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帝位甘做金梁

辭帝位甘做金梁

走之前,英國公打發走了所有人,私下與趙世簡長談一番。

“安之,此去京城,危機重重吶。”

趙世簡抱拳,“公爺,晚輩並無不臣之心。”

英國公摸了摸鬍鬚,“當日,因后妃兩黨爭鬥不休,恰逢安之這樣出眾,聖上才扶持你做了東南軍統帥,安之因黨爭得利,如今怕是又要因黨爭失了聖心了。”

趙世簡沉默半晌,“公爺,晚輩問心無愧。隱匿火器,實為自保。火器剛出世時,龐家雄踞西北,平家把控京城,晚輩若交出來,怕是如今已經身首異處了。”

英國公嘆了口氣,“安之吶,老夫知道你的難處,但聖上那裏,你還是要拿出些誠意來。老夫臨行之前與聖上說道,靖邊將軍雖深陷黨爭,但心有百姓,還請聖上仔細斟酌。老夫不妨明白跟你說,如今二皇子受平家牽連,三皇子身負惡名,聖上,聖上身子孱弱,四皇子怕是很快就要被立為儲君了。安之,儲君年幼,外戚勢大,哪個君王也不放心吶。”

趙世簡苦笑,“晚輩謝公爺指點,晚輩並不想做什麼勢力龐大的外戚,更不想造反做皇帝。不論在御林軍,還是在福建,或是此次北征,晚輩皆是聽命而為。”

他停頓了一下后,繼續說道,“此次胡人入關,中原生靈塗炭,如今胡人已去,天下人心思定。況且,聖上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心繫百姓,連龍袍破了都補一補再穿,這樣的君王,雖未處理好黨爭,卻不失為仁君。晚輩從未有過不臣之心,若仗着火器巧取豪奪,天下狼煙再起,百姓又要遭殃。史筆如刀,晚輩豈不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就算奪來了,也坐不穩這天下。”

英國公點頭,“安之看得明白,老夫就放心了。如今儲君年幼,安之只要把握好分寸,也不是沒有機會。儲君需要有強大的後盾,不然,先帝可還是留有好幾個皇子在世的。”

趙世簡明白英國公的意思,躬身道,“晚輩謝過公爺指教,西北軍的所有文書,都在書房裏,各色東西,晚輩一概沒動,如今都交給公爺。有公爺這樣的擎天白玉柱在,西北安矣。”

英國公哈哈笑了,“安之做事,老夫再沒有不放心的。”

英國公見趙世簡併無想做皇帝的打算,心裏放心了。大景朝才遭了幾輪戰爭,實在經不起再折騰了,他也不想看到這個年輕人誤入歧途。若是說君王無道,倒行逆施,英國公自己都會勸着趙世簡造反,拯救黎民。

可景平帝繼位以來,勤勉、仁慈、兢兢業業,私德上面再沒有半點讓人詬病的地方。唯一沒做好的,就是后妃兩黨的鬥爭最後失控了。但景平帝自己去了大半條命,眼見着也撐不了多久,這個時候,天下人心都在景平帝這裏,趙世簡若造反,不得人心,就算一時得逞,必將被天下討伐。

特別是先帝在封地上的幾個皇子,個個都會起兵相奪,到時候,天下大亂,百姓所有的怒火,都會發泄到始作俑者身上。

二人交談了一番之後,趙世簡跟隨天使,帶着龐家人和東南軍,往京城出發。

因路上有天使,趙世簡不再與龐家人打交道,看管龐家人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景平帝的人全權處理。

慶哥兒這一路,跟着上戰場,聽龐敬淵教導,見過血、殺過人,知道了許多以前聞所未聞的事情,瞬間成長起來。

天使見到慶哥兒,親熱地打招呼,“哥兒好啊,老奴臨行前,娘娘還讓老奴仔細服侍哥兒,讓哥兒路上不要受了驚嚇。”

慶哥兒笑道,“姨媽一向這樣周到,您老這一路過來,定然也顛簸的辛苦,等到了京城,我請您老去裕華樓喝茶。”

