後到百姓手裏,最多二三兩而已。

英國公當著一眾福建大小官員的面,當場抬出撫恤銀子,並命軍中部分將領各帶一隊士兵至各州府,監督撫恤銀子的發放。此次百姓遷徙,一來關係東南軍重新佈局,二來可以解決北方人口稀少的問題,英國公一定要辦成。換成往常,你伸手就伸手,這一回,誰伸手,他剁了誰的爪子。

英國公如此強硬,福建地方官員雖有不滿,也不敢頂着來。

銀子發放出去后,招兵過程中,繼續發銀子,八萬新軍很快招齊。

英國公並未將新軍單獨立營,而是全部打散混編入各個營對。若是單獨立營,說不得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新兵忠心的對象就不是帝王了。他帶着趙世簡和一幹將領沒日沒夜地訓練新兵,訓練的過程中,剿匪、滅海盜,一直沒停過,東南軍的作戰能力也直線上升。

等二十萬東南軍徹底穩定下來后,英國公等人到福建已經一年多了。英國公上奏,稱已完成使命。

奏摺呈上去后,過了一個多月,京城來了天使。

來人不是官員,而是景平帝御前的內侍鄧公公。上諭,英國公不辱使命,平東南邊境、遷徙百姓、擴充軍隊,今賜英國公爵位襲四代而遞減,着英國公史重即刻回京復命,靖邊將軍趙世簡就地任東南軍元帥,保邊境平安。

英國公這一功勞讓家裏的爵位又可以多襲一代,等史杭即位的時候,仍舊是公爵。

鄧公公宣讀過了聖旨,英國公和趙世簡鄭重接了旨意,鄧公公笑眯眯道,“恭喜國公爺,恭喜趙大人。”

英國公等人好生招待了鄧公公,這是御前內侍,不招待好了,他回去嘴巴一歪,隨意說兩句模稜兩可的話,英國公和趙將軍簡在帝心,自然不用害怕,但底下說不得就有人要倒霉了。

鄧公公等了三五天,英國公交割清楚了軍營里的事情后,留下了孫子史杭,自己預備和鄧公公一起回京。

臨行前一天,鄧公公找英國公說小話,“公爺呀,雜家有件難辦的事情想請您老幫忙呀。”

英國公心裏疑惑,你個老東西,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銀子也拿夠了,連花樓里的姑娘你都摸過了,難道還有別的要求,一個閹人,也別太過分了。

但英國公是什麼人,他笑眯眯地問道,“公公有何事儘管說,只要是老夫能辦到的,自然沒二話。”

鄧公公屁股像長了釘子一樣,扭來扭去了半天,吭吭哧哧說道,“這個,公爺呀,按照慣例,在外統軍的一方主帥,家裏總得有人在京城裏吧。”

英國公瞬間就明白了,自來統帥在外,妻小一定要留在京城,算是人質。一般來說,你婆娘送不送回來也就罷了,反正女人如衣服,但兒子一定要送回來,且必須是繼承人,說白了就是嫡長子。龐敬淵在西北,他的嫡長子就一直在京城。

但這個慣例又沒寫進律法,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趙世簡如今新任東南軍元帥,他想把兩個兒子都薅在身邊,想來是不大可能了。

英國公看了一眼鄧公公,“公公前兒如何不說呢?”

鄧公公頓時笑道,“哎呦,我的公爺,雜家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呢,哪裏敢隨意亂說,聖上又沒寫到聖旨里。”景平帝臨行前莫名說了兩句,鄧公公心裏門清。但他又不想得罪趙家,故而想讓英國公去說。

英國公心裏直罵娘,你個沒根的缺德貨,這種離間人家骨肉的事情,讓老夫去做,怪不得你斷子絕孫了。

這邊,英國公為難的要死,哪知趙世簡自己帶著兒子上門了。

自接到聖旨的頭一天開始,趙世簡心裏就揪成一團。他做了這麼多年的武將,如何不清楚歷朝歷代帝王的這些手段。如今讓他掌管東南軍,慶哥兒是必須得回京城了。

他忍了兩天後,在夜裏,趁着黑暗,抱着李姝說悄悄話,“姝娘,鄧公公和國公爺過兩天就要回京了。”

李姝嗯了一聲,“我已經給鄧公公預備了一份厚禮,明兒讓墨染送過去。”

趙世簡摸了摸她的臉,他有些不忍心,沉默了許久,他嘆了口氣,“姝娘,你知道歷朝歷代的質子嗎?”

