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木奕珩邊走邊回想方才那“紅杏”的風姿神態,美則美矣,妝扮卻有些老成,臉蛋飛紅之際,那一對眼波盈盈如湖縠,手帕掩映住的嘴唇,也不知會發出何等嬌媚之聲,竟把唐逸、林熠哲這些城中數一數二的名人迷得昏頭轉向,可見手段高明。
行過月門,正見銀杏樹旁蘇六爺與小廝吩咐:“……她身孕不足三月,諸事需得小心,你着婆子去尋她身邊的小月,着她看顧仔細些,莫過度飲酒,另要小心推撞……她這人最是粗心,不提醒便不知輕重,吩咐小月必要貼身跟隨……”
說到這裏,蘇六爺正巧抬頭,“奕珩,你怎麼在這?適才投壺贏了唐四,當真去拿彩頭了?”
木奕珩答非所問,面色有些古怪:“你方才說,誰有身孕了?”
這話問的極是無禮,蘇六爺不以為忤,知他年輕莽撞,又是被家裏寵壞了的,溫和笑道:“是內子,本來不該帶她參宴,給主人家添麻煩的,奈何她一心想瞧瞧人家的胖娃娃,非鬧着跟來,我只得費心囑咐幾句。”
像有無數爆竹同時在心裏爆開,噼里啪啦炸得木奕珩久久無法平靜。他同情地望着蘇六:“六哥你……好會疼人……”
失敬失敬!竟是在下小爺我輸了!他心裏暗暗吶喊,這些人真會玩兒!出牆,有孕,私會!這會不會太刺激了些?感覺自己撞上了個天大的秘事。要不要好心提醒蘇六一句?——你心心念念惦記的懷孕妻子,此刻正在不遠處的書房裏,和你那知心好友唐逸幽會呢!
………………
很快就到了抓周儀式,正廳中男客女眷用十六扇雕花百花爭艷屏風隔成內外兩個天地,子進由奶娘抱放在廳心鋪就的紅絨毯上,先是抓了一隻筆,惹得內外齊贊“這孩子將來必定枕典席文,三元及第。”又摸了一柄寶劍,便有贊道;“戍疆衛土,將帥之才”……
姑娘們活潑好動,擠在屏風前頭瞧小兒在各件物品前胡抓亂爬,唐家二小姐唐娟正瞧得眉開眼笑,冷不防被人從旁推了一把,幾乎跌到屏風外頭去,氣惱回頭,卻見她表姐胡若雪朝她擠眉弄眼。順着胡若雪手指的方向瞧去,唐娟驀地把臉一紅,轉頭繞到廳后柱旁。胡若雪笑嘻嘻地跟上前,“怎樣,適才瞧見了什麼?”
胡若雪捂嘴低笑:“沒瞧見你忸怩什麼?”又道:“自打那位來了雲州,聽說宏光寺的山門都快被擠垮了,你可知是何原因?”
唐娟抿唇不語,卻從目光中透出期許,胡若雪笑道:“自然是為著求親,可知,如今城中半數人家都高高踮起腳來,用盡心思想要這位爺為之一顧。”
胡若雪見她臉蛋緋紅一片,忍不住捏了一把:“我可聽大表嫂說了,唐家已尋中人去打聽這位的性情人品,你猜這又是為何?”
唐娟羞得不行,轉頭回身就走,“人家不與你說了,儘是胡言亂語,這種話豈是姑娘說得的?瞧我不告訴小舅母,叫她狠狠訓你!”
胡若雪咯咯直笑:“你只管去告狀好了,我也要向姑母告狀,說你偷瞧那位,還芳心暗許,情愫偷生……”
唐娟惱得去追打她,胡若雪嘻嘻笑着,繞柱與她追戲,不妨胡太太突然立在背後,面容薄有怒色,唐娟嚇得登時退縮二步,立在那頭不敢再鬧。胡若雪背對胡太太呲牙咧嘴,尚不知危險已至,口裏無遮無攔地道:“我可聽人說了,那位家財萬貫,是有名的大戶出身,其族中光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就有六個,若下到咱們雲州地界,連知府大人都要讓座叩頭,將來他若入仕,你便是正經官家太太……”
唐娟目光驚懼,張口結舌不知怎生提醒她莫再胡說才好,胡太太已氣得倒仰,顧不上周圍諸多外客,拎住胡若雪耳朵便往外拖。
胡若雪唬了一跳,左耳劇痛,嚷叫不已,數名太太驚聞,紛紛回頭來瞧。胡若雪被母親提至廊下,尋個背人之處便罰她跪下,胡若雪知道壞了事,自己向來口無遮攔,在家沒少被母親責罵,這回犯忌提及外男,母親定不會輕易放過,“撲通”一聲跪下,眼淚鼻涕一齊湧出,討饒道:“娘,我不敢了!”