天使拍腿笑道,“哎呦,哥兒跟老奴這樣客氣作甚。老奴看着哥兒長大的,還不知道哥兒的性子,您吶,定是想跑出去玩了,拿老奴做幌子。”

二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後頭,坐在囚車裏的龐敬淵正眯着眼睛曬太陽。成了囚犯之後,龐敬淵忽然間變得異常輕鬆。

從他出生時開始,龐家就一直深陷黨爭。剛開始是和先帝貴妃家爭,後來隱隱變成了和先帝掰手腕子,龐家僥倖贏了半場。等龐皇後有了兩個嫡子,龐家再次陷入黨爭之中,這一回,還攪和進一個土包子趙家。場面越發混亂,龐家也越陷越深。

龐家以前何曾把趙家放在眼裏,一個八品官家出身的土鱉小子,能有多大能耐。看着景平帝一步步扶持他起來,龐敬淵心裏暗自高興,這比那些世家大族好對付多了。

現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傳承了好幾代的勇國公府,已經被抄了。他這個勇國公,如今只能坐在囚車裏,嘴裏叼着根稻草曬太陽。

後面還有一串的囚車,他的妻妾子女們待遇還不如他,只有龐大郎也得了個單獨的囚車,其餘人,都是三三兩兩擠在一個囚車裏。

此次回京,一行人走得並不是很快。半路上,趙世簡遇到了唐副將。

唐副將行過禮后,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點了點頭。

等到了京城的時候,天氣已經回暖,路邊的柳樹已經冒出嫩芽。

東南軍一到京城,按慣例先駐紮在京郊。趙世簡把慶哥兒留下,讓唐副將照看,自己隨着天使一起,去向景平帝復命。

天使眯着眼笑,看了一眼慶哥兒,什麼都沒說。

景平帝這幾天又搬到了上書房,上書房裏什麼都有,他索性直接住在了這裏。總是在寢宮裏,大臣們來來往往不方便,且給人一種聖上快要不行了的感覺。

景平帝一向自律,哪怕明兒就死了,今兒他也要體體面面的。

趙世簡直接到了上書房,內侍回稟后,裏頭很快就來人宣他進去。

王太師及嚴文凱等人都在,趙世簡目不斜視,給景平帝請安,“臣不辱使命,趕走了胡人,帶回龐家主犯。”

景平帝沒有停下批閱奏摺的筆,只說了一聲,“安之辛苦了,快起來坐。”

小內侍搬來凳子,趙世簡坐到了一邊。

景平帝不開口,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說話。

王太師看向趙世簡,心裏百感交集。他以為這個年輕人回不來了,也以為景平帝要完蛋了,甚至以為大景朝都要結束了,他自己都做好了殉國的準備,結果,大家都好好的,但局勢還是很複雜。

王太師嘆了口氣,自聖祖爺之後,大景朝就陷入了不斷循環的黨爭,前朝、後宮糾葛在一起,一團亂麻。

嚴文凱如今看趙世簡的目光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以前,他們都是賢妃黨,抱團取暖,如今這個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年輕人實力太過強大,大伙兒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和他交往了。

但不管眾人心裏怎麼想,都沉默不語,這事兒,還要看聖上怎麼處理。殺,肯定是殺不得了。他如今手握利器,在東南軍里威望大,又剛立了大功勞,沒得立了功了反倒要被殺頭的。

想捏他,怕也不容易,他家人都跑了。

景平帝把手裏的摺子批完了,抬頭笑道,“朕近來精神不濟,做一件事情都耗盡精力,多的一分力氣沒法分出來,讓安之白等了半天。”

趙世簡忙起身,躬身道,“請身上保重龍體,大景朝一半的江山才遭胡人洗劫,天下黎民百姓還要靠聖上呢。”

景平帝眼神透亮,只笑了一聲,“安之立了大功勞,該賞。”

趙世簡忙跪下,“臣不敢,臣有今天,都是聖上抬愛,一次次給臣機會。不然,天下英才那麼多,豈能一直讓臣出頭。”

景平帝抬手,“安之起來說話。”

趙世簡猶豫了一下,說道,“臣有罪。”

景平帝聽他這樣說,沉默了,半晌后,他輕聲說道,“安之留下,其餘人先回去吧。”

王太師等人行禮后,躬身退下。

等所有人都走了,景平帝又笑了,“安之,你想做皇帝嗎?”

