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鬼佬三蚊4

番鬼佬三蚊4

駕駛室坐着個黝黑的男人,睫毛濃密,講廣東話和英文,像是澳門來的,卻是個混血的英國警探——女孩們又猜錯了。

他似乎是叫約翰還是麥克,淮真不記得了。上車他打過招呼,便誰都不理,兀自看窗外,自己生自己氣。

兩人聊天也隱隱飄了幾句進耳朵里:

“熱嗎?”

“一會兒回飯店換身衣服。”

“女士也穿很多。沒摸清香港天氣?”

“她……”西澤轉頭看她,牛仔褲與力士鞋之間,襯衫往上,皮膚白得離奇,像是第一天來熱帶。額頭上涔了汗,不知為何穿這麼多,不肯換,也不肯理他。轉頭又問麥克,“哪裏買得到女裝?”

麥克大笑,“淺水灣?應當買得到游泳衣。”

他低頭沉思。

麥克又說,“我叫瑟蕾絲汀帶幾件來。”

西澤沉默着,不知不覺朝她靠近,坐到後座中間,看向前窗外露出的海,突然微笑起來。

淮真也覺察到他笑了,但不知他笑什麼,只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

淺水灣飯店從海灣上冒出頭時,早他們十五分鐘從賓捨出發的淺水灣巴士也才從叢林背後鑽出橙紅的影子來。

麥克走了快捷通道,先於巴士在一條幹凈的碎石道前將他們放下來,立刻有穿白制服的僕歐從過人高的蕨類植物背後走出來,帶麥克去停車。

穿過道路兩側密密叢叢的綠意,碎石路盡頭停着淡鵝黃色的房子。跟在他背後穿過昏暗走道,樓道間陡然開闊起來的窗戶,樹蔭罅隙裏頭都是澄澈的天和海。香港的夏天綺麗漫長,早春蟬噪隱藏在飯店周遭的樹叢里,掩蓋住沙灘上男男女女的西崽們的調情。

陡然轉過長長梯道,三二一號房門打開,嘩!房間裏三面窗戶都是亮藍色的海。

早餐桌上的不高興勁霎時間消失無蹤,她看得目不轉睛,驚嘆出聲:“好漂亮!”

到底是全香港最貴的飯店,穿白制服的僕歐托着銀盤從走廊漸次經過,身量氣質大多都比中環的西崽高上幾等。

趁他們上樓時,麥克已經叫人送了女士的衣服過來,薑黃的無袖長衫,女學生常見的式樣,只是舊的。

峽灣里有風,卻也比別處更悶熱,光上一趟樓,襯衫已整個汗濕,鬢邊碎發也已經黏在臉上。西澤讓她換短袖,她不肯,從綉了香港大學校徽的黑藍色布書包里摸出早餐鍋里偷渡來的兩隻雞蛋,兀自低頭剝殼。

他往屋裏走,一邊脫掉上衣和襯衫,解開皮帶扣,連帶褲子一起扔到椅背上,全身徒留一條內褲,躬身掀開沉重的行李箱,從裏面翻找出一條紅色短褲穿上。

一背過身,見她坐在床邊不錯眼的盯着自己,不知是觀賞,還是在走神。

淮真當然在看他。只穿了一條短褲,下頭是修長小腿。細腰瘦臀平胸,光滑的淺色肌膚,隱沒的肌理,隨動作隆起的線條……她也確實在走神,回憶着它們在自己手心裏的觸感,她知道摸起來有多結實。

他很漂亮。但一想到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像剛才上樓道,還不忘回身多看他幾眼的金髮澳門女郎一樣。還有早餐桌上女同學的反常,莫名令她嫉妒。

那種矚目,她是做不到勢均力敵的。

不留神間,那雙窄長的腳已經停駐到她跟前。陡然回過神,將她嚇了一大跳。

更嚇一跳的是,他一靠近,躬身就來解她襯衫扣子。

她縮成一團,大聲抱怨,想講一句“光天化日之下”,英文她不懂講,廣東話他也聽不懂,好容易琢磨出一句,氣勢衰減只剩下一成——

“太陽那麼大,你想幹什麼?”

他笑了,也很納悶,“是,太陽這麼大,你不怕中暑?”

緊接着,根本來不及反抗,她像一隻蒸熟的蝦,三下五除二被食客剝掉了殼。

太陽光有點晃眼,低頭去解牛仔搭扣時,他才終於回過神,覺察到她熱到背心濕透也不肯脫掉長袖長褲,只是因為身上斑駁密佈的紅痕。

她更加不想搭理他,拿被子將自己兜頭罩住。

看她這樣,他莫名開心得不行,鑽進被子,摟着她不讓動彈,卻像做遊戲,吻從眉心沿着鼻骨下來,快碰到嘴唇時被她推開了。

他不管,接着往下,一氣呵成,像只餓狼。白瓷似的光潔,不曾給他設任何阻攔。

腿兒還沒緩過來,一用力便不由自主打着顫,於是慌忙抵抗了一下。

他又折返回來親吻她的嘴唇。毫無防備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滑下去,窺探到伊甸。

她一口氣上不去,堪堪從被窩裏探出小半張臉呼吸,像溺水者撲騰出水面,抱緊的胳膊像抱緊救命的浮木。

窗帘沒拉,乾淨透亮,太陽光讓人有些無地自容,像昨晚樹梢外的月。

昨晚又被回憶了起來。她想起汗濕的味道,整夜都是架空起來,在高處懸浮着,落下不地去,所以今天整個人都像踩在雲里。

今天倒不如昨夜身體相契的那麼兇狠,但也夠讓她視線散亂飄忽,眼裏蒙上一層紗。

到底是不懂游泳,不剩多少勁的腿兒在水裏上亂蹬了一陣。呼吸都時斷時續,更也沒力氣嗚咽,只無助的抱着手臂。

窒息感浮上來時,腳趾攥着一層潔白布單蜷縮起來。

他抽回手,一股甜腥味在屋子裏漫散開來。

日頭很曬,她睜眼去看灼烈陽光,陡然想起昨天課上講的李爾王,覺得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天堂里搞不好沒有幸福,都在赤日下頭。

他在她額頭上親了兩下,伸手將她兜進懷裏。

兩人躺在一塊兒,望着天花板上,被玻璃窗隔得整整齊齊的三扇陽光。

一時沉默,她醒過神來,想起什麼,問他,“餓不餓?”