李姝是讀過史書的人,如何不知道這些事情,黑夜裏,她的雙眼倏地睜開了。質子,是啊,那個有名的帝王鼻祖,他爹小時候不就是個質子嗎。

李姝也沉默了半晌,“官人,不能不送嗎?慶哥兒才八歲呢。”

趙世簡又摸了摸她的臉,不意外地摸到了她滿臉的淚水,他有些喪氣地說道,“娘子,你說,我做這麼大的官,有什麼意思呢,骨肉分離。”

李姝哭了半晌后道,“官人,咱們家被捲入鬥爭旋渦,你不做高官,咱們家就不是骨肉分離,怕是要人頭落地了。”

趙世簡把她抱的越發緊了,“娘子別擔心,慶哥兒也大了,把墨染和玉娘給他,給他帶足了銀子。我給阿爹和岳父寫信,讓阿爹看着他,讓岳父督促他的功課。咱們在外守邊,大姐姐心裏會領情,她會照看慶哥兒的。”

李姝哭了半晌后,哽咽道,“我想跟着慶哥兒回去,可我又捨不得官人,我真想把自己劈成兩半。”

夫妻兩擁在一起,互相安慰了半宿。

第二天一大早,趙世簡直接找了慶哥兒,帶他到前院書房說話,並讓庄小郎稍等片刻。他看着八歲大的兒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吧。”

慶哥兒看着父親一臉凝重,忙聽話地坐下了,問道,“阿爹,出了什麼事情?”

趙世簡直接開門見山,“你要跟着國公爺一起回京城了。”

慶哥兒頓時呆住了,“阿爹,是因為阿爹做了元帥嗎?”

趙世簡點點頭,“你也不小了,該知道事了。你大姨母在宮裏有皇子,咱們家,被迫捲入皇后和貴妃兩黨的鬥爭中。聖上想扶起你大姨母和四皇子,緩和后妃兩黨的鬥爭,你外公和舅父是文人,為父就成了你大姨母在軍中的話語人。為父如今掌管二十萬東南軍,必定要送你回去做質子。”

說完,趙世簡覺得這些話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於沉重,忙站起身,走到慶哥兒面前,把他拉起來,先摸摸他的頭,又把他攬入懷中,輕聲對他說道,“慶哥兒,你是長子,為父知道你的肩膀還稚嫩,但現在是緊要關頭,為父需要你來分憂,你明白嗎?”

親哥兒許久沒被父親這樣抱着說話了,他感受了一會兒父親胸膛的寬闊和厚重,然後抬起了紅通通的眼睛,“阿爹,我回京城去。”

趙世簡輕撫了他的後背兩下,悄聲囑咐他,“京城如今時局暫時還算穩定,為父在外安穩,你在京城也無人敢欺。回去了之後,只管用心讀書,孝順你阿爺和外公外婆。有時間了,去看看你謝大爺,還有你丁大爺,功課上有不明白的,可以去找你張大爺。若遇到動蕩,務必要保全好自己的安全。”

慶哥兒嗯了一聲,“阿爹,我以後什麼時候可以來看阿爹阿娘。”

趙世簡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以後不要出京城,為父也不能離開福建,你不用擔心,我們要仔細等待時日和機會。有朝一日,我們還會一家團聚。”

慶哥兒點了點頭,“阿爹,我今兒還去學堂,跟同窗們告別。”

