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第 79 章

張琬琰匆匆趕到古城。

白鏡堂一隻腳打着繃帶,下巴上也纏了一圈,躺在床上正閉着眼,忽然聽到屋外起了腳步聲,伴着一陣話聲,辨出是妻子和下人在說話,一下睜開眼睛,扭頭望去。

門被推開,妻子張琬琰站在檻外,卻沒有進來,兩道目光掃了過來。

“少奶奶,大少爺這幾天都這樣躺着,下巴也腫得厲害,吃個飯喝口水都疼,您快看看吧。”虎妞介紹着大少爺的傷情,目光充滿同情。

“琬琰……”

白鏡堂有氣沒力,聲音發抖,掙扎着要從床上爬起來。

“哎呀,大少爺你快躺着吧。”虎妞走了進去,扭頭卻見少奶奶還是立在門檻外一動不動,感到不解,停下腳步。

“少奶奶?”

張琬琰冷冷地和丈夫對視了片刻。

“琬琰,我……我不是故意要麻煩你的……”

白鏡堂張了張嘴,又慢慢地閉上。

“虎妞,你先伺候着大少爺吧。”

張琬終於開口,淡淡說了一句,隨即收回目光,轉身走了。

“大少爺,少奶奶怎麼了?您都這樣,少奶奶怎麼不心疼,好像還在生大少爺您的氣?”

虎妞本以為大少爺摔成這樣,少奶奶過來看見肯定心疼,沒想到她一反常態,竟這麼漠不關心。

大少爺平常為人好,對他們這種下人很和氣,她也不怕他,忍不住就問了出來,問完了,見他盯着自己,看着彷彿生氣了似的,吐了吐舌頭,趕緊溜了出來。

張琬琰找到了在書房裏寫着字的公爹,說自己來了,給他問安。

白成山頷首,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老大不小,自己卻還糊塗著,我也沒法再管他了,由他去好了。我給你的話,劉廣想必也轉了。你從前在家也是爹疼娘愛,嫁了鏡堂,反倒受委屈,這些年不容易,我都知道。我還是那句話,這回你放心去散心,多久都行,不用記掛家裏的事,有我呢。”

對着丈夫,張琬琰是余恨未盡,冷着臉也是本心,但現在,聽到一向威嚴的公爹對自己說著這樣的話,和顏悅色,不知怎的,眼眶反倒發熱了起來,道:“媳婦十分感激。其實我也有很多不到的地方。”

白成山道:“金無赤金。你已經做得可以了,不必對自己過分苛責。”

張琬琰忍住眼中酸楚,點頭:“多謝爹的話。爹你忙吧,媳婦不打擾了,再去看下鏡堂。”

她退出書房,拭去眼淚,等情緒平復了些,回到丈夫跟前。

白鏡堂見她又來了,站在床前盯着自己,費力地慢慢地爬了起來,小聲說:“琬琰,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往後我一定改……”

他那一摔很是厲害,不但下巴破了,這兩天腮也跟着腫了,說話有點含糊。

他說完,見妻子還是沒有半點反應,不敢再出聲,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張琬琰出神了片刻,說:“你再休息幾天,等能上路了,就一起回廣州。”

“行,行,都聽你的……琬琰你要是想今天走,今天其實我也能上路的……”

“叫你躺,你就躺,啰嗦那麼多幹什麼?”張琬琰冷冷地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躺……”

白鏡堂再沒了往日的大少爺勁,見妻子彷彿不耐煩了,急忙閉口,又躺了下去。

張琬琰在古城陪了幾天,等丈夫的下巴和腮消了腫,終於能正常飲食,腿腳也沒疼得那麼厲害了,這天向公爹辭行,帶了人回廣州。

晚上白錦繡回家,得知兄嫂已經回來,立刻過去探望兄長,發現他腳上還上着石膏,下巴貼着繃帶,精神萎靡,眼圈發黑,幾天不見,好似變了個人,全沒了往日的倜儻勁,埋怨:“大哥你可真是吃飽了撐着,沒事自己找罪受。叫你再瞞着嫂子干好事!”

“大哥你臉還還疼嗎?”她埋怨完,又問。

“大哥沒事了。綉綉你不用擔心……”白鏡堂有氣沒力地搖了搖頭。

阿宣最關心父親下巴還在不在,有沒有洞,今天見到了人,下巴還在,洞也沒有,吃飯喝水都和以前一樣,終於放下一條心,對着父親嚷:“爹你沒事,那太好了。這樣我就能和娘一起跟着姑姑出去玩了!”