唐娟放心不下,忐忑地跟了來,聲音如籠了一層糊窗紙,又低又澀:“舅母,表姐與我開玩笑,沒旁人聽見,您饒她吧。”
胡太太頭疼不已,氣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她指着胡若雪道:“小小年紀就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來,將來定因口舌犯戒受辱。今兒屋裏那麼多的奶奶太太,瞧見她這副輕浮樣兒,將來誰敢娶……”意識到唐娟亦是未出閣的女兒家,這話不好再說,胡太太截住話頭,揚手甩給胡若雪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耳刮子,指着她道:“你自己不好便罷了,還要帶壞你妹子,今天我定不能隨意饒過。”
唐娟為難不已,瞧表姐哭的可憐,舅母氣得不輕,自己左右難顧,亦急的快要落淚,這時瞥見自家大嫂由遠及近,猶如有了主心骨、定心丸,一把拖住孟氏手臂:“嫂子,表姐與我玩鬧,惹舅母生氣,正要罰她呢,你快幫忙勸勸。”
孟氏正是為著這事而來,適才胡若雪呼痛嚷叫驚了不少賓客,她如何能不來瞧?孟氏便含笑勸道:“小姐妹玩笑幾句無甚緊要,舅母生再大的氣,也不好在人前落了表妹的臉面,瞧一會兒大伙兒從裏頭出來,撞見表妹跪在這兒,表妹還要不要做人?還不趕緊給你娘磕個頭說句軟話?”
後頭這句自是對着胡若雪說的,胡若雪連忙哭道:“娘,是我錯了,我再不敢了,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便是不孝女的罪過了。”
胡太太勉強壓下怒氣,也不理她,起身接住孟氏來相扶的手,一面隨她往廳里去,一面忍淚抱怨:“這丫頭被她爹給寵壞了,姑娘家家,這樣跳脫任性,我再不約束,看將來誰瞧得上她?如今年已十五,上門求娶的儘是一些尋常人家,高門大戶根本瞧不上她這德行……”
見二人越走越遠,唐娟連忙將表姐攙起來,替她拂去裙角的浮灰:“表姐,再莫說這些話了……”想到胡若雪素來與她親厚,不由心中又是一軟,便也說出真心話來,“——咱們女兒家哪有什麼自由可言?別說婚事全憑家裏主持,便是說句頑話,也得瞧人家許不許。”
胡若雪擦去眼淚,嘿嘿一笑,竟是滿不在乎:“這有什麼?娘要打我,我就大哭特哭,裝盡可憐。想說什麼我還是照說不誤,——好表妹,那木公子面若冠玉,人品風流,我瞧比四表哥還挺拔俊俏,你若不好生抓住機會,萬一被人捷足先登可就不美了,我看不如待會……”
唐娟對其變臉之迅目瞪口呆,又聽她一番耳語,登時俏臉飛紅,錯愕無語。——表姐也太膽大妄為了!私相授受,在唐家,那是要家法治罪的!
抓周儀式結束,在一派和樂熱鬧的氣氛中開始宴席,元氏湊到林雲暖身邊,小聲道:“嫂子適才何處去了?遺我一人在那,被好生捉弄一番,這會兒還臉頰發燙,恨不能尋個地洞鑽去。”
林雲暖與她把臂步到屏風邊上,從袖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金雕如意,塞在她手裏,“適才四爺有事尋我,我便出去一陣,這柄如意是我出閣時娘家姐姐送的,我瞧着還算精巧,也沒有再比它更能代表我的心了,妹妹如今有喜,願你如意順遂、平平安安。”
元氏推卻不過,只得收了,轉頭交給婢女,挽住林雲暖的手腕:“我遠嫁而來,人生地不熟,得識四嫂,最是投緣不過。今日過府赴宴,本想瞞住孕事,免添主人不便,誰知竟被我家二嫂當眾揭露,我心裏過意不去,還請姐姐替我向唐老太太和唐大嫂子致歉……”
林雲暖想到今後,若是與唐逸當真和離而去,自己成了寡居之人,不知還有否機會與這位憨直和善的小婦人有相聚機會,略一沉吟,咬了咬牙,盯住她雙眼道:“妹妹為人純善,慣無防人之心,雖疏不間親,我有句話,卻不得不提醒妹妹一句,你那位二嫂今日之舉,怕是……別有用心……,你今後端小心仔細着些,莫着了旁人的道……”
這話說得已極直白,元氏卻含糊不明,怔道:“嫂子這是什麼話,我卻不懂,二嫂她待我素來親熱,會有什麼叵測心思?”
未及問完,前頭來人喚林雲暖去招呼賓客吃酒,林雲暖只得去了。元氏心裏沉沉想着今日種種昔日重重,總覺得不甚明白。
座上諸人推杯換盞,作為主人家的孟氏要顧着幼子,高氏要招呼長輩們那桌,各府奶奶們便拿住林雲暖,你灌一杯我勸一碗,哄得她吃了許多杯酒,林雲暖酒力不佳,漸漸上頭,昏沉不已,連連討饒,待總算覷空躲出來,見烏雲重重,天光盡蔽,竟是快要落雨。林雲暖怕又被捉回去陪酒,繞着迴廊尋了僻靜處歇息,晚霞素知她量淺,體貼道:“我去給奶奶倒杯濃茶過來。”
林雲暖揉按兩鬢,垂頭靠在闌干之上,隱約聽得步聲漸近,展手伸出:“拿來了?”