趙世簡該囑咐的都囑咐了,讓他跟着庄小郎一起走了。

路上,慶哥兒對庄小郎說,“哥,我要回京城了。”

庄小郎吃驚道,“咱們才來了將將一年,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慶哥兒搖搖頭,“不是咱們,是我一個人回去。阿爹做了統帥,我就要回京城,就像龐家大郎一樣。”

庄小郎瞬間就明白了,不再說話。

到了夜裏,趙世簡又回來了,庄小郎在外院直接攔住了他。

“二爺,我想跟慶哥兒一起回去。”

趙世簡不置可否,“你不是想到處看看嗎?這才出來多久。”

慶哥兒在一邊說道,“哥,你不用跟我回去,你就留在這裏吧。”

庄小郎搖搖頭,對趙世簡說道,“我想回去,讓姐夫給我找家好的學堂,等明年參加秋闈,泉州的官學幾年也出不了一個舉人。我出來一年了,跟着二奶奶看了一路的大好河山,又見識了泉州和福建的風土人情,也不算白出來一趟。慶哥兒年紀這樣小,路上沒個人照應怎麼能行?”

趙世簡拍拍他的肩膀,“可惜咱兩差了輩分,不然我真想收你做乾兒子。”

庄小郎咧嘴笑了,“二爺,那不過是個虛名罷了。不管外人如何看,慶哥兒就跟我弟弟是一樣的。”

趙世簡點點頭,“那你就替我一路照看好慶哥兒,我給你寫一封信,到了京城,你和慶哥兒一起去找我岳父,讓他送你去國子監讀書。你還回平康坊住,你和慶哥兒一起,住在正院東廂房,他年紀小,一個人住正院我不放心,你替我看好他。”

庄小郎點點頭,“二爺放心,我會跟慶哥兒同吃同住,好好照顧他。”說完,他雙眼看着趙世簡,像是期盼着什麼一樣。

趙世簡思索了片刻,又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后,好生讀書,不要參與內宅的事情,你姐姐有嬛娘,不會受委屈。你出來這一年,也見識了不少,做文章的時候可以多寫一些自己的見聞,這樣更有說服力。若有什麼想法,也可以給我寫信。”

庄小郎眼神發亮,用力地點點頭,“二爺放心,我會好生讀書的。”

趙世簡點點頭,又看向慶哥兒,“慶哥兒,你既然認他做哥哥,以後就要好生敬重他,你和你二姑媽各叫各的,不用擔心外人眼光。你去你外公家也好,去你謝大爺家或者丁大爺家,都要帶上你庄大哥,他讀書比你天分高,你要虛心向他學習。”

慶哥兒點頭應了,“阿爹放心,我會跟庄大哥互相照應的。”

三個男人在前院說過了話,趙世簡對他們兩個說道,“走,一起去後院。”庄小郎並沒有拒絕,跟着父子兩個一起來了。

李姝已經讓封娘開始擺飯菜了,見他們三個回來了,笑了,“就等着你們呢,也不知哪裏有那麼多知心話要說。”

趙世簡笑了,攜着她的手一起進了屋,“以後我要是回來的遲了,娘子只管自己先吃。你要帶孩子呢,不能餓着肚子。”

庄小郎看向趙世簡夫妻二人,他有些眼熱,庄小郎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樣子了。他八歲以前,只有姐姐,姐姐和母親一樣疼愛他,呵護他。

後來,他到了趙家,姐夫雖然對他也不錯,但只限於生活上不虧待他。只有二爺,時常指點他功課,跟他說一些做人的道理。

那時候他時常想,要是自己有個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可是他身份尷尬,仔細論起來,他比二爺輩分還大。到了泉州后,公開場合里,李姝讓庄小郎管自己叫表嬸,管趙世簡叫表叔,裝作是親戚家的孩子。

庄小郎特別喜歡這個身份,他不再是姨娘的弟弟,而是表侄,他和慶哥兒手拉手做表兄弟,沒人說一句閑話。

很快,他就要回京城了。京城裏有最疼愛他的姐姐,還有自己的親外甥女。他又成了姨娘的弟弟,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

十三歲的庄小郎,心性開始成熟。這幾年,二爺指導他良多,特別是他搬到了平康坊之後,二爺一回家就問他的功課,還會給自己講官場上的事情,二奶奶細心照料自己的生活,如今,自己也該回報他們一二。

這該死的輩分!

