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由我(正文完)
素日熱鬧的金陵街頭,此刻一片清冷。
白門橋上,身着金鱗袍的洛家弟子們聯手布下驅魔法陣,另有一行人馬護送老弱幼小進入洛宅避難。
黑雲壓城,白色的鬼影在白門橋兩邊來回飛躥,伺機而動,一旦發現有人脫離洛家弟子的保護,便發出尖銳的嘯聲,成群結隊地撲上去,如惡獸奪食。
片刻之後,呼嘯而走,方才被纏住的人已變作一具僵挺的屍體。
這兇殘的情景叫人看了肝膽俱顫,有個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女童嚇得放聲大哭。
女童的哭聲引得鬼影騷亂,紛紛往白門橋這邊的結界撞過來。
女童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哭到抽噎,蜷縮在母親懷中不敢抬頭。
正在此時,忽然聽聞橋下傳來一聲男子清喝:“金甲巨神,速覆吾身!”
一尊金光流璀的金甲巨神拔地而起,隨着男子往前踏出一步,衝到白門橋上,張開雙臂,輕柔地將那對受到驚嚇的母女護在身下。
金甲巨神身上銀蝶環繞,那些鬼影一觸及本命銀蝶,便似撲火的飛蛾,瞬間化為一縷黑煙飄散。
女童從母親懷中抬起頭,睜着一雙淚光朦朧的眼睛看向那尊威風凜凜的金甲巨神,瞬間被震撼得忘了哭泣。
幾個負責護持結界的洛家弟子說道:“快,快進到宅子裏去。”
抱着孩子的女人才恍然回神,低聲道了句謝,抱起孩子匆匆走向洛家宅邸。
謝謹回頭朝鳳翔峰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父親隨大伯父一同進入帝王墓,卻勒令自己必須回到金陵城中除魔衛道,其間用意,不言而喻——父親想必已做好有去無回的打算,卻仍舊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謝謹不覺酸澀,慢步走上白門橋。
橋上的洛家弟子紛紛同他見禮:“謝大公子。”
謝謹道:“我來助你們。”
白門橋下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一聲略顯驚喜的呼喚。
“謝大公子!”
謝謹回首,看見一位高挑矯健的紫衣姑娘,持劍殺滅路上遊盪的鬼影,朝他奔了過來。
這幾日仙門百家齊聚洛家,唯有金陵小段家未曾出席。
謝謹隱有耳聞,聽說段紅昭因妙蕪之事與小段家主起了爭執,小段家主一怒之下將女兒關了起來。
現如今金陵城怨氣衝天,鬼魅橫行,段紅昭這是……
被小段家主放出來了?
段紅昭一路殺到白門橋上,收起飛劍,與謝謹並肩而立,同眾人一起守護起這片結界。
謝謹忽然回想起在富春山家塾的那段時光,心間幾多感慨。
驀地,他聽見段紅昭問:“謝大公子,他們……現在何處?”