木奕珩望住身前伸來的素手,沒來由一陣心悸。那纖纖白白十根指頭,指尖染了淡粉的鳳仙花汁,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手背泛着柔光,腕上嵌了一對鬆鬆的深碧色鐲子,——木奕珩突然有種自己正在被那“紅杏”勾、搭的錯覺。
“胡鬧!”
一聲呵斥,驚得林雲暖幾乎跳將起來。她猛地直起身子,驚得一身冷汗。來人不是晚霞,是數名男子!
“奶奶!”晚霞從另一頭過來,見自家主子身畔立着三五個人,為首正是自家大爺唐健,正怒目相視。
林雲暖醉染桃腮,兩頰粉紅,鬢髮微亂,一縷青絲沒規矩地垂在耳畔,手裏帕子擰成一股,來不及展開遮住面容,慌忙略略屈膝:“大……”
那“伯”字尚未出口,就被唐健揮手止住,陰陰令道:“讓開。”
林雲暖只得斂眉低首退避在旁,唐健引着幾位賓客從她側旁而過,其中一人回過頭來,正是書房外巧遇那位青年男子,但見他若有所思,眸光落在她手上,林雲暖只覺那目光直烈而複雜,登時有如針刺,惹得她連忙抬手查看,見並無異狀,方放下心來。晚霞迎上:“奶奶,適才大伯瞧着十分生氣……”
林雲暖頭疼道:“管他呢,這處通往內院,本就不應引男客前來,我又不曾預知他的心思,倒要怪我不成?”
至宴罷,馬馬虎虎送客而去,林雲暖再不能堅持,匆匆與孟氏回告一聲,便直奔回挽香苑去。她不善酒,每每最怕就是這種場合,往常有孟氏、高氏頂着,自己還能逃過,何曾如今日般飲這許多?腹中翻騰不定,欲嘔又嘔不出,灌了七八碗濃茶下去,依舊昏昏沉沉。晚霞早早鋪床,勸她:“奶奶何不早些睡下?”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身側擠來一具滾熱的軀體,熟悉的男聲輕輕喚着她的小名,“暖兒,暖兒。”一聲一聲,纏綿悱惻。
她亦滾燙如火,酒意早擊昏了頭腦,什麼事都想不出,眼睛沉得睜不開,想翻個身的力氣都沒。
晨起,林雲暖擁被對着一床凌亂髮呆。
為什麼是這樣?她怎麼能這樣?分明下定心思要走,為何又與唐逸那廝這般?
前頭所有的行為豈不都變成了變相的撒嬌鬧事?書房裏他將銀票撕碎丟在她臉上,對她極盡侮辱之能事,他怎能轉眼就趁她酒醉,毫無廉恥的爬到她床上來?
卻不容林雲暖再想下去,晚霞惴惴進來,低聲道:“二小姐撞了柱子。”
林雲暖驚呼:“怎會如此?人現在如何?”
“頭上碗大塊烏青,好在表小姐在旁拉了一把。”
“我去看看。”林雲暖匆忙下床。
晚霞猶豫道:“奶奶別急去,這事……不如躲一躲。”見林雲暖疑惑望她,抿唇道:“今兒一早二小姐昨兒戴的一隻耳墜子被人送回府來,約莫是,二小姐做下了醜事……”
那個規行矩步、怯懦膽小的唐娟會與外男私相授受,信物還被無情返送回來
屋屋內二人正猶豫着,高氏人已來到院前,林雲暖匆忙梳洗出來,高氏在屋內坐立不安,一把扯住她:“快些,聽說郎中已來瞧過,那屋裏頭哭聲一片,若是不好了,你我身為嫂子,卻是最遲來,未免說不過去。”
林雲暖此時同樣心亂如麻,一方面不想理會唐家諸事,一方面卻在感情上面猶對這一家人有所牽挂,她和唐逸感情出現問題,卻與唐娟毫無干係,於情於理都應該過去關心一下,何況,那是一條人命!
用最快的速度梳好頭髮,只用一根鍍銀簪子別住,與高氏把臂行到上房,遠遠聽見一片哭聲,二人對視一眼,表情均有些沉重。
唐娟人躺在唐老太太屋后的暖閣裏頭,被重重幔帳遮住,瞧不真切。老太太倚在炕上,滿面淚痕,孟氏垂頭肅目立在下頭,地上跪了一排小丫頭。林雲暖甫一走入,就有一隻燭台“咣”地落地,幾乎砸在她腳背上。
二人大氣兒都不敢出,規規矩矩遠遠行了禮。胡太太也在,無精打采地坐在炕對面,身側站着哭紅了眼的胡若雪。
孟氏朝二人打了個眼色,示意不要進來,吩咐身側侍婢翠柳過來遞話,聲音細如蚊吶:“大奶奶說,老太太正傷心,這回氣得不輕,又事關胡家太太和小姐,不好太多人在場,先請兩位奶奶回去,待老太太平復下來再來。”
話一出口高氏便已不悅,走出簾外,高氏便低聲抱怨:“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好心過來瞧小姑子,卻被當成外人攆了出來?只有她孟嫻雅是唐家媳婦兒,我們都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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