他看了她一會兒,“剛才不,現在有點。”

她想了想,“露西有請你吃早餐?”

他接著說,“不是那個。”

她想起他手仍臟着,起身,將床頭剝好,擱在茶杯里的滷蛋掰成兩半,塞進他嘴裏。

後半段的話給他噎沒了,艱難咀嚼吞咽大半顆雞蛋,只能沖她無奈地笑。

見他嚼了幾口,她接着將手頭剩下的餵給他,就着他胳膊躺下來。

充盈了陽光的屋裏,蟬鳴叫從紗窗漏進來。

兩人無聲的對視了一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第一次送我回唐人街以後,我家人都以為,這個小女孩,年紀這麼小,失貞給一個白人,還得感激他救了我,真可憐……我姐姐還特意來安慰,想使我覺得,和男孩上個床,在美國並不是什麼大事。”

他知道她沒講完,“接着呢?”

“接着叫我打工還債,早點同你斷了瓜葛。在唐人街做季家女兒,念書,工作,一樣可以過得自在。後來第二次去你家,一整夜沒回去,早晨六點到家,家人都沒睡。本來會挨罵,見我一路哭着回家,以為你離開三藩市將我拋棄,便又什麼都沒講。”

他抓錯重點,“哭什麼?”

第一次剛搞懂自己為什麼心旌神搖,卻只能被迫接受立刻永遠失去他,怎麼會不傷心呢。

但她故意說,“誰知道呢。”

他敲了她腦門一下。

她揉了揉額頭,接著說,“你走之後不久,民主黨突然贏了,撤銷了克博法案。他們怕我傷心,四處托熟人牽線搭橋,着急給我相親,一個暑假相看了好幾個有為青年。”

“陳少功。”

“你怎麼還記得他?”

“還有唐人街中餐廳的兒子。”

淮真有點啞然,總算悟出了,這記仇鬼記憶力出奇的好,再也不要得罪他。

他想起什麼,笑起來。

接着又說,“難怪,颶風那天,我去找你,你家人開門見是我,很客氣的請我離開,原來是生氣。”

她沒聽過這回事,也猜得到。

接着又說,“在唐人街第二天,就聽了個道理。‘欠了情,一輩子也還不清。’幾月前我才想明白。”

也不知她講明白沒有。

“那你欠我什麼?”

她想了想,貼着他額頭,乖巧的悄聲問,“我欠你一份生日禮物?”

他拷問道,“你有祝我生日快樂嗎。”

“你說了謝謝。”

他突然覺得好玩,笑了起來。笑過只剩沉默,手臂收緊,用力讓她貼得更緊。不知感慨什麼的嘆息仍舊讓她捕捉到。

她接著說,“從南洋回來,我煮個雞蛋面給你吃好不好?中式的,據說吃了可以長命百歲。”

他說好。

陡然響起的敲門聲,將兩人都驚了一下。

她伸手扯過床上那件薑黃的裙子,但來不及了,連人帶衣服被他一塊兒塞進被子裏。

西澤說,“門沒鎖——”

聽到門鎖響動,她飛快在被子裏套上衣服,從被子一頭鑽進廁所整理了一下自己。

衣服不知為何有點寬大,無袖長衫長過小腿肚,露出雪白一片前襟。

她想起沙灘的太陽,對鏡子照了照:身上紅痕沒消,但沒關係,也沒人認識自己。

看到她出來,麥克表情很甜膩,“嗨,甜心,打擾到你們沒有。”

麥克已經換了條沙灘褲,懷裏摟着個女郎:蜂胸蛇腰,勻稱的腿包裹在絲襪里,一雙高跟更顯腿型細長,戴着漿洗過的荷蘭帽,身高簡直和麥克相當。

女郎大抵就是在車上時提及的瑟蕾絲汀,一睹真容,淮真立刻明白西澤在車上為什麼笑。

難怪衣服寬大過頭,要是穿到主人身上,才能看出原本是什麼款式。

麥克和西澤在走廊上說話,沒瑟蕾絲汀什麼事。她只好走進來邀請她下去沙灘上玩。

她一頭金髮,英文口音竟也是海峽殖民式的,大抵是從澳門過來的葡萄牙人。學着麥克叫她“甜心”:“甜心,一起下來海灘上么?那裏有杜松子,馬提尼,威士忌,和冰鎮薑汁汽水,還有與混合果汁做的雞尾酒。”

她猶豫了一下,請教道,“有橘子汁嗎?”

“當然。男士們有一些明天去星加坡和澳門,一走數個禮拜,”瑟蕾絲汀笑了,走進來拉她手,“來吧,陪大家一起玩一會兒,麥克和西澤很快從樓上下來。”

她想起兩周后的考試,還有昨天教授的警告,從書包里摸出圖書館借來的李爾王和課堂筆記,才肯跟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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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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