趙世簡被他這句話驚得倏地抬起頭看向他,過了半晌后,他搖搖頭,“臣不想做皇帝。”

景平帝喝了口茶,“怎麼會不想呢,做皇帝多好,天下人都跪在你腳下。你要是想做皇帝,朕可以禪讓給你,這樣,不動干戈,沒有死傷,多好。況且,朕自知命不久矣,老四年幼,外有你這樣勢力強大的外戚,內有朕一干虎視眈眈的兄弟們,我怕他到時候比我死得還要早。”

景平帝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能文能武,治理天下定然也不是問題。朕把皇位給你,你給老四他們幾個一口吃的就行,朕還能活幾日,朕給你正名,你也不用擔心天下悠悠之口。”

趙世簡看着景平帝,猜測他說這話的意思,但最後,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臣不想,做皇帝的,大多不得好死。”

景平帝被他這話驚得噴出一口茶水,猛烈咳嗽起來。

咳嗽了半晌,景平帝用手指着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安之,安之你說的對,做皇帝的,沒有幾個能得個好死的。一輩子孤家寡人,誰都不敢相信,要麼死於非命,要麼整日被人盼着早些死,家不像家,人不像人。”

景平帝靠在了迎枕上,聲音越來越輕,“朕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皇帝。那個時候,二哥文功武治,又是嫡皇子,名正言順。朕只想長大了之後,得一塊不大不小的封地,給二哥做幫手。後來,陰差陽錯,朕做了皇帝,還娶了二哥自小就看好了的未婚妻。朕怕人家說朕比二哥差的太遠,每日勤勉認真,不敢有一絲懈怠,但最後,朕還是有愧先帝,有愧天下百姓。”

趙世簡輕聲安慰他,“聖上,您做的已經很好了,換做他人,不一定有您做得好。”

景平帝輕笑一聲,“朕現在覺得,做皇帝,還是要找個能幹的人才行,朕小時候就能力一般,就算勤勉、就算仁慈,還是把天下弄得一團糟。安之,朕說的是真心話,你若想做皇帝,朕禪讓給你。朕若勉強把皇位留給兒子,他年紀小,朝廷里都是老臣,朕怕他以後比朕還要吃力。”

趙世簡仍舊搖頭,“聖上,臣不想。為天下百姓做事,不一定就要做皇帝。百官們大多也在勤勤懇懇地為百姓做事,就連臣的小舅子,以前雲遊天下,大家都以為他是個浪子,如今他在南方著書,開書院,也是利國利民。單憑皇帝一人,再能幹,也做不完所有的事情。臣小時候只想考個秀才,可以見官不跪。後來,臣想考舉人,考進士,這樣可以做官,一來,家裏人可以生活得更體面一些,二來,臣作為七尺男兒,也可以為百姓做一些事情。如今,聖上給了臣這樣大的體面,臣已經有能力去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情,臣不需要再進一步,那樣只會讓臣變得畏手畏腳。”

景平帝閉上了眼睛,他的精神越來越差。當日那一杯酒,他只沾了一點,後面太醫也給他催了吐,但還是有一小部分毒進入他的身子,又被胡人入關的消息一激,他的身子徹底敗壞了下來。

趙世簡一直跪在那裏,景平帝不發話,他就沒起來。

過了好久,景平帝睜開眼睛。

“安之,朕沒有時間去考察你的忠心了。你既然不願意做皇帝,朕就再相信你一回。等朕去了后,你幫朕看護好老四。不是因為他是朕的兒子,也不是因為他叫你一聲姨夫,只當為了天下百姓,請你用你自己的行動,引導他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心裏有百姓的好皇帝做一個比朕更好的皇帝。若他長大以後不成器,安之可取而代之。”

趙世簡聽他這樣說,立刻磕了三個頭,“聖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景平帝又閉上了眼睛,“你去吧。”

趙世簡躬身退下。

朝霞宮裏,賢妃母子面對面坐在一起。

四皇子喝了一口茶,“母妃,三姨夫回來了。”

賢妃嗯了一聲,“皇兒有什麼想說的?”

