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打瑪麗亞

仙打瑪麗亞

淮真是死在一名敘利亞難民手中。

在她買菜回家的路上。他走過來說他很餓,想要她手提袋裏吃了一半的咖喱香腸薯條。她停下自行車,將手提袋遞給他。就在那一刻,他用藏在另一隻手中的喜力酒瓶毫不留情地砸向她的頭顱。她當即暈了過去。

但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被侵犯。

因為她再次醒來時,時光回溯了近百年,而她正躺在一艘遠渡太平洋的豪華郵輪一間三等艙里,成為了一個叫做夢卿的廣東新婦。

從降臨那一刻開始,她就很想要努力活下去,看一看二十一世紀十年代的德國漢堡,那個叫做淮真的女孩子,在接下來毫無還手之力的時刻里,究竟遭遇到了什麼樣的厄運。而這一切,又與百多年前這個歲月里,被美國人稱之為“黃禍”的華人群體有着什麼必然聯繫。

因此在她成為夢卿那一刻開時,做下的一切選擇,都將這個廣東新婦的命運一次又一次地改寫。

·

那艘巨大輪渡正緩緩穿行太平洋。

這一日天氣並不太好。混沌海浪一陣陣拍打上來,SantaMaria號遠洋郵輪行在一望無際的風浪之上,笨重的金屬一路劈波斬浪,發出沉悶哀慟的鈍響。

航程行進到第二十七日,明日便要到埠了。

這艘游輪從遠東中國的汕頭碼頭出發,經由香港中環輪渡碼頭,轉由檀香山,最終着陸三藩市。航程的終點是距離金山市區十餘公里,坐落在金山灣的天使島移民站。

這座移民站是專誠為中國人設立的。八十年來,日益森嚴的排華法案,與這篩查制度極為嚴苛的天使島移民站,攜手將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華人排拒在新大陸之外。

這大陸對那古老的黃皮膚人種着實不太友好。

這個滿地機遇的國度,長島氏族瞧不起紐約市的商人與暴發戶、東岸人看不起西部人、白人看不起有色人種。

就連有色人種也瞧不上的中國人,幾乎可以說是處在生態圈與食物鏈最底層。

正如這仙打瑪麗亞號上的乘客們。

臨到埠金山城的前夜,海上起了暴風雨。船上燈火通明,僕歐們行色匆匆的穿梭於吧枱、酒窖、廚房與地下倉庫,只因最後一場狂歡將要開始。

頭等艙的白種貴客們吸着哈瓦那雪茄,在溫暖沙龍的壁爐旁閱讀報紙;二等艙出洋探親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年輕人們在甲板上啜飲中國紅茶,笑談着觀賞海上日落;三等艙的下等水兵,與公費出洋留學的男學生趁機與年輕女士攀談,抓住最後時機尋覓艷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與大副知道,某一間,抑或兩間原本用以囤積蔬菜的貨艙,早已被低價出售給了唐人街與南中國碼頭上赫赫有名的人販子,用以儲存他們的貨物——一艙拐賣來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級制度早已在無形之中被劃分好了。

當然不排除有一或兩名漏網之魚。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廣東新婦。本是要去溫哥華尋新婚夫婿,卻被拐子騙上這艘開往金山的船。窮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瘡葯自盡,友善的東岸白人隨行的家庭醫生恰巧路過,大發善心將她救回一命。人販子謊稱她是一名美籍華人留在廣東鄉下的小女兒。為了掩人耳目,人販子甚至不惜血本,從水手處低價買入一張三等艙船票,為這名女仔置了一張床位方便醫治。

無人知道,這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廣東小婦人,已經改換了靈魂。

三等艙門打開。白人醫生拎着藥箱,英文帶着濃重德式口音:“已經沒大礙了。只是她不知怎麼染上跳蚤。三等艙沒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樂意將浴室借用給這一位可愛的中國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請人帶她去一等艙洗個澡。”

亞裔婦人滿臉堆笑,諂媚的送走白人醫生。

門合攏,兩名婦人一同回頭,往那潮濕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典型東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無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蒼白清秀一張臉蛋,唇上沒有半點血色;黑而密的長發,可惜太久沒洗,看起來有些油膩打結。

迫於衛生條件所限,很遺憾的,少女額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還是什麼別的傳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緞襖,因此看不出臟。上頭密針刺繡綉了飛鷹,這年頭這樣貴重又落伍的行頭實在不多見,想是來自鄉紳富貴之家。

羅文問道:“什麼女仔這麼金貴,肯讓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鐵公雞專誠替她買一張三等艙票?”

姜素道:“是清遠鄉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溫家作二房媳婦。那二少爺早些年便去溫埠讀書經商,如今已是個富賈。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裏頭,也是數一數二的。”

羅文是個土生華人婦女,丈夫經營一家唐人街洗衣鋪,日子過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鋪樓上,正對門便是的唐人街妓館。館主正是老鴇子姜素。兩人是鄰里街坊,二十年來卻老死不相往來。若不是羅文舉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傑克遜廣場一所電梯公寓,但手頭仍短一些錢;而羅文膝下還能有一名子女的過境許可——姜素立刻找上門來。這一次,羅文同意與她一同出洋。

羅文對這名無親無故、即將以她小女兒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個溫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頭,少說也得訛上他一筆吧?”