謝謹不自覺地抬頭,望向帝王墓所在的方向。
段紅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不覺間淚盈於睫。
*
寒風卷過墓道,在滿地橫倒的佛像之間吹拂碰撞,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妙蕪踏過被打倒的石佛,穿過墓道,從坍塌了半邊的墓門進入。
初時通道逼仄,過了一會,地勢陡然下陷,穿過狹窄的石壁,眼前霍然開朗。
妙蕪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劍鐲,淺藍色的幽光在黑暗中一閃一滅。
這令妙蕪心下稍安,劍鐲如此,謝荀必在附近。
妙蕪朝四周望了眼,只見兩壁儘是十幾丈高的石壁,石壁上石窟密佈,層層疊疊,有如蜂巢,滿天神佛都垂着慈悲的眼,漠然地俯視着大地。
妙蕪掃了那些佛像一眼,便覺那些佛像神容詭異,隱含殺機,恐怕與剛剛被她斬倒的那些石佛一樣,都有惑人心智之效。
妙蕪連忙收回視線,不敢多看。
可耳邊卻忽然傳來幽幽的梵音吟唱,彷彿千萬佛陀齊開寶壇,木魚的敲擊聲一聲一聲地衝擊着妙蕪的耳膜。
篤,篤,篤,篤。
妙蕪的腳步不知不覺轉了方向,朝一處石窟走去。
等到她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此刻正置身於一處石洞。
妙蕪高舉右手,藉著劍鐲的微光,隱約看見前方洞壁上似有兩具屍骨貼牆而坐,緊緊相擁。
妙蕪心知那聲音迷惑自己來此,必然有所圖謀。
此情此景,應該立刻退出去才對。
可當她辨認出擁抱在一起的屍骨是一對男女之時,心中忽然想起兔妖說,蕭恨春假意要將蕭鈿兒的孩子拋入帝王墓,逼得蕭鈿兒和陸修緣來救孩子。蕭鈿兒和陸修緣進入帝王墓后,便再也沒有出來過。
帝王墓雖為結界所封,可年年都有覬覦墓中法寶的人入內窺探,每年葬身墓中的亦不在少數。
可此刻妙蕪心中卻升起一種微妙的感覺,忍不住抬腳往屍骨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便發現屍骨上掛着零星布料,因為時日久遠,這兩具屍體早已化為白骨,身上的衣物也早已風化,難以辨認。
妙蕪伸出手,堪堪碰到屍骨,便覺指尖一麻,似有一股電流躥入她的身體。
那一瞬間,她眼前閃過無數場景,最後定格在其中一瞬——
煙雨江南,杏花樓上,嬌憨的少女目光閃閃地望着樓下,白袍金帶的少年打馬而過,飛劍伴隨身側,劍氣凜冽,眉目乾淨,金鞍駿馬,意氣風發。
少女看得目不轉睛,直到身旁的青年笑喚了一聲“鈿兒”,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一身黑袍的青年眉宇間帶着陰鬱,眸中卻盛滿寵溺的笑意,抬手颳了下少女的鼻尖,笑道:“我們鈿兒長大了。”
少女有些忸怩地撇開臉,軟軟地喚了一聲:“哥哥。”
青年盯着在杏花樓門口停駐的少年,目光中流露出幾許陰沉。
“鈿兒,你要是喜歡他,哥哥就把人弄來給你。”
少女仰起臉,迷惑地問道:“人也可以買嗎?就像買糖葫蘆,買衣裳首飾那樣,我買了,就是我的嗎?”
青年抬手,手指輕輕撫過少女的面頰,柔聲道:“傻鈿兒,你可以用銀子買來一群奴僕,但如意郎君是買不來的。我們這樣的人,想要什麼,都要比常人難上許多。得用計,用搶,才能得到。”
少女眨了眨眼睛,沒有聽懂,可目光卻忍不住追隨樓下的少年。
那少年彷彿立於高山之巔,是閃閃發光,與她全然不同的存在。
“哥哥,我……我要他。”
砰——
像是有人打碎了鏡子,往昔的場景倏然破碎,化為虛影。
妙蕪低頭,只見兩具緊緊相擁的白骨,眨眼間化為一捧白色的灰塵,洋洋灑落於地。
妙蕪心裏生出濃重的哀傷,只覺眼眶刺疼,慢慢蹲下身去,解下腰間的萬柿如意荷包,倒掉荷包里的核桃酥糖,雙手捧了一捧地上的骨灰,慢慢傾入荷包之中。
原來這真的是蕭鈿兒與陸修緣的屍骨。
這對陰差陽錯結為夫妻的少年少女,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二人的緣起,始於蕭鈿兒那一句“我要他”。
言者無心,天真懵懂,卻不知這句話將給那個一身傲骨的劍門少年,帶來無可挽回的滅頂之災。
可這孽緣,到最後終是修成了正果。
妙蕪系好荷包的系帶,朝二人陳屍之處拜了三拜,道:“二位長輩在上,從今往後,我會代你們照顧好小堂兄。”
妙蕪拜完,收斂好骨灰,正準備起身,忽然聽到一聲輕嘆。
妙蕪立刻站起來,循聲望去,只見石窟洞口立着一位烏髮白衣的女子。女子手持摺扇,輕輕一扇,斥退妄圖偷襲的邪祟,道:“阿蕪,誅殺魔胎,需要你的本命符相助,你快隨我來。”
妙蕪驚道:“靈鑒夫人!”