四皇子放下茶盞,“母妃,兒子該怎麼做呢?”

賢妃給自己續了一杯茶,“聽你父皇的。”

母子兩個都沉默下來了。

才剛喝了兩杯茶,內侍來稟,“殿下,聖上傳召。”

四皇子整理了衣裳,就要跟着內侍去,賢妃又叫住了他。

“皇兒,一切聽你父皇的。”

四皇子點點頭,“母妃放心。”

四皇子到了御書房后,發現裏面靜悄悄的,景平帝斜靠在塌上,身邊沒有一個內侍和宮人。

四皇子先躬身行禮,“兒臣見過父皇。”

景平帝睜開了眼睛,“皇兒,坐到朕身邊來。”

四皇子聽話地走了過去,在塌腳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了,“父皇,您身子如何了?”

景平帝笑了,“朕還撐得住,皇兒不用擔心。”

四皇子又說道,“父皇,若有什麼是兒臣能做的,請父皇交代兒臣,兒臣願意為父皇分憂。父皇身子不好,不要整日這樣勞累。”

景平帝看了一眼四皇子,已經十二歲的四皇子身量長起來了,面龐如賢妃一般精緻,但因常年跟着師傅們學習騎射,不像賢妃那樣柔美,多了一絲剛陽之氣。景平帝看了看他仍舊稚嫩的肩膀,心裏嘆了口氣。

“皇兒,這萬里江上,看着壯闊,卻重逾千斤。你年紀又小,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父皇,請父皇保重身體,有父皇在,兒臣不用憂心。”

景平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總是要學會自己長大的。”

四皇子沉默了片刻,“請父皇教我。”

景平帝點點頭,“明兒開始,你到上書房來,朕教你批閱奏摺。百官們奏事時,你跟着聽一聽。”

四皇子點頭,“兒臣聽父皇的。”

景平帝本來想摸摸他的頭,見兒子頭上戴着金冠,縮回了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兒,治理天下,不光要文功武治,還要懂人心。你慢慢看,誰的心裏只有榮華富貴,誰的心裏只有天下百姓,誰的心裏又有榮華富貴又有百姓。各式各樣的人,都可以用,單看你把他們放在什麼位置。君王治理天下,要順勢而為,讓天下人各安其道,這樣你就能省下很多時間。你想做什麼事情前,都要仔細想一想,該怎麼做才能事半功倍,切不可急功近利。”

四皇子點頭,“兒臣謝父皇教導。”

景平帝歇息了一會兒,再次開口,“皇兒,朕給你留幾個人,你先用着,等你長大了后,若有了自己的人,慢慢淘換也行,但記住了,不可過於心急,否則必遭反噬。”

四皇子正色道,“父皇儘管吩咐,父皇給兒臣的,兒臣都信得過。”

景平帝慢慢說道,“王太師忠心為國,是朝廷肱骨,外事不安時,可向其問計。英國公雖年老,但至少還能在西北守幾年,到時候,你就長大了。京畿大營有甘老將軍在,他雖不如英國公,但也是一員悍將,可保京城無虞。御林軍由侯統領在,暫時你還可以放心。靖邊將軍是你母妃的娘家人,如今你年幼,他仍舊能靠得住。但他手握利器,是個隱患。好在此人心裏並不全是榮華富貴,也有幾分對百姓的仁愛之心。你若想用他,以後不要把他和你的後宮牽連到一起。一旦他再次成了皇子們的外戚,他就失了公心。”

景平帝深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的先生們,你的那幾個伴讀,以後都是你的臂膀。父皇給你留得這幾個人,雖是朝廷棟樑,但好幾個年紀都大了,等過個十幾年,你可以慢慢都換成自己的人,盡量把他們都安安生生體體面面地換下來。”

四皇子問道,“父皇,兒臣聽有人說,三姨夫要造反。”

景平帝重重地放下了茶盞,問道,“皇兒信嗎?”