李姝給慶哥兒和庄小郎一人做了十幾身衣裳,她把泉州手藝最好的二十幾個裁縫全請了來,就在家裏做,一天的功夫,全部做好了,春夏秋冬都有。元帥夫人相請,沒人敢不來。

兩天後,就在鄧公公和英國公都為難的時候,趙世簡帶着慶哥兒和庄小郎一起去找了英國公。

趙世簡說得很體面,“公爺,蒙聖上不棄,讓我鎮守東南,我自然不敢懈怠。但我家裏還有老父親在堂,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犬子已經八歲,我預備讓他回京城替我孝敬老父親。因他年紀還小,內子不放心他單獨上路,恰好聖上召公爺回京,晚輩特來相求,請公爺幫我帶他回京,交給他祖父照看。”

英國公嘆了口氣,“安之不必擔憂,老夫定然將令公子毫髮無損地交給令尊。”

趙世簡拱手道,“多謝公爺!明兒早上,我再帶他過來。”

英國公揮揮手,“去吧。”多餘的話,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呢,骨肉分離,旁人說什麼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

當天夜裏,三郎又回來了。

最近,他跑到好遠的地方去找一位當地名儒。李姝給他帶了些銀子,就打發他去了。可巧,今兒夜裏回來了。

三郎聽說慶哥兒要回京,想了想,跟趙世簡說,“三姐夫,我送親哥兒回京吧。”

趙世簡看了看他,笑道,“你不繼續遊歷山川了?”

三郎笑了,“我出來兩年多了,也該回去看看了。遊歷的事兒,以後日子還長着呢。再說了,這一路回京城,也當是遊歷了。我帶着庄小郎和慶哥兒,我們一邊玩一邊回京城,豈不更快活。”

李姝聽見了,忙不迭地點頭,“那可太好了,有三郎你在,我更放心了。庄小郎雖然穩重,但還是個孩子呢。不過有一樣,你既然要送他們回去,就正經送,回去讓阿爹阿娘看看你。你可別半路上跑了,更不能把他們兩個拐跑了。”

三郎哈哈大笑,“三姐姐你還把我當小孩子。”

李姝立刻吩咐順寶把三郎的東西打包好。順寶這兩年跟着三郎到處跑,打包行囊最是拿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三郎那點子東西全部包好了。李姝想着回了京城三郎有父母照看,不用給他準備太多東西。

等吃過了飯,李姝親自帶着封娘要給慶哥兒洗澡,慶哥兒有些不好意思,“阿娘,兒子自己洗吧。”

李姝笑道,“你才多大呢,就怕羞了。也就今兒這一回了,等你回了京城,阿娘還不知道什麼年月再能看到你了,你讓阿娘給你洗個澡,這樣你走後,阿娘心裏好受些。”

李姝說著說著就要哭了,慶哥兒忙自己把自己脫了個乾淨,跳到浴桶里,“阿娘,您洗吧。”

李姝又笑了,仔細給兒子洗了澡,擦乾了頭髮,換上了寢衣,然後囑咐他早些休息,並讓平哥兒不要鬧。

安頓好了慶哥兒,她給女兒餵了奶,又去看玉娘夫婦準備的如何。

墨染和玉娘要跟着慶哥兒回京城,這是李姝和趙世簡一致決定的。夫婦二人是李姝最得用的人,讓他們照顧親哥兒,李姝最放心。

玉娘心裏也清楚,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並跟着二奶奶一起,收拾行囊,買了各色禮品,到時候一起送回京城。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過早飯,趙世簡要帶着三郎、慶哥兒和庄小郎一起出發了。李姝給他們備了整整輛車的東西,一車是三個人的行囊,另外一車是禮物。還有兩輛車,一輛給三個男孩子坐,另外一輛給家裏下人坐。