靈鑒夫人轉身而走,疾行如風。
妙蕪跟上去。
“夫人,您怎會在此?”
靈鑒夫人抬起摺扇往妙蕪頭頂敲了一下。
“你該叫我什麼?”
“夫……祖奶奶?”
靈鑒夫人再度抬手,妙蕪見了,趕緊改口:“師父?”
靈鑒夫人笑着搖了搖頭,嘆息道:“你這小丫頭,慣會賣乖。”
言閉,挾起妙蕪一隻手臂。妙蕪頓覺腳下速度加快,整個人如行雲端,兩邊景物疾速倒退。
片刻之後,便聽到前方傳來刀劍相擊之聲。
妙蕪聞聲望去,只見前方圍攏着成千的仙門弟子,個個手持飛劍法器,努力維持着一道岌岌可危的結界。
結界之中,有一團涌動的黑氣四處衝撞,發出嬰孩啼哭般的尖銳哭聲。
妙蕪聞之,便覺心神一盪,險些迷了心智,多虧靈鑒夫人一指點在她眉心,靈力如涓涓清流,湧入她的神府。
妙蕪心神稍定,問道:“便是這具魔胎凝出的本命符結界困住了金陵城?”
靈鑒夫人道:“沒錯。我要你隨我入內斬殺魔胎,你怕嗎?”
妙蕪搖了搖頭。
靈鑒夫人揚聲大笑,忽然大喝一聲:“爾等讓開!”
便攜起妙蕪,飛身穿過結界。
仙門眾人正費心維護結界,不防有人突然闖入,不由慌亂起來。
沈天青、謝漣和謝泫認出剛剛進入結界的乃是靈鑒夫人和妙蕪,略一猶豫,將穩固結界的重任放手交給弟子,也跟着進入結界。
一入結界,萬千怨念迎面而來,沖盪三人心智。
沈天青到底修為深厚,勉強定住心神。
而謝漣聽聞着孩童哭泣,想起這個魔胎即是他那無緣相見的孩子所化,一時間,不由身心劇痛。
謝泫定定地看了妙蕪一會,目光複雜。過了會,他從妙蕪身上收回目光,轉過頭,發現謝漣臉色難看,不由擔心道:“大哥?”
靈鑒夫人見另有三人跟隨,笑道:“如此,有你們相助斬滅魔胎,我也可省些力氣了。”
言閉,揮扇斥開滾滾黑氣,往前一踏,身影融入怨氣之中。
妙蕪跟隨其後,一步踏入,便覺物轉星移,像是陡然墜入一個純然黑暗,完全寂靜的空間。
雙目不可視物,只剩下感知,如觸角般往四方延伸。
妙蕪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妙蕪屏息靜氣,強令自己恢復平靜。
忽地,聽見靈鑒夫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定住那魔胎!”
便見一點拳頭大小的金紫色螢光,流星般自眼前劃過。
妙蕪拔步追上,同一時間,本命銀蝶出手,飛掠而出,上下撲飛,將那點螢光團團困住。
妙蕪看見魔胎成功被本命符定住,心下稍安,剛想問靈鑒夫人接下來該怎麼做,便見魔胎上綻開一瓣又一瓣的光翼,如幽曇盛放,越漲越大。
靈鑒夫人冷聲道:“糟糕!這魔胎要出世了。魔胎現世,帝王墓中的怨氣和陰靈邪祟將盡聽其號令,必須趕在魔胎出世之前殺了它!”