四皇子搖搖頭,“兒臣不信。”

景平帝點頭,“此等小人之言,皇兒切莫理之。皇兒記住了,等你做了皇帝,每天會聽到很多人跟你說不同的話,你要學會思考,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樣的話,是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麼,還是想左右你的想法。你三姨夫要想造反,就不會這樣痛快地回京城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的火器救了百姓,卻讓他自己深陷是非之中。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也不至於被動到如今這個地步。這麼些年,若不是有他在外打拚,你們母子在宮裏,如何能這樣安穩,皇兒不可過河拆橋,寒了天下人之心。”

景平帝不想把自己和趙世簡的對話說給四皇子聽,他既然決定把趙世簡留個四皇子用,就不能在四皇子心裏種下疑惑的種子,不然,一旦四皇子不信任趙世簡,必定會有所表露。四皇子羽翼未豐,萬一輕舉妄動,到時候就難以收場了。

四皇子見景平帝神情有些疲憊,忙道,“父皇,您先歇着。”說完,他給景平帝蓋了被子,掖了掖被角。

景平帝笑了,他快要死了,終於能享受到一些真正的人倫了。安之沒說錯,當皇帝,果真大多都慘得很。

第二日,景平帝撐着上了大朝會,一連下了幾道聖旨。

靖邊將軍逐胡人、造火器有功,封晉國公。御林軍統帥除亂有功,封安寧伯。皇四子鍾靈毓秀,深得朕躬,封皇太子,翌日聽政。

這是前朝的封賞,後宮也有起落。

龐氏在宮廷內亂中意圖殺害皇子,今奪其皇后稱號,廢為庶人。

敏賢妃世德鍾祥、柔嘉成性,以冊寶立為皇后,正位中宮。

當日宮廷內亂中,有低等嬪妃無辜喪命,因前朝大事較多,一直沒有進行安撫。如今事定,景平帝着新任李皇后一一安撫。

至於龐太后,她是先帝遺孀,又是孝敬皇帝生母,此次內亂之中,她並未伸手,但她身為龐家人,難辭其咎。龐太后不等景平帝處置,自己要求去給先帝守陵墓,此生不再踏入皇城。

這樣最好,對景平帝來說,龐太后雖然對自己說不上太關心,但從未真正坑害過自己。自己當日與大皇子相爭,若無龐太后相助,自己也無法奪得帝位。

自孝敬皇帝去了之後,龐太后心如死灰,不大過問前朝和後宮的事情,整日吃齋念佛,龐家有什麼行動,她一概不管,也不去過問。

景平帝不想處置她,直接允了她的要求,並允許她帶走了自己所有的心腹宮人,同時命先帝陵寢里的一干人好人服侍皇太后。

鬧哄哄的毒酒案,終於塵埃落地。

一杯毒酒,導致龐家和平家徹底垮台,中原百姓遭了一輪洗劫,朝廷勢力重新洗牌。英國公重返軍營,趙家迅速崛起,如謝家、侯家、甘家及丁家一些家族,也慢慢復蘇。

李家成了最輕鬆的贏家,這一場鬥爭中,真正出面和龐家及平家鬥爭的,是晉國公和嚴文凱,但李家因是太子理法上的外家,沒費力氣,最後就成了新貴。

趙世簡得封晉國公之後,帶着慶哥兒住回了平康坊。

因景平帝還沒說他以後的去留問題,他現在還不急着將家人接回來。

如今,不用打仗,不用去軍營,父子兩個難得在一起清靜過日子,四皇子封了太子,從西五鎖搬進東宮,慶哥兒如今也不大去皇宮了。

白天,趙世簡上朝,夜裏,他回來之後和慶哥兒一起討論朝堂政事,一起研究排兵佈陣,甚至一起連詩對對子,爺兒兩個多年沒在一起生活,如今這般朝夕相處,彼此都感覺好不快活。

景平帝要把龐家的宅子賜給趙世簡,他拒絕了。

“聖上,龐家的宅子那樣大,臣家裏下人少,怕是打理不過來。再說了,龐家才死了一大家子,臣不想去住那宅子。臣家裏人口少,平康坊的宅子能住的下。”

景平帝笑了,“你不想住龐家的宅子,朕也不勉強你。但你如今大小也有個爵位,住在你平康坊那小小的三進宅子裏,天下人要笑話朕小氣了。朕把聖祖爺長女的公主府給你,那宅子也不小,夠你住了。”

