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聶載沉望着她瞟向自己的明媚眸光,心跳忽然加快,心神一盪。
“走吧,還等什麼?”
她卻又轉了身,自己上了車。
她的那些大箱子剛都用馬車運着先早於她發往碼頭了。聶載沉定了定神,幫她將隨身的一隻小巧箱子放上車,開車出門而去。
漸漸靠近碼頭,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到了碼頭,入口的場子裏,更是人頭攢動,一派繁忙。
這趟去往歐洲的郵輪,一個月只發一次。等了一個月的乘客,現在全都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在碼頭上,搬運行李的,和家人親友道別的,意氣風發的,對前途懷着忐忑的,歡笑的,憂愁的,你能在開船前的碼頭上,看遍悲歡離合,人生百態。
皇后號郵輪已經停泊在岸邊,碼頭和甲板之間搭了幾條通道。船員忙着在通道口檢查船票,指揮着秩序。她的隨從已經開始往船上搬運行李。
聶載沉幫她提着手提箱下了車,護着她穿過擁擠的人潮,到了那條供頭等艙客人通行的通道之前,這時,近旁碼頭上忽然有人大聲喊她名字,聶載沉轉頭,看見那個法國佬朝着這邊興高采烈地招手,邊上還有個穿着船長制服年過半百看起來很有紳士風度的白髮老者。
弗蘭奔到了白錦繡的面前。
“我一大早就來了,一直在這裏等你呢!”
他轉頭,指着身後走來的船長。
“我們的Broe船長!”
船長脫下自己的手套,握住白錦繡朝自己伸去的一隻戴着白色手套的縴手,虛吻了下她的手背,笑道:“白小姐,非常榮幸能再次送你去往法蘭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次你從法國歸來的時候,坐的恰好也是我的皇后號。”
白錦繡含笑點頭,見他目光轉向聶載沉,說:“這是我的丈夫,聶。”
“我聽說過,年輕的司令先生!很榮幸見到您。”
聶載沉和老船長握手。
“我妻子接下來的一段旅途,勞煩船長先生你了。”
“司令先生,放心吧,我以我三十年海上航行的經歷來向你保證,接下來的您太太在皇后號上的每一天,都將是愉快的經歷。”
聶載沉向他道謝。
“聶先生,你放心回去吧,接下來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直到她登上馬賽港的陸地!”
弗蘭伸手去拿他剛才因為和船長握手而放在腳邊的她的箱子。
聶載沉看向她。
“已經到了,我也不是頭回坐船,我會很享受接下來的旅程的。你也有事,不必特意等船開動了,現在就回吧。”
白錦繡對他微笑着道。
弗蘭已經提起箱子,作勢就要邁步上去了。
聶載沉望着這條立着巨大煙囪的郵輪,看着擁擠在甲板上的抓着欄杆和岸上送行人在依依不捨揮手道別的乘客,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濃烈的分離之感。
她真的就要掉頭上船離開自己了。現在起,今夜,明天,後天……許多天,一段漫長的日子裏,她將身處大洋彼岸,他見不到她了,更不可能再和她同睡一張床,抱她入眠,和她晨昏共度。
“綉綉……”
就在這一刻,突然彷彿有無數的話涌了上來,他想要讓她知道。
她微微挑眉,兩道眸光落在他的臉上。
“你……路上當心。到了,立刻發個電報給我。”
他張口,終於這樣說道。
白錦繡聳了聳肩。
“知道了。那就這樣吧。我上船了,你回吧。”
她不再看他了,扶了扶自己頭上戴着的漂亮的帽,免得過橋時被風吹下水,隨即轉身,邁步去往甲板。法國佬立刻提着箱子跟了上去。
聶載沉立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口,看着那道倩影過了通道,在船長的扶持下登上甲板,她朝身邊的船長點頭微笑,接着繼續朝里走去,漸漸就要被甲板上涌動的人頭所埋沒了。
她走了。
猶如一去,再不復返。
“嘟——”
船上忽然發出一道深沉的鳴笛之聲。
通道口的船員吹着口哨,向著四周大聲喊道:“離開船只有十分鐘了!最後十分鐘!沒有上的,立刻上船!送行的人,可以走了!”
汽笛的鳴聲驟然消失,猶如散入混濁的江水,再不復聞。
“先生,請後退一些!注意安全!船就要開了——”
船員扭頭,忽然留意到立在碼頭岸邊的這個身穿制服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出聲提醒。
聶載沉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甲板,就在她的身影被人頭淹沒的那一剎那,他忽然再也控制不住,朝着通道就快步走去。
“先生!船票!請出示你的船票!”
