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奶奶!那張姓一家好生可惡!”晚霞想到適才外院回報的消息,一陣陣心頭髮顫,若真叫那吳大娘揮刀自裁,主子要面對的,不知是怎麼樣的麻煩,興許還有牢獄之災。
“他們將兩個刁婦押送出門,就見後巷站起一伙人來,捧着麻衣紙錢,一見吳大娘還好好活着,個個兒目瞪口呆。這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大鬧一場的!若非奶奶時刻警醒着,叫人盯着姓張的一家,今兒這事定不能善了。”晚霞心有餘悸,恨得咒罵不止,“這家人實在太毒,以自家妻房的性命栽贓奶奶,為了鋪頭那點利益,值得嗎?”
“怎麼不值?”林雲暖想到被張威蒙蔽這些年,鋪子裏不知遭受多少損失,“單隻高價進次貨這一條,他每年牟利都不只千兩,還不算他從賬目上摳的。”
林雲暖說到這裏就住了口,今兒事情鬧得太難看,唐老太太還不知要怎麼責罵,自己和唐逸尚未和離,原是不願樹敵給這事添亂,可目前瞧來,饒是她肯委曲求全,旁人還不見得肯放過她。
主僕倆正為這事各有所思,朝霞慌慌忙忙闖了來:“奶奶,上房那邊來人傳信,說老太太不好了,叫奶奶趕緊過去。”
林雲暖心裏一驚,手上綉針險些扎進肉里,晚霞和她所思一樣,擔憂道:“莫不是聽說今日事,氣出病了?老太太素來好臉面……”
林雲暖強自鎮定下來,握了握拳頭,與晚霞到了上房院外,遠遠瞥見高氏和孟氏都立在屋外廊下,一見她來,高氏就握了她手,“四弟妹,怎麼這樣遲?”
林雲暖不過才得了消息,當時鬧劇過後,自己就回到屋中做針線,高氏住的芸香苑與她的宛香苑相近,她比高氏遲來,只有一種可能,——“大嫂,是你打發人去喊我們的?娘怎樣了?”
孟氏眼睛紅了一圈,聞言忍不住又擦了擦眼角,“我也是才聽大爺說了一句,依稀,事關四弟……”
孟氏身邊的翠柳似乎十分氣不過,橫眉怨道:“四奶奶該去問四爺,四奶奶才去我們奶奶房裏大鬧一場,委屈得我們奶奶偷偷抹淚,這會子又因四爺的事氣得老太太病倒了,府里幾十口人,不及四房一房熱鬧!”
不待林雲暖說什麼,孟氏已氣得揚起手,咬緊了牙狠狠戳她額頭數下:“混賬!我手底下,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東西?四爺和四奶奶也是你能編排的?還不走?”
翠柳一臉的不服氣,捂着被戳紅的眉心,嘟着一張嘴,一扭身退了下去。
孟氏按着額頭,無力道:“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高氏眸光微閃,偷偷瞥了眼林雲暖,——這指桑罵槐未免太明顯了,虧得老四家的忍得下去。林雲暖像是什麼都沒聽到,輕輕蹙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頭低垂的門帘。
片刻后,府里慣請的黃郎中從裏頭出來,眾人迎上前,唐健在後,眉頭緊鎖,目光意味不明地掠過林雲暖,沉聲道:“黃大夫說,娘這是急火攻心,又引發了舊疾。”
高氏嘴快道:“這會子娘可覺得好些?四叔究竟犯了何錯,能將娘氣成這樣?”
侍婢前去隨郎中開方抓藥,聞知老太太人還昏沉不宜進去打擾,幾人便在屋外追問起來龍去脈。
唐健垂眸嘆了口氣:“罷了,你們早晚要知道,這事也不該瞞着四弟媳婦……”
眾人將目光聚在林雲暖臉上,她隱隱揪起心來,總覺得十分不安。就聽唐健緩緩道來:“將才我在府門外迎着了同知劉大人,說是今天午後四弟與人爭執,失手捅傷了人,現下四弟逃匿而去,苦主家人告了官,官差封鎖了事發地,正四處搜尋四弟下落……”
一語出,眾人皆驚訝不已,唐逸為人最是和氣,見人不語先笑,是有名的君子,他會與人爭執,還動了刀?
唐健道:“我好說歹說,勸住了劉大人,未曾大張旗鼓進來搜拿,卻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告訴給娘知道……”
孟氏急問:“做什麼要拿人投罪?四弟將人捅傷得十分厲害?”
唐健點了點頭:“聽劉大人說,那苦主血流不止,昏睡不醒,恐有性命之憂。”
“可還有轉圜餘地?四爺受傷了不曾?”林雲暖開口,話里攜了一抹擔憂,唐健嘆了一聲,“我已派人悄悄去尋了,老四若有信兒私傳於你,萬勿隨着他胡來,定要告訴我知道。”
孟氏又道:“官府那邊,是不是要打點一下?萬一下回橫衝直闖進來拿人,嚇着了老太太,驚着了姑娘們,可如何是好?”