聖祖爺的長女已經去世多年,公主的後人不大成器,朝廷收回了公主府,如今賜給新晉晉國公,再沒有不好的。

趙世簡忙謝恩,“臣謝過聖上恩典。”

皇太子在一邊說道,“三姨夫,慶哥兒這些日子怎地不來?我好久沒見到他了,還想聽他給我說說戰場上的事情呢。”

趙世簡忙道,“殿下如今政事忙碌,他一個白丁,又無事可做,臣就讓他在家裏認真讀書習武,等以後有了功名,也好為朝廷效力。”

皇太子笑了,“一個人讀書習武不免無聊,讓他得空了去東宮,我那裏才得了些好東西,給他分一些,不然等他知道了,要說我不夠兄弟意思了。”

趙世簡立刻躬身道,“犬子無禮,還請殿下見諒。”

景平帝笑了,“皇兒,莫要打趣你三姨夫。安之去吧,有事了朕再叫你。”

等趙世簡走了,景平帝問四皇子,“皇兒,晉國公如今還是東南軍統帥,東南軍還在京城外駐紮,不能久留。皇兒覺得,要不要給東南軍換個統帥?”

皇太子抬頭看向景平帝,“父皇,兒臣覺得,既然要用三姨夫,如今還是不要換下他。他在東南,可保我大景朝沿海平安。三姨夫已經獻出了火器方子,暫時,不若仍舊讓他統領東南軍,咱們把慶哥兒留下來就是了。”

景平帝點頭,“皇兒聰慧,此時,就算想換東南軍統帥,也換不了了。晉國公經此一戰,天下揚名,往後幾十年,東南軍再無人可替代他的地位。皇兒以後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穩住他。士為知己者死,他如今位極人臣,不缺少榮華富貴,他又不好美色,你能打動他的,只有大義。他心裏還裝着百姓,你就用百姓打動他,只要不觸犯他的根本,他不會和你逆着干。你記着,不要把他牽扯到你的后宮裏來。他既然要大義,你就把他扶持成大景朝的架海紫金梁,等英國公去了,總該再有一個人立在那裏,不管他身居何位置,都能讓百姓和滿朝文武放心、安心。”

皇太子點點頭,“父皇說的,兒臣都記下了。三姨夫事父母至孝,一向又敬愛三姨,兒臣若多施恩於他家人,他定然會對兒臣更加用心。”

景平帝笑了,“善,皇兒聰慧。除了從他身上下功夫,你母后那裏也可以使勁。總歸,朝堂里,不可能沒有黨派,有了黨派,你才安穩一些。”

皇太子笑了,“兒臣還需要父皇多指教。”

父子兩個說了一會子話,景平帝打發皇太子去了皇后那裏。

李皇后正和兩個公主在說話,因此次內亂,兩個公主的婚事又耽擱了。李皇后擔憂景平帝萬一忽然去了,兩個公主又要耽擱了。

皇太子來了,兩個公主起身迎接,“四弟來了。”

皇太子笑道,“姐姐們坐下。”

皇后笑道,“皇兒,你姐姐們年紀不小了,你要是有合適的少年郎人選,幫我掌掌眼。”

天家公主雖然不像民女那樣害羞,也有些不好意思,“母后。”

皇后笑了,“這是大事,自然要你們自己願意了才行。你們不知道,你們三姨夫,就是你們三姨自己挑的。如今滿朝文武,三品以上的,就你三姨夫一個人沒納妾。你們雖然貴為公主,但若是能和駙馬一心一意過日子,豈不是更好。”

皇太子笑了,“母後放心,有合適的,兒臣必定給姐姐們看看。”

這邊李皇後母子幾個歡聚一堂,那邊,龐家人都送上了菜市口。

龐敬淵放胡人入關,罪無可赦,他和他的妻妾兒女,都被判了斬刑。正午時分,一顆顆大好頭顱都骨碌碌滾了好遠。

李承業就在人群里,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幾年前,那兩個關撲的少年,都是風流倜儻,意氣風發。姓杜的少年早就連屍骨都找不到了,都以為龐家贏了,如今,龐三郎也身首異處。兩個人都死於黨爭,都死於皇權之爭。