話音落,一柄帶着金色符文的棕竹摺扇劈落,一扇斬在魔胎身上。
鏗鏘——
摺扇與魔胎外沿的金紫光罩相撞,火花四射,霎時間爆發出巨大的衝擊力。
妙蕪只覺似有浪潮迎面打來,不由抬起雙臂,交叉護於頭臉之前,步步倒退。
氣浪吹得這片黑色的空間一陣動蕩。
妙蕪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三柄飛劍和一把摺扇圍繞在魔胎周圍,橫劈豎砍,魔胎周圍的光罩卻巍然不動。
最後一片光翼落下,魔胎便如曇花綻開,露出中間的蕊心。
蕊心上躺着一個黑氣凝結而成的嬰孩。
那嬰孩圓頭圓腦,胖胖的胳膊腿兒好似蓮藕,圓滾滾,胖乎乎,生得十分可愛討喜。
妙蕪忍不住怔了下。
這孩子便是……
當年被蕭恨春帶進帝王墓中的,柳明瑤的孩子。
那孩子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雙唇一癟,一聲啼哭逸出,震得諸人耳膜陣痛。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那孩子忽然睜開雙眼,目中好似充滿融化的金液,幽幽流轉間,綻射出刺目的金光。
靈鑒夫人見此,現出身形,手中摺扇橫划而過,斬向保護魔胎的光罩。
沈天青縱身躍起,方圓規矩劍上電光縈繞,自上而下,一劍刺向魔胎——
轟隆——
那一瞬間,魔胎身上射出萬道金光,金光落地,慢慢地在這方黑暗的空間中凝出身騎白虎的羅剎。
這些羅剎宛如一尊尊黑色的千手佛像,目綻金光,手持諸般法器,只待魔胎一聲令下,便要衝破此方空間,大肆殺戮。
“嗚哇,嗚哇……”
魔胎咬着手指,驟然爆發出凄厲的哭聲。
妙蕪只覺腳下一陣顫動,一時間,天搖地晃。
黑色的空間片片剝落,暴露出守護在結界外圍的仙門弟子。
上千羅剎駕着白虎,朝結界邊緣沖了出去!
靈鑒夫人面色微變,道:“魔胎命令這些羅剎殺出帝王墓!”
謝漣和謝泫對視一眼,飛身退到結界邊緣,若有羅剎靠近,便御劍驅之。
沈天青持劍縱橫,每一劍掃過,金光凝成的羅剎便化為金色的揚灰,飄然灑落。
然而羅剎的數量太多了,眾人每消滅一隻羅剎,下一刻,便又有新的羅剎生成。
只要魔胎不除,藉助帝王墓這數百年積蓄的怨氣,羅剎便源源不斷。
靈鑒夫人一直試圖破開保護魔胎的光罩,可那光罩金剛不壞,方才眾人聯手攻擊多時,竟然未能傷其分毫。
妙蕪想要驅動本命符定住羅剎,然而一試圖匯聚靈力,便覺神魂一震,魔胎的哭聲直鑽顱內,冥冥中似乎有另外一股力量在阻止她。
妙蕪覺察到那力量似乎是來自居於神府中的羅剎,忍不住在心中質問道:“你不是已經順服於我,為何不聽命令?”