船員回過神,急忙上來阻攔,卻哪裏攔得住。那個年輕男人一晃就從他邊上閃了過去,又推開了擋在前頭的人,疾奔往前,轉眼已是登上甲板。
幾十米的一條通道而已,他卻是走得心跳激速,呼吸不穩,左右看了下,沒看見她的影,但那個船長正在前方不遠處和人說著話,立刻奔了過去。
“對不起船長,打擾下,我太太她人呢?”
船長扭頭,見是聶載沉,指了指自己右手邊的一條通道,隨即道:“可是司令先生,不到十分鐘,船就要開了——”
聶載沉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匆匆道了聲謝,立刻掉頭,朝着被指的方向追了過去。
“船長!船長!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男人沒有票!推開我就上來了!”
剛才那名船員終於氣喘吁吁追了上來,大聲喊道。
船長看向那方向,衝著船員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管。
聶載沉追出了幾十米遠,停在一條分成左右通道的岔道口旁。
他看了下身邊,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匆匆走動的剛上船忙着安置的人,唯獨不見她的身影。
太陽曬在頭頂,汗水迅速地冒了一頭。
“綉綉!綉綉!”
他想都沒想,放聲喊她名字,惹得周圍人紛紛掉頭看他。
“綉綉!你聽到了嗎?”
他絲毫沒有理會,又高聲喊叫。
“我在這兒!你幹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
聶載沉的心砰地一跳,猛地轉頭,見她竟然一個人立在自己的身後,手裏拿着帽,微微蹙眉,看了過來。
“綉綉!”
聶載沉狂喜,立刻朝她奔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就奔到邊上甲板一塊少人的角落裏,最後停在船舷之旁。
“聶載沉,你搞什麼名堂呢?船快要開了!”白錦繡沖他嚷。
“綉綉,你先什麼都不用問,我上來,是覺得在你走之前,有話一定和你說!”
他的喘息有點不平。
白錦繡眼睫微微顫抖了下,安靜了下來。
“綉綉,當初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有點怕你。”
他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我從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漂亮、驕傲、大膽的女孩。你的鋒芒能割人。我對着你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去接你的話,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
他頓了一下。
“其實就算現在,我有時候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生氣,不過那些並不重要,我想告訴你,你把我的心拿走了,是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但那時候,我從沒有想過得到你,和你一起生活,更不用說一輩子了。這些對於我來說,都太過遙遠。但我每天都會想到你。早上我醒過來,晚上睡着之前,白天在校場裏休息的空當,我都會想到你。你還記得在古城巡防營里,我受傷的時候,你衝進來訓斥那個士兵的事嗎?那時我有點被你驚到了,之前我沒見過你這麼凶,但後來,我心裏其實是有點高興的。我感覺的到,你那會兒天天來找我,或許並不僅僅只是為了逼我答應幫你的忙。你或許真的也是有點關心我的。”
白錦繡起先沒有看他,視線一直落在船舷外的那聚集了一片白色浮沫的暗沉江水。
慢慢地,她抬起眼,對上了他的雙眼。
他凝視着她。
“綉綉,那時候我之所以會搶過起火的斷橋,唯一的原因,就是對面的人是你。這個世上,除了我母親之外,換成無論是別的誰人,那樣的情況之下,我都做不到這樣,我不會的。只有你。但是後來,你要我娶你,我又遲疑了。”
他再次呼吸了一口氣。
“在我看來,愛一個人是需要資格的。我承認是我自卑了,在你的面前,我無法忽略我和你的種種不相匹配。”
“假使那時候,要我娶她的是別的女子,我恰巧也喜歡她,我不會覺得我沒有資格去愛她。但是你不一樣,綉綉,你是獨一無二的。你太美麗,太耀眼,而我和你相比,太過普通。我覺得你像個充滿好奇和好勝心的淘氣孩子,我只是你眼裏的一件新奇玩物,所以你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想要得到我。我沒有信心能讓你長久地把注意力一直這樣放在我的身上,我也不認為我能贏得你長久而穩固的愛,所以我在我的母親面前選擇了隱瞞。”
“綉綉,對比起你曾經為了我做的一切,我配不上你。但是現在,我真的知道了我是有多幸運。我不擔心你哪天會不要我了。我會讓自己配得上你,好叫你一輩子把目光都停在我的身上,再看不到別人。我會努力的。”
輪船再次發出一陣鳴笛,這是即將開動的最後信號了。
岸邊和船舷之上,隨之發出一陣離別的巨大嘈雜之聲。
白錦繡微微仰臉,睜大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對面這個強烈陽光照射之下的年輕的英俊男人。
“現在我之所以這樣上來,對你說這些,不是阻攔你去追求你的光,我想在你離開前,讓你知道……”
他頓了一頓。
“我愛你,白小姐。”他一字一字地說。
“當初能被選中去替你開車,做你的司機,是我聶載沉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幸運的事。”
他雙手握住她肩,將她帶入了自己的懷中,緊緊地抱了一下。
“我的上帝!你們這是怎麼了?”到處找白錦繡的弗蘭終於看到了人,目瞪口呆。
“聶司令!船就要離岸了!”