李承業又想到那年處置文進財時的龐三郎,胸有成竹。聽說孝敬皇帝在的時候,龐三郎和孝敬皇帝形影不離,除了孝敬皇帝和先帝四皇子,再沒人能比龐三郎還出彩。可惜了,這樣一個出色的人,就這樣死了,還背負着罵名。

皇權啊,成王敗寇。李承業想到李家不久也要成為外戚,說不定還會封承恩公。李家貧寒出身,驟然富貴,必定會有族人仗勢欺人。到時候,御史們的唾沫,都要倒到李家身上了。

想到這裏,李承業頓時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更重了,李家胃口太小了,不能獨享這份富貴,李家也不想只做外戚,是時候,該把文家推出去了。

龐家的事情一落定,景平帝再次找了趙世簡說話,旁邊王太師、嚴文凱及六部尚書們都在。

趙世簡行過禮后,景平帝讓他坐在一邊。

“安之,東南軍出來這麼久了,也該回去了,你明日就啟程去福建吧,替朕守好沿海,防禦外地入侵。”

趙世簡躬身道,“臣遵旨,請聖上保重身子。”

景平帝咳嗽了幾聲,“你去了之後,若朕駕崩,你不用回來了,就守在那裏,讓慶哥兒代替你在京城看着家。”

趙世簡再次躬身,“臣遵旨。”

景平帝忽然話鋒一轉,“安之,朕時日無多,臨終前,想做莊媒。”

趙世簡忽然抬手,連連揮手,“不不不,多謝聖上美意,臣家裏有賢妻,臣與內子情深意篤,不想納妾。”

景平帝忽然哈哈大笑,旁邊王太師等人也跟着笑了。

田尚書笑道,“早聽說公爺懼內,老夫還不信,今兒總算開了眼了。”

趙世簡忙解釋道,“老大人取笑了,晚輩與內子自幼相識,內子陪着晚輩吃了不少苦,晚輩豈能辜負。”

景平帝笑得咳嗽了幾聲,又接著說道,“安之不必擔憂,朕怎麼會去挖巧娘子的牆角。朕是想給慶哥兒做媒,安之聽岔了。”

涉及到慶哥兒的婚事,裏面必定有政治因素,趙世簡不敢再說拒絕的話,“臣謝過聖上恩典。”

景平帝看向王太師,笑道,“聽說先生家裏有個嫡孫女待字閨中,慶哥兒文武雙全,先生看他可做得貴府孫女婿?”

王太師立刻起身,“多謝聖上美意,晉國公世子人才出眾,是臣高攀了。”

趙世簡一聽是王太師的孫女,也起身道,“多謝聖上美意,老太師德高望重,臣能和老太師做親家,是臣和犬子的福氣。”

景平帝見他二人都不反對,心裏暢快。王太師一向在諸皇子中不偏不倚,把他的孫女許給慶哥兒,以後,慶哥兒就不必牽扯進後宮中來。

趙世簡進了一趟宮,給兒子討回來個老婆。

夜裏,趙世簡想着明兒自己就要走了,讓家裏下人好生整治了一桌酒席,和慶哥兒一起邊吃邊說話。

慶哥兒聽說皇帝給他賜婚,有些扭捏,“阿爹,我還小呢。”

趙世簡喝了口酒,“小什麼,我十一歲的時候,就看上你阿娘了。等我十三歲過了縣試,就跟你阿娘定親了。你十二了,王家娘子多大我也不知道。等我去了福建,把你大娘她們打發回來,先把親事定下。你以後有空了就去王家看看,多給人家買些花兒粉兒,小娘子們都喜歡這個。”

慶哥兒偷看了他一眼,“阿爹,沒想到您還懂這個。”

趙世簡喝多了,有些上頭,忍不住跟兒子說起自己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到你外公家讀書,你阿娘她們都住在楊柳衚衕呢。你外公不答應親事,我就賴在那裏,經常偷着給你阿娘買絹花,你兩個姨媽天天給我們打掩護,我時常能跟你阿娘說些悄悄話。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那時候你阿娘才多大,跟你二姑媽差不多吧。等我跟你阿娘定了親,我想給你阿娘買對金鐲子,可身上搜乾淨了錢都不夠,又問你大爺借了一些,到現在還沒還呢。”