羅剎陰陰笑道:“此一時彼一時。我說順服於你,但也沒說永遠順服於你呀。”
話音落時,妙蕪頓覺神府劇痛,有如萬針攢刺。
她看向靈鑒夫人,發現靈鑒夫人此刻也停下攻勢,一動不動地站在魔胎身旁,面色凝重,似乎也在極力抵抗着什麼。
其他人都忙於對付無窮無盡的羅剎大軍,沒有人注意到妙蕪和靈鑒夫人的異常。
魔胎咬着手指哭嚎了一陣,忽然發出一聲詭異的笑聲。
“哈,哈哈……”
聲音如同銀鈴,帶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無邪,卻叫人聽了忍不住寒毛倒豎。
妙蕪只覺腦中似乎也迴響起這詭異的笑聲,不斷地在耳邊重複,逼得人幾欲瘋魔。
魔胎一面笑着,一面從“曇花”的蕊心上爬起身,伸出胖胖的胳膊,一指點向靈鑒夫人眉心……
在千鈞一髮之時,妙蕪忽然突破羅剎的禁錮,衝到靈鑒夫人身側,一掌推開了靈鑒夫人。
魔胎這一擊未能得手,不由收斂笑容,沉下臉,朝妙蕪望過去。
妙蕪一對上它那雙金瞳,身體頓時無法動彈。
魔胎顫巍巍站起來,手握成拳,一拳朝妙蕪擂來。
妙蕪只覺烈風撲面,直如泰山壓頂,心知要是受了魔胎這一拳,自己斷無生還的可能。
可她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拳頭即將碰到她鼻尖的時候,一根蒼白的手指從旁邊伸過來,輕輕一彈,魔胎便似受了重擊,朝後飛出一丈,翻了個筋斗落到一隻羅剎肩頭。
那根手指一轉,點在妙蕪眉心,叱道:“區區一隻羅剎,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妙蕪便覺體內那隻羅剎一下縮回神府的湖泊下,施加在她身上的禁錮也隨之煙消雲散。
一恢復自由,妙蕪便欣喜道:“小堂兄!”
謝荀回頭看了她一眼,猩紅的眸子閃了一閃,無聲對她道:“等我。”
妙蕪這才發現謝荀肩上扛着一口小小的金棺,金棺外頭鑲珠飾玉,刻滿玄奧的符文,看起來華貴異常。
謝荀隨意一拋,金棺重重墜地。
他五指成爪,指尖隱隱現出獸類才有的尖甲,閃身朝魔胎抓了過去。
那魔胎似是有些懼怕謝荀,見謝荀朝它抓來,不由大聲尖叫起來,在成百上千的羅剎中飛來跳去。
靈鑒夫人恢復神智后,看到地上的金棺,一眼便認出那金棺就是傳說中,被蕭氏少帝帶入帝王墓的符書。
看來,謝荀是想用符書將這魔胎封印起來。
但這魔胎凝聚了整個帝王墓的怨氣,已然有了自己的意識,必定不甘心被人封印。
一旦謝荀強行將其封印,只怕帝王墓也會跟着坍塌。
靈鑒夫人思及此,揮動摺扇,殺退幾隻羅剎,落到妙蕪身側,帶着她落到結界邊緣,一掌將她推了出去。
妙蕪驚愕道:“師父?!”
靈鑒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轉向謝漣等人,道:“留謝荀一人在此封印魔胎足以,其餘人等,速速退出帝王墓。否則屆時帝王墓一旦坍塌,眾人皆無生理。”
謝漣和沈天青知道靈鑒夫人乃百年大妖,見多識廣,既出此言,必然有她的道理。
當下帶領各家弟子,一邊與羅剎周旋,一邊往帝王墓外退去。
妙蕪被人群裹挾着,身不由己地往外退。
她想回到謝荀身邊,謝荀還在裏面,她怎麼可以走?
謝泫見她滯留在原地不動,大步走來,扼住她的手腕,強行拖着她往外走。
妙蕪掙扎了一下,忽然聽到謝荀傳音給她,語聲低緩,“你出去外面等我,我解決了魔胎,就去找你。”
妙蕪猶疑了一下,便聽謝荀接著說道:“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幾時沒有辦到?”