船長站在遠處,大聲喊道。
“綉綉,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我下去了。你旅途愉快,到了那邊好好玩!”
聶載沉低頭迅速親了下她額前的一片秀髮,隨即鬆開了還愣怔着她,轉身快步離去。
“很抱歉,我這就下了。”
他朝船長道了歉,奔到船邊,從最後還剩着的一條通道上下了船。
他的足底一踏上碼頭,通道就在他的身後收了回去,艙門關閉。
聶載沉站在岸邊,目送着輪船在汽笛和岸邊的嘈雜聲中排開波浪,徐徐離岸,越去越遠,終於,徹底地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岸邊聚集的人流漸漸地散去,他也終於轉身,雙手插兜,慢慢地走出了碼頭場。
“官爺!買包香煙吧!”
一個赤腳,脖子上掛着只碩大香煙匣的孩童跑到他的面前兜售。
聶載沉伸手取煙,忽然手頓了一下,又擺了擺手,從旁而過。
“官爺你行行好!我娘生病了,沒錢看病,我要掙錢給她買葯!”那孩子仰起臉,央求他。
他走到車邊,從車裏取出放着的幾枚銀元,丟到了那孩子的煙匣里。
“回去讓你娘看病。我不抽煙。”
“謝謝官爺!謝謝官爺!”
孩子緊緊地抓着銀元,朝他感激地鞠躬,轉身飛快跑遠。
聶載沉手握着車門,轉臉,再次眺望了一眼那條載着她遠去的船的方向,回過頭,正要上車,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自己:“軍爺,軍爺!”
他轉臉,見一個搬運工跑了過來,指着後頭說:“碼頭有個夫人,叫你過去幫她提箱子!”
聶載沉定了片刻,突然回過味來,心臟一陣狂跳,拔腿就往碼頭奔去。
他奔到那個他片刻前剛剛離開的地方,腳步停住了。
她獨自一人站在岸邊,腳邊停了一隻小巧的箱子,兩手壓着她頭上的帽,免得被港口大風給吹飛了。見他出現,她丟下箱子朝他走了過來,說:“我讓船長放小船送我上來了。你也知道,我反正就這樣,我現在又不想走了!你還欠我一個有你母親在的婚禮!”
她說完,放下了壓着帽子的手,微微翹着她那隻漂亮的下巴,俾睨着他。
血潮在聶載沉的身體裏流淌,他望着她,啞聲道:“好。明天我就帶你回去,補償給你。”
她哼了聲:“算你識相!還不去把我的箱子提過來!”
她撇下他,走向汽車。
聶載沉看着她自己打開車門,彎腰坐了進去,上去將她箱子提了,快步回到車上。
他坐到了前頭的駕駛位里,卻沒有立刻發車離開。
他轉過臉,看着她。
白錦繡摘下了帽子,正照着隨身包里摸出來的小鏡子整理着頭髮,發現他不走,扭頭在看自己,就停下來和他對望了一眼。
“你看我幹什麼?歐洲那麼遠,海上要漂一兩個月,誰試過誰知道!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也就阿宣小孩子才會想去!我才懶得去呢!還不送我回家去!昨晚都沒睡好,我回家要睡覺!”
“悉聽尊便。白小姐坐好。”
他柔聲道,說完微微一笑,隨即轉身。
白錦繡看着他的背,卻再也無法挪開視線了。
這討厭的男人,為什麼一個後背就這麼迷人!
聶載沉低頭就要發動汽車的時候,冷不防她一把丟掉鏡子,從后抱住了他的脖頸,扳過他的臉,張嘴就咬住了他的唇。
“聶載沉你太可恨了,你明明會說話的,為什麼現在才說……你是要氣死我嗎?”
她一邊胡亂地親他,一邊含含糊糊地說,聲音忽然哽咽,又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嘴。
聶載沉起先一動不動,任她親咬着自己,片刻后,反手將她抱住,拖着她的身子越過座位到了自己的懷裏。他凝視着她有點泛紅的眼皮子,指愛憐地輕輕地撫摸了下,突然一把扯過車窗帘子,低頭狠狠地吻住了她。
路人行色匆匆,從靜靜停在碼頭口路邊的這輛黑皮殼子車旁走過。
良久,聶載沉終於鬆開了面頰緋紅渾身發軟的她,將柔順無比的他的僱主白小姐,抱坐到了自己邊上的位子裏,開着車,朝西關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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