“這可不能。溫家這種鄉紳舊族,仍活在前朝的規矩裏頭,將聲望看得那樣重,這女仔到我手頭走一遭,名聲也已去了七七八八。即便是自家女兒,領回去,也多半給老一輩溺死在家族祠堂里、祖宗牌位面前。更何況這外頭進來的媳婦,回去,誰還敢留在家中給別人當笑話看?也別提什麼丁憂……這回將她接去溫埠,想必就是為著讓跟她跟那溫少爺圓房而去的。半路給截去金山,你說,她相公還能要她?”

羅文驚詫不已:“還是個處子?”

老鴇子笑:“是。她昏死過去那一陣,我已檢查過她身子,確切無疑。”

“這丫頭,是否是那仁和會館的洪爺托你挑給他那不爭氣的六子作媳婦的?”

“若不是為這個,我何至於為她買這檀香山客人走後空下的三等艙,還冒死為她尋醫生?若是別的女仔,趁夜拋屍海底——”

正說話間,叩門聲響起。

門外人以英文輕聲說道:“安德烈先生願意將浴室借給女士用。周圍男士已經遣去隔壁,您有三小時時間可以自由使用盥洗室的一切。應您的需求——更換的衣物也已經備好。”

羅文聽完,突然壓低聲音問:“這安德烈先生有姓氏嗎?”

“有。東岸的克勞馥。”

“克勞——”

“克勞馥算什麼?這船上還有十幾名姓穆倫伯格的刻薄白鬼。”

那女人給那大名鼎鼎的排華德裔姓氏嚇得噤了聲,“那麼這德國口音的醫生,恐怕就是穆倫伯格的家庭醫生了……”

“我已同他們講,這生了疔瘡的女仔夢卿是你回鄉成親那年留在廣東鄉下的小女。你不同她去,難不成讓我這唐人街鼎鼎大名的老鴇子去自投羅網?”

那叫羅文的婦人不則聲。

老鴇子抻長了脖子,以一口蹩腳英文高聲回應:“她在睡覺。睡覺的人很沉。等一等,先生,等一等。”

一邊說著,那老辣目光瞅准了,滿戴寶石的手一抻,只管去揪少女那蒼白纖細的腕上光可鑒人的沉甸玉鐲子。發了狠,卻沒揪下來。

她不可置信的回頭去,兩手一齊使勁去掰。舷窗的光里反射出一張側影,那側影上點綴了滿頭的首飾與一隻狠戾的鷹鉤鼻子。

羅文冷眼看着,突然問:“我跟你走這一趟,你抽我幾分成?”

“你名下過境一個女仔,可從我處抽她五成賣身利——先別急,連我也只拿兩分。走這一趟到埠金山的船可不比往年,也不比從西雅圖入境那麼便利。天使島海關可是專為黃人設立的,這三分自然要留待打點白鬼警察。否則你你以為錢哪賺的這麼容易?”

如今形勢下,黃種人從三藩市天使島移民站入境越發艱難。偷渡者過境美國只能走西雅圖,再轉火車返回三藩市。若非已事先打點好大副與船員,幾名中年男女攜二十幾名女仔根本無任何遠洋郵輪肯收留。

幸而老鴇姜素背後一道鏈條,幾乎牽動了半個三藩市華埠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止收買這艘SantaMaria號豪華郵輪大副與幾名水手,打通駐廣東美國大使館,甚至將聯邦警察與天使島海關也打點妥當。

羅文沉默一陣,又問老鴇:“她相公買給她那張去到溫埠的頭等船票,你騙過來后,賣了八十塊大洋吧?”

老鴇被她點破,心虛又氣惱,連聲調也提高三度:“少不了你的!”

羅文笑了,“可別忘了。”

想了想,又告誡姜素:“她雖不識字,那封信你也趁早給她收走,免她哪日找識字的人替她識得一清二楚……鐵路便捷,找着法子從金山去溫哥華尋她夫君,可不是太難的事。”

老鴇不以為然:“她若讀懂那封信,就該明白,他相公不會要她了。即便去了溫哥華,也無路可走,留下來,尚且還有口飯吃。”

外頭叩門聲越發急促。

“來了。”

門打開,羅文將少女背在背上,隨安德烈·克勞馥派來的僕人一同往外走。

三人穿過幽暗的三等艙長廊,來到客艙交匯處的升降電梯前等候。

稍等片刻,電梯來了。門打開,走出一等艙結伴而來的白人男女,幾人身高與相貌均十分出眾。

一行人錯身而過時,一名墨藍色絨線衫的年輕人正在向同伴講訴此行香港的趣聞,內華達口音誇張的過了頭。

“同安德烈驅車到灣仔,三名黃人女士靠過來,對安德烈拋媚眼。”白人男子換用廣東話模仿起女人腔調:“‘長官,中國妞好啦!一毛錢看一看、兩毛錢——’”

白人女士們咯咯直笑。“然後呢?”

男子卻不再講話了,突然頓住腳步,微微眯眼,往這頭看來。

一名女士也順着他目光回頭,喃喃道:“我看錯了嗎。那不是安德烈的僕從?怎麼會和中國人在一起。”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眼瞼微動,眉頭一皺,緩緩掀開細密睫毛,睜眼往聲音來處望去。

電梯門緩緩合攏,只將將從那光的罅隙遞了一個修長挺拔的影子給她,便晃晃蕩盪往上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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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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