妙蕪怔了下,隔着流動的人影與謝荀遙遙對望了一眼。
謝荀此刻已抓住那隻魔胎,單手拎着魔胎背心,好似抓着一個頑劣的孩子。
魔胎在他手下掙動不休,哇哇大哭,不斷地驅動羅剎朝謝荀發起攻擊。
可那些羅剎剛剛靠近謝荀周身一丈之地,便似撞上一重無形的屏障,一道紅光隱隱一閃,羅剎瞬間灰飛煙滅。
謝荀看起來胸有成竹,似乎全然不將魔胎放在眼裏。
妙蕪知道自己再留下來,也幫不上謝荀什麼忙,倒不如退到墓外,免得謝荀分心。
她朝謝荀無聲地說了句:“我等你。”
便乾脆地轉身,任由謝泫帶着她朝帝王墓外退去。
仙門諸人均已退出帝王墓,到得此刻,帝王墓中只剩下謝荀和靈鑒夫人二人。
羅剎們妄圖攻擊謝荀,可每一次的攻擊都似以卵擊石,毫無用處。
靈鑒夫人靜靜地看着謝荀,嘆息道:“你可以直接殺了這隻魔胎,根本沒必要將其封印。”
謝荀朝金棺走去,口中答道:“它是柳夫人之子,我不能殺它。”
靈鑒夫人道:“便是將它封入符書金棺中,你也不能保證它永世不出來為孽作惡。”
謝荀以腳踢開棺蓋,將魔胎放入小金棺中。
“我能。”謝荀平靜地說道,“將魔胎封入符書金棺,再鎖入狐仙廟中。只要我一日不死,魔胎一日不能出世。”
被放入金棺的魔胎奮力掙紮起來,想要躍棺而出。然而就在它跳起來的剎那,棺壁上的符文陡然化作細細的紅色光繩,將它四肢捆住,拖回棺內。
謝荀撿起棺蓋,用力蓋上。
砰!
棺身上的符文同時亮起。
金棺中爆發出尖銳的哭聲,整座帝王墓開始搖晃起來。
一座硃紅色的山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謝荀身後三丈之地。
謝荀彎腰抬起金棺,朝狐仙廟山門走去。
“夫人請出墓吧。”
靈鑒夫人低聲嘆道:“將肉身與神魂獻祭給狐仙廟,日日忍受業火灼身的痛苦,終有一日要身死道消,你不後悔嗎?”
“你是天狐後人,本該有千歲陽壽,通天妖力。”
謝荀足下一頓,又拖着金棺繼續往前走。
“我只願,比心愛之人多活一天,便足矣。”
靈鑒夫人心中惋嘆,御起遁地之法離去。
吱呀——
兩扇山門應聲而開,謝荀輕輕一送,符書金棺便自行飛入狐仙廟中。
那一時刻,以謝荀為中心,捲起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
墓道、石壁、羅剎,帝王墓中的一切事物都開始慢慢分崩離析,被無形的力量裹挾着,湧入謝荀身後的狐仙廟中。
在帝王墓外守候的眾人看到天地間風雲色變,遍佈金陵城的怨氣和鬼影,像是被什麼拉扯着,裹挾着,湧向帝王墓。
帝王墓所在的這片荒原上,天地渾然一色,所有與帝王墓有關的一切,都化為塵埃,湧向立身於風暴中心的狐仙廟門。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遮天蔽日的風暴終於慢慢平息下來。
殘陽如血,映照在這片曾經被仙門百家視為鬼蜮的土地上。
那座前朝帝陵,已然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荒地。
一個烏髮黑袍的少年,踏過荒蕪的土地,朝嚴陣以待的仙門眾人走來。
朱紅的山門跟在他身後,如同影子一樣寸步不離。
面對剛剛吞噬了一切的力量,眾人心中無不心驚膽顫。
主僕之契已叫仙門百家忌憚不已,現如今這蕭氏餘孽還手握狐仙廟這等詭異可怖的秘境,叫仙門眾人往後如何能夠安眠?