白鏡堂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張琬琰坐在一旁疊着衣物,沒說什麼。

白錦繡自己還有點東西沒收拾完,看完了大哥,就回了自己房間,正忙着,忽然聽到敲門聲,過去開門,見張琬琰來了。

“嫂子,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後天一早就要出發了,路上單程走四十五天,咱們要經過香港、西貢、新加坡、吉布提,就是紅海那裏,然後過埃及的蘇伊士運河,這是去歐洲最近的通道了,以前不走這裏路要更遠。要是嫂子你有興趣,咱們回程的時候,可以中途下來,再把這些地方都玩遍……”

張琬琰咳了聲,說:“綉綉,有個事,嫂子想和你商量下……”

白錦繡停了下來,看向她。

“你大哥摔成了這樣,家裏跟外頭一大堆的事,爹對我好,發話讓我放心去,但他年紀大了,我實在放不下心就這麼走了,想來想去,要麼……”

她停了下來,看着白錦繡。

“下回?下回有機會我再跟你去?”

她看着小姑的臉色,終於小心翼翼地說道。

白錦繡晚上見她回來心事重重,就猜到她這趟是走不成了。這會兒見她看着自己的樣子,彷彿怕自己會責備她沒用似的,嘆了聲女人心軟,幸好自己不會像她這樣。

“行,沒問題,大嫂你要是實在放不下心,出去了也是牽腸掛肚。下回吧,下回什麼時候有機會,我再帶大嫂你出去玩。”

其實那天見到公爹的面,聽他對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張琬琰就已經決定不走了。唯一的擔心是小姑子。怕她知道了恨自己不爭氣。現在見她很是理解,張琬琰終於鬆了口氣,感激不已:“行,行,你不生氣就好,那就那麼定了,可惜定好的船票,怕是不成退了。”

“船票沒事。大嫂,你不去,那阿宣……”

阿宣對這趟出行,可是盼望至極。

“我不去,他自然也不用去了,那麼皮跟着你,你還怎麼做事?”

張琬琰又發揮出了做母親的強勢一面,替兒子做了決定,轉身匆匆出了房間。

結果自不用多說。可憐的阿宣,聽聞噩耗,發出一聲響徹整個白府的尖利慘叫:“娘!你這樣對我,我的心都要碎了!”被他母親嚴厲禁止后,當晚只能淚灑被窩,哭得眼淚鼻涕糊滿一枕頭,總算最後姑姑安慰他,說再過幾年等他大些,就讓他出國去念書,到時候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阿宣的一顆受傷心靈,這才終於勉強被治癒,伴着留學夢抽抽搭搭地睡了過去。

聶載沉今晚回得遲了些,得知兄嫂已經歸家,就去探望妻兄。發現他雖然形容憔悴,傷痕纍纍,但精神頭居然看起來還不錯,有些意外。

白鏡堂叫下人都出去,埋怨妹夫:“載沉,你給我出的什麼餿主意!要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白跪了一夜不說,你嫂子照樣不理我!”

聽他這語氣,彷彿兩人已經好了?

“嫂子已經沒事了?和好了?”聶載沉不禁詫異。

“……好是說不上好……”白鏡堂一頓。

“不過她不走了,這是真的!”

又說:“早知道這一招管用,我就不用費那麼多勁,自己從樓梯上滾下來就好了!”

聶載沉不禁佩服地看着妻兄。

“載沉,我妹妹這一走可不是三兩天,是至少半年!半年啊!你真放心讓她丟下你,和那個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法國佬一起走?”

白鏡堂自己半截身子還在爛泥坑裏埋着出不來,轉頭又開始替妹夫操起心來。

聶載沉一下沉默了。

“你怎麼不開竅?我不就是現成的榜樣嗎?她後天就走,趁明天還有機會,你在司令部里把自己弄個傷出來,打傷點胳膊皮什麼的,說槍走火,流點血!我妹妹看你受傷了,那還不心軟,心軟不就不走了!反正又不是什麼非去不可的事。”

聶載沉還是沒說話。

“我是為你好,你自己考慮考慮,再不想想辦法,她可真就飛了!”