趙世簡看了看大門口的車隊,沒說話,鄧公公和國公爺回京,也不用急行軍,慢慢走就是了,只要能跟得上、跟着的人可靠,跟十輛車也行。

李姝站在大門口,抱着一下慶哥兒,仔細摩挲了他的頭,又給他整理了衣裳,萬分不舍地擺擺手,“去吧,一路上聽你三舅舅和你表哥的話,到了京城,孝敬阿爺,認真讀書,有時間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你二姨母。”

慶哥兒點點頭,“阿娘放心,兒子定會照顧好家裏。”

說完,慶哥兒摸了摸平哥兒的頭,“二弟,我回京城去了,你在家裏好生孝敬阿爹阿娘,照顧好妹妹。”平哥兒還不大懂,只聽話地點點頭。

慶哥兒又抱了抱妹妹,親親她的小臉,又把她遞給封娘,然後轉身先爬上了車。

三郎見姐姐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從懷裏掏出塊香噴噴的帕子,給李姝擦了擦眼淚,“三姐姐別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李姝哽咽着點了點頭。

趙世簡沖李姝點點頭,“娘子先回去吧,我夜裏就回來了。”

說完,他轉身上了馬,領着車隊走了。三郎坐在車把頭上,沖李姝擺擺手,“三姐姐,等着我,我還會來看你的。”

慶哥兒一走,李姝的心頓時被掏空了一半。從他出生,這八年多,從來沒離開過自己一個晚上。

李姝總是擔心他吃不好睡不好,又擔心他回了京城被人欺負。直過了大半個月,在平哥兒和閩娘的纏磨下,又接到了慶哥兒在路上給她寫的第一封家書,她才放下一半的心。

李姝這邊掏心掏肺,慶哥兒三個一路上好不快活。

英國公年紀大了,對他們幾個多有縱容。一路上,三郎纏着英國公要學騎馬。英國公讓親衛們教三個男孩子騎馬,雖然磨破了大腿根,他們卻異常高興。

每逢歇息的時候,三郎帶着他們兩個四處掏鳥窩抓野兔,或是去農家買一些吃食回來改善路上的生活。自己生火,殺雞,等到最後,他跟着三郎和庄小郎一起策馬狂奔,慶哥兒一路上高興的好懸沒飛起來。

等到了京城,英國公跟着鄧公公去了宮裏,另外派心腹之人把幾個孩子送回家。

三郎先把慶哥兒兩個送回了平康坊,然後自己回如意坊去了。

他們這一路回來,為了安全,並未大張旗鼓,沒幾個人知道行程。等慶哥兒和庄小郎忽然到家,把家裏兩個姨娘嚇了一跳。

庄姨娘見到弟弟,立刻紅了眼眶,“大郎,你回來了。”

三郎不認識庄姨娘,對慶哥兒說道,“慶哥兒,你們先歇下,我先回去了。”

慶哥兒回到,“三舅舅你先回去吧,我明兒就去找你。”

庄小郎拱了拱手,見到洪姨娘在老遠處看着,那一句表舅卡在脖子裏沒出來。是了,這裏是平康坊,如今他不能再偽裝成慶哥兒的表哥了。

自從李姝走了,這宅子裏的規矩就不如以前那樣中了。三郎一進門,庄姨娘看到弟弟,奔了過來,洪姨娘竟然也老遠地跟着看。

趙書良回來后很高興,夜裏帶着兩個孩子一起吃飯,並拿出銀子,讓庄姨娘給兩個孩子好生置辦些東西。

宮裏頭,英國公向景平帝大略說了自己這一年的經歷,景平帝笑着點頭,“愛卿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過幾日再來上朝。”並賜了英國公一堆的東西。