少年卻好像看不見眾人心思各異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只落在一個人身上。
妙蕪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忽然,謝荀停了下來,朝少女伸出一隻手。
妙蕪揚起嘴角,掙脫謝泫的手,小跑着穿過站在她身前的仙門各家子弟,朝少年奔去。
初時速度不快,跑了幾步,她忍不住放開腳步奔跑起來。等跑到少年身前時,便放慢腳步停下來,有些羞澀地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髮。
謝荀啞聲道:“我們走。”
妙蕪輕快地應了一聲,笑着握住少年的手。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像是完全忘卻了其他人的存在,轉身離開。
立世百年的仙門世家恍如虛設,只能眼睜睜看着二人離開,全然沒有反應過來。
二人朝着夕陽落下的地方慢慢走去,如同散步。
謝荀問妙蕪:“你想去哪裏?”
妙蕪笑得眉眼彎彎,搖頭道:“不知道呀。和你一起,天涯海角都去得。”
謝荀也跟着笑了:“好,那我們就去天涯海角。”
被徹底無視的仙門百家中,終於有人回過神來,怒聲道:“蕭賊休走!”
謝荀停下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看了出聲的那人一眼,道:“我要走,你們攔得住?”
眾人啞言。
此人如斯恐怖,他要走,集合百家之力拚個魚死網破,只怕也未必能留下他。
沈天青收起方圓規矩劍,道:“雲沖道君一事,改日二位若方便,自上碧游觀分辨清楚。碧游弟子聽令,即刻起,隨我離開金陵。”
碧游觀此舉,等於昭告仙門百家,從今天起,圍剿謝荀一事,碧游觀不再參與。
靈鑒夫人搖着扇子,氣定神閑地說道:“莫非諸位經歷了今日一劫,還覺不夠嗎?”
“我們妖類尚且恩怨分明,知道老子作的孽,與兒子不相干,要報仇,就該找老子報。你們這些仙門世家,一個個大義凜然,口中說著除魔衛道,實際上心裏到底害怕什麼,只有你們自己知道。”
眾人受了靈鑒夫人這樣的譏諷,不少臉皮薄的不由都漲紅了臉,吭吭哧哧,答不上話來。
靈鑒夫人接著說道:“魔胎就被他封印在狐仙廟中,你們要他死,即是要魔胎出世。諸位若不介意城毀人亡,就殺了他吧。”
眾人聽聞此言,紛紛呆住,萬沒想到死裏逃生,到了最後,竟然滿盤盡輸。
有幾個與蕭恨春結仇頗深的世家聽聞此言,均忿忿不平,不肯罷休,然而一轉頭,卻發現有不少小世家已經轉身走了。
謝荀朝靈鑒夫人道“多謝夫人。”
靈鑒夫人笑道:“你帶我徒弟玩夠了,記得送她回桃源。我還有事相托。”
高家家主轉向謝漣,憤然道:“難道你們謝家就打算這麼放人走?”
謝漣瞥了高家家主一眼,默然不語,對謝家諸弟子道:“回姑蘇吧。”
高家家主一臉愕然,嘴巴大張,幾乎能吞下一顆雞蛋。
謝泫站住不動:“兄長……”
謝漣道:“她會回桃源,阿蕪的事情,等她回了桃源再說。”
漸漸地,留下來的人越來越少,到了最後,只剩下零星幾個世家還在堅持。
這幾個世家力量薄弱,雖然痛恨流淌着蕭氏血脈的後人,但又實在忌憚狐仙廟的力量。加之剛剛聽靈鑒夫人說了,殺了謝荀,等於放那魔胎出來作孽,便更加不敢動手,只敢言語上辱罵叫嚷。
謝荀冷笑一聲,道:“你們應該都聽聞過我從前在姑蘇的名號。嘴裏再不乾不淨,惹怒了我,我不介意割了你們的舌頭。”
眾人聞言,立時噤如寒蟬。
謝荀說完,帶着妙蕪轉過身,朝着夕陽落下去的方向走去。
夕陽的輝光迎面打在他們身上,兩人手牽手的影子落在身後,被拉得越來越長。
如同他們腳下這條路一樣,還有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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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完了,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評論里嘮嗑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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