聶載沉滿懷心事地出來,回到房間,見地上已經收拾好的要帶走的大箱子足有七八口,看着就跟要搬家似的,她坐在書桌前,忙着在寫臨走前要交給工廠副經理的東西。

他看了她背影一會兒。

“你回來了?你去洗澡吧。我還有點事沒做好,你先睡覺。”她沒回頭,只這麼吩咐。

聶載沉走進內卧,洗完澡,躺了下去,等她上床。

第二天,聶載沉忙完一天的事,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出神了片刻,打開抽屜,盯着裏頭放着的一隻手|槍,盯了片刻,慢慢拿了出來,槍|口對着自己的胳膊,停了停,恰好這時秘書官敲門,跟着探頭進來,一眼看見了,一愣:“司令,您做什麼?當心走火!”

聶載沉立刻收槍,一把關了抽屜,抬頭道:“沒事。”

秘書官走了進來,把幾份文件放他桌上,跟着說事,聶載沉卻心不在焉,忽然站了起來。

“我有事,明天過來再說吧。”

他一把抄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丟下秘書官走了出去。

他開車到了工廠。

明早就要動身,畢竟是要走至少半年,許多事要交待好,這幾天她忙得像只陀螺。現在才下午四點,明晃晃的大太陽掛在頭頂上,她自然還在廠里。

果然,看門大漢證實了他的猜測。

“聶司令你進去吧。”

聶載沉擺了擺手。

他等在工廠外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在亂草叢旁的河岸上,隨手扯了根野草,剝了,把草芯銜在嘴裏,慢慢地嚼着。

清苦的味道在嘴裏散開,他在日光下眯着眼,看着遠山的輪廓,一直等,等到了晚上十點多,天墨黑,她終於被副經理、秘書和另幾個工廠的管理人員送出來。

“你怎麼又不進去?我說過的,不用你在外頭等!進來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難嗎?”

她看到他現身,十分生氣,竟當場變臉,破天荒地當著還沒走的副經理等人的面,厲聲叱他。

聶載沉沒想到她會突然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頓住。

剩下人見狀不妙,急忙裝作耳聾目盲,若無其事地和聶載沉打招呼,預祝白經理此行海波不揚一帆風順,隨後趕緊各自散去。

“綉綉,我知道你今天很忙,怕打擾了你,所以沒進去,在外頭等你也是一樣。”聶載沉解釋。

她立了片刻,一言不發,朝着汽車走去。

聶載沉立刻快步上前,替她開了車門。

路上,她顯得很疲憊,靠邊坐着,胳膊肘撐着一側的額,閉目一動不動,彷彿睡了過去,到了白家,睜開眼,自己下車走了上去。

明早離開隨同的所有行李都已經被搬到了樓下大廳口,堆起來老高。她從旁邊走了過去。

兩人回到房間,她先去洗澡,聶載沉隨後出來,見她已經躺在床上,背對着自己,看着像是睡了過去。

他輕輕地上了床,關了燈,躺下去后,過了一會兒,聽到她說:“對不起聶載沉,這兩天事情太多,我有點累。剛才不該那樣對你的。”

“我知道。”

聶載沉替她拉了拉被頭。

她蜷了一會兒,又低聲說:“我明早就走,你還要嗎?要的話,我給你。”

聶載沉頓了一下。

“沒關係,我不用。你累了,好好睡吧。”

她不再說話了,這一夜也再沒有說話沒有動了,就那樣卧在他的身邊,沉沉而眠。

聶載沉卻是徹夜難眠。從凌晨三四點開始,他看着卧在自己身邊的朦朦朧朧的她的影。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了過去,終於還是天亮了。

七點鐘,她睡醒了,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他靠坐在床頭,低頭望着自己。

她仰着臉和他對望了片刻,朝他笑了下,隨即伸了個懶腰,爬了起來,說:“該起床了。”

“今天天氣真好。”

她拉開窗帘說道。

聶載沉看了一眼,陽光明媚,萬里無雲,確實極好。

船早上十點開,因為有許多行李要搬運,須得提早過去。

八點鐘,她吃了早飯,收拾了最後一些隨身的零碎物,和含着兩泡眼淚死死抱着門柱子巴巴望着自己的阿宣道別,就準備出發去往碼頭了。

白鏡堂要拄着拐杖親自送妹妹,被她勸住,叫嫂子張琬琰也不用送。

“有他呢,他送我!”

她睨了身旁的聶載沉一眼,抹了烈焰唇色的唇微微勾了勾,翹出一道嫵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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