英國公謝過恩后就出宮去了,走前,瞟了一眼鄧公公。

鄧公公心領神會,向景平帝說了趙將軍將嫡長子送回京孝敬老父親的事情。

景平帝點點頭,“知道了,你去告訴賢妃。靖邊將軍嫡長子回京,讓她好生照看。”鄧公公領命去了朝霞宮。

賢妃正帶着兩個女兒在說閑話,大公主和二公主年齡也不小了,馬上就要說人家了,賢妃正在說一些宮外的生活給她們聽。

聽見鄧公公稟報,賢妃笑着點頭,“多謝公公相告”,然後她讓宮女給鄧公公打賞。

哪知鄧公公接了賞錢,笑眯眯地仍未走。

賢妃揮了揮手,讓大家都退下,只留下心腹宮女和兩個女兒。

鄧公公笑道,“老奴從泉州走之前,趙將軍找了老奴,讓老奴給娘娘轉呈一些東西。”

說罷,他把一個信封遞給了賢妃。

賢妃伸手接過,感覺裏面厚厚的,她並未當場拆了,而是笑道,“三妹妹出去這一年多,竟然有這麼多話要跟我說,看這信,可夠厚實的。”

鄧公公不管他們之間說什麼,反正他就是個跑腿的,跑腿銀子他也掙到了,笑着打了個招呼就退下了。

賢妃當著兩個女兒和心腹宮女的面,拆開了信封。裏面一個字都沒有,全部是銀票。五百兩、二百兩的、一百兩的、五十兩的、二十兩的、十兩的,小面額的非常多,大面額是二十張一千兩的。賢妃數了數,零零總總,加起來正好五萬兩。

賢妃紅了眼眶,沒說話。

大公主問,“母妃,三姨夫為甚給您帶這麼多銀票?”

賢妃吸了口氣,“你們越來越大了,花銷也越來越大。宮裏的份例有限,你們三個皇兄,都有外家補貼。你們外公家裏家底薄,沒得補貼咱們,你們三姨夫這也不是頭一回補貼咱們了。他還在御林軍的時候,就給母妃送過兩次銀票。那時候你們還小,母妃就沒告訴你們。你們慶表弟回來了,過幾天,我招他進宮,你們以後多照顧慶表弟。為了咱們娘兒幾個,你們慶表弟小小年紀就一個人離開父母回了京城,可憐見的。”

兩位公主都點點頭,宮裏的孩子都成熟的早,也知道黨爭的厲害。三姨夫如今掌了東南二十萬軍隊,可以直接跟龐家和平家相抗衡。舅媽的親爹也是父皇的跟前人,三姨夫之前的右軍統帥讓丁大人補上去了,聽母妃說也是自己人,她們娘兒四個在宮裏,終於也能挺直了腰桿做人。

慶哥兒回了京城,頭一天陪着趙書良去看了趙老太太並孫氏等人,第二天去看了李穆川夫婦。第三天,李穆川親自帶着他和庄小郎,把庄小郎送去了國子監。親哥兒是邊疆元帥的嫡長子,直接去上書房讀書去了。那裏都是皇子和一干高品級宗親家的孩子,外臣家的孩子不多,只有如龐家、平家和史家這樣的人家,外加幾家爵位比較高的人家,趙家如今也算一個。

慶哥兒去了上書房,充作四皇子的伴讀,有四皇子照看,且他父親如今手握實權,倒無人敢欺負他。他年紀還小,為避免他每日來回奔波,賢妃請旨,直接讓他跟着四皇子一起住在朝霞宮東偏殿,景平帝允了,但只許住到十歲。

在宮裏,賢妃細心照料他的起居,兩位公主也把他當親弟弟一樣。表兄弟二人年齡只差了兩個月,且有賢妃在中間教導,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夥伴。

慶哥兒每隔十天回家一趟,正式開始了自己的伴讀生涯,很快融入了京城上流人家公子哥兒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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