唐健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低聲道:“今日劉大人親自上門,就是瞧在咱們爹與他當年同僚之誼份上,這點子情分,放一回水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嫻雅,你先從公帳上支些銀子出來,苦主那頭我們也該仔細安撫,儘力把人救回來,否則傷人變成殺人……”
見三個婦人臉色均有些發白,便頓住話頭。
待唐健去了,高氏留守上房伺候老太太,孟氏攜了林雲暖的手,低聲勸道:“你別太憂心了,四弟是個有分寸的……”又道:“公中賬上只得幾百兩活錢,一時難以籌措許多,好在你手頭素來寬裕,四弟又十分能幹,我再另外將體己錢都捨出來給你去救四弟,咱們一同使力,叫四弟早日脫困。”
這語調溫柔已極,頗有長嫂風範,聽得林雲暖心中冷笑連連,當著唐健面前,孟氏絕口不提手頭緊,待一轉臉,就將籌錢的擔子都甩給她擔。
其實她也慣了,唐家人人高潔,不肯被錢污了手的,花用之時不加節制,待要為錢難做時,就要想起她這銅臭之人。
況這事是四房的事,又不能眼睜睜瞧着唐逸下獄,畢竟七年夫妻,縱是愛意不復,情分也還在的。
林雲暖攜了晚霞,往城西甄寶齋去尋林熠哲商量此事。
“兄長,唐逸這事蹊蹺得很,你幫我查一查。如今他沒了蹤跡,官府尋人不着,苦主究竟是何來歷,又是如何起的糾紛,……唐逸為人和氣,從沒試過如此……”
林熠哲神色凝重,盯住林雲暖深深瞧了一會兒,沉吟片刻,猶豫道:“此事……唐家無人告訴你么?”
林雲暖頓住,心中隱隱有了預感:“兄長知道底細?不必瞞我了,這都到了什麼時候?”
“你可知城中曾有一名伶,名喚鍾晴……”林熠哲閉了閉眼,硬着頭皮將來龍去脈說了。
回程,又飄起雨絲,窄道無人,林雲暖棄了車馬,攜着晚霞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石子路上。晚霞一手撐傘,一手扶她手臂,不時擔憂地打量着她。
林雲暖淡淡道:“晚霞,你擔心什麼?”
她笑了。
林熠哲適才吞吞吐吐,與她吐露實情,“唐逸以五千兩贖金買了那鍾氏,說是要護送她回鄉,卻被人打聽出來,原來那鍾氏人仍在雲州,被周三爺探得下落,摸上門去騷擾……唐逸怒火中燒,一時激憤,便失手捅傷了人……這其中原由,唐家必不肯告訴你,萬一你因妒生恨,不肯出錢疏通……”
至情至性,唐逸從來就是這樣的人。她還希冀什麼?苛責什麼?
林雲暖望望天色,滿眼濃的化不開的重雲。
巷道盡處,一人持傘而立,身段纖細婀娜,淡藍衣裙濺了水污。林雲暖分明從未見過此人,卻莫名有種熟識之感。
“唐夫人……”來人行了半禮,露出略有淚痕的一張芙蓉面。
“鍾姑娘……”林雲暖微笑。
該來的,總會來。
“夫人知道我?”鍾晴略略吃驚,上回在流螢小築,唐逸堵死了門不准她出來見禮,誰想第一次見面,竟在這秋雨迷離的蕭瑟窄巷。自己身染泥污,容色憔悴,而林雲暖,僕從擁簇,車馬隨行,端的是一副雍容貴婦模樣。
鍾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她軟下身子,棄了傘,鏗然跪在泥水淋漓的地上,“四爺因鍾晴引禍,鍾晴不敢辯白,如今只求夫人瞧在昔日夫妻情分上,出手相助,救四爺一次!”
林雲暖不由自主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小小一張巴掌臉,眉如遠山,眼若橫波,凝了兩行珠淚,更顯楚楚可憐。挺翹的小巧瓊鼻,水潤飽滿的兩片唇瓣,說起話來,那聲音如鶯啼婉轉,怪道迷了雲州男人的眼,奪了唐逸的心。
“如何救?”林雲暖語調沉沉,不疾不徐。
“自是……”鍾晴急切抬頭,驀地撞上一對無波無瀾的黑眸,唐逸出了這等大事,他夫人竟如此沉得住氣!她心頭一亂,勉強道,“自是想辦法,與苦主私下了斷……”
林雲暖冷笑:“你起來。你非我家中奴婢姬妾,不必跪我。我要不要救自己的丈夫,如何救,何時救,不必鍾姑娘費心。”
鍾晴伏地拽住她裙裾,切切哀求:“唐夫人若因一時妒忌,耽擱了四爺性命,又於心何忍?那苦主便是城中大戶周家,與唐家素有往來,溯源求本去查,不定還曾做過姻親,我人微言輕,又是涉事之人,上門去求,對方定不肯給我臉面。可夫人您不同,您是唐家正經奶奶,是四爺結髮妻子,由您出面,對方定能心平氣和下來,相商賠償事宜……”
“哦?”林雲暖拉長了尾音,話裏帶了絲絲譏誚,“緣何他為你行兇傷人,卻要我去低聲下氣求人?”
林雲暖甩脫她的手,逕往前行。鍾晴嗚嗚哭泣,嘶聲道:“我知我沒資格來求您,夫人,可你難道忍心眼睜睜瞧着四爺鋃鐺入獄,給那人賠命嗎?”
林雲暖頓住步子,未曾回頭。“一來,我要不要救唐逸,如何救,是我唐家自家事,與姑娘何干?二來,四爺如今下落不明,我便是要救,也得與四爺見了面,商議清楚才好奔走。姑娘與其哭哭啼啼來求我,不若告知四爺下落,才算盡了一份心力。”
鍾晴失望搖頭:“我不知道,夫人,我不知道。四爺一衝進來,就揪住那人狠刺數刀,我嚇壞了,見那人滿身是血倒在我腳下,四爺扔了刀,人就跑了……我大聲喚他,他只是不理……後來官差來了,我才知道原來四爺失了蹤跡……我實在不知……如今流螢小築被官衙封鎖,我實在無計可施,才厚顏來求夫人……”
“走吧。”林雲暖無視那可人疼的淚顏,面浮寒霜逕自上了馬車。
事情脈絡已經明朗,那顆提起的心已然回落,端看周三傷勢如何,又肯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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