慶哥兒笑嘻嘻地湊過來,“阿爹,我看到阿娘有一對實心的大金鐲子,阿娘可喜歡了。原來兒子不知道,還奇怪阿娘為甚喜歡那樣粗笨的東西,原來是阿爹買的。”

趙世簡對着他屁股踢一腳,“你知道個屁,你阿娘這叫質樸。我跟你阿娘打小的情分,誰也比不了。”

慶哥兒也跟着喝了兩口酒,趙世簡也不反對。

喝過了酒,慶哥兒大着膽子問,“阿爹,失去了這個機會,您真不後悔?。”

趙世簡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小聲問道,“怎麼,你也想做皇太子?”

慶哥兒搖頭,“兒子不想,兒子也不會做皇太子。”

趙世簡笑了,“那不更好,我不想做皇帝,你不想做太子,你阿娘更不喜歡皇宮那個規矩窩,皇帝和太子怕我手裏還有秘方,又不敢宰了我,咱們一家人得了自由不好。真走上那一步,從此父子離心,夫妻反目,說不定你還要多一堆庶出弟弟,有什麼好。”

慶哥兒忙道,“只要阿爹不後悔,兒子就不擔心。兒子做個晉國公世子就很威風啦,再說了,兒子不想要庶出弟弟,一個都不想要。阿爹和阿娘要是能再給兒子添兩個嫡出弟妹,兒子才喜歡呢!”

趙世簡對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踢得慶哥兒哈哈大笑。

笑完了,慶哥兒又問,“阿爹,兒子以後在京城,要怎麼過呢?”

趙世簡想了想,回答道,“怎麼高興怎麼過,只要不違法王法,你就算肆意些,也沒人說你。不過,肆意歸肆意,讀書習武不能荒廢。你若文武都修得好再肆意,人家說你風流倜儻。你若是個草包,還要肆意,那可就是人嫌狗厭了。”

趙世簡又喝一口酒,囑咐他,“宮裏皇后和太子,你以前怎麼跟她們相處,以後還怎麼相處,大面上的規矩不錯了就行。若刻意迴避,反倒顯得你心裏藏私。”

爺兒兩個最後坐到了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天南海北一頓瞎扯,直到了後半夜,都歪在旁邊的塌上睡下了。

第二天,趙世簡就帶着東南軍往福建出發。

臨行前,景平帝讓皇太子穿了太子朝服,帶着兵部幾個官員,親自來送他。

皇太子給趙世簡端來了一碗酒,“三姨夫,願您此去,保東南平安,保百姓安寧。”

趙世簡慎重接過酒,一口喝乾凈,“臣謝太子殿下恩典,定不辱使命,守護東南沿線,保一方百姓平安。”

皇太子笑了,“三姨夫儘管去,慶哥兒這裏,有母后照應,我以後每日帶着他,三姨夫和三姨媽不用操心。”

趙世簡也笑了,“多謝太子殿下,臣去了。”

趙世簡翻身上馬,看向慶哥兒,“慶哥兒,阿爹去了,你以後聽你外公舅父的話,好生讀書習武,多跟殿下學本事。回頭等福建那邊安穩了,我讓你阿娘回來住一陣子。”

慶哥兒紅着眼眶,“阿爹路上小心,兒子會好好的。”

趙世簡點點頭,拍馬走了。

他的馬走出還沒多遠,慶哥兒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皇太子拍拍他的肩膀,“慶哥兒,隨我去宮裏吧,母后今兒準備了宴席,王家二娘子也來了。”

慶哥兒擦了擦眼淚,看向皇太子,“表哥,等我成親的時候,我阿爹能回來觀禮嗎?”

皇太子點點頭,“自然是可以的。”

慶哥兒高興地笑了,“那我跟表哥去宮裏,表哥且等我一等,我去給王家二娘子買朵絹花。”

皇太子哈哈笑了,“去吧去吧,孤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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