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拉門托2

薩克拉門托2

微微低頭注視她,睫毛很長,從眼尾塌下來,像叢林塌入深潭。輪廓暗沉沉的,唯獨那汪深潭似地亮着點銳利的光。

她適應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緊鎖的嘴唇,嘴角有點將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帶着叩問,卻儼然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為那通電話,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那壯漢撥開人群,徑直過來催促,“該走了。”

西澤攔了他一下,“兩分鐘。”

壯漢緘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鬧擁擠的街道上,匆匆而過的行人紛紛抬頭注視這極不搭調,又詭異和諧的組合。

兩分鐘時間,能說些什麼?

足夠談清楚籌碼罷了。

他接着用英文問,“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澤垂下頭,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這麼多嗎?”他笑問。

這問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測與證據確鑿。淮真被他看得心裏發毛,轉開頭,“我想並不會太貴,但就這一次機會……不希望有什麼差錯。”

西澤突然抬抬眉:“自己為自己競價?”

“是。”

“你去過類似拍賣會嗎?”

“畫作古董一類的?”

西澤慢悠悠笑,“你覺得自己屬於以上哪一種?”

“……”

“人口販賣,自己拍賣自己,合適么。”

“否則呢?除我以外的別人,誰買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澤。

這個人排華。這個人厭惡華人啊!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西澤讀懂她的意圖,“我不合適。”

淮真無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說話,眼裏那簇亮起的光忽閃即逝。

捕捉到這個笑,西澤心底突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情緒。

想了想,將背包遞去:“約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別給人半道截走。不用寫欠條,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錢就行。不用急着還,我還有事得拜託你。明白嗎?”

不及淮真細問,那壯漢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澤擺擺手,似是逐客。右腳靴底踩上屋檐邊緣,一手揣在褲袋,卻沒半點要走的意思。

他靜靜立在原地。那雙在他注目下逐漸暗淡的眼眸卻不知怎的,始終揮之不去。

抬頭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薩克拉門托街的轉角的一間雜貨鋪。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穢不堪的雜貨鋪洞開一張漆黑大門,門口竹椅里窩着一名黑黃皮膚長褂子的婦人,雙手揣在寬大袖口裏頭,低垂着頭打盹,狀似對店中生意漠不關心。竹椅旁立着一隻積了塵土的木板,上面寫了幾行字,後面標着阿拉伯數字,像是價碼。

西澤本無意吵醒她。湊近去看,除開那幾個阿拉伯數字,他只認得少許幾個字詞。

“蝦米三分。魚……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認到這裏,終於笑了。

聽聞這笑聲,那婦女醒轉過來,入眼先見着一雙盛氣凌人的長靴;一抬頭,只見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饒有興緻的打量那蒙塵許久的招牌。婦女好久不曾見到這景象了,霎時喜從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殘缺牙齒,用粗陋英文諂媚的搭訕:“我們這裏有新鮮的女人,乾淨的,有今天這麼新鮮。”

“五美金一磅?”他確認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賣到更多……”

“聽說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幾十年來鼎鼎大名的一個甘苞,那可轟動到唐人街外頭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這信息來源還頗有點可靠。

躬身進去雜貨鋪,那老婦傴僂着身子追趕着,“先生,請支付五十美分進場。”

西澤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錯了,白人哪能同我們一樣呢?”

他懶得再計較,周身一尋,恰好尋到一枚五十美分,揚手扔她身旁銅盆中。

“鐺——”一聲脆響,那老婦大聲吆喝:“先生請上樓,先生請走那邊去戲堂子裏。”

樓上探出一個男童,小而圓的腦袋,寥寥的毛髮以紅繩束在頭頂。手裏拎着一隻竹簍,簍上用一隻看不出顏色的布蓋着,不知裏面有些什麼。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靈活勁,在前面一路小跑,將他從低矮雜貨鋪,一路領往一個明亮開闊、聲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間小小房間,恰好容下一隻桌椅與沙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一張視野很好的窗口,光線與聲音就從那裏傳來。西澤上前兩步,發現那是一處高台——準確來說,是觀賞中國戲的高台。他立在窗邊,往下看去:除開右側加高的平台,其餘地方整齊擺放着數不清的簡陋的木質長凳。觀眾陸陸續續涌了進來,人擠人的落座在那圓凳上,沙丁魚一樣排布在一塊。他們幾乎都是男人——一進來便一直不停的交談、吃東西以及吸煙。

這是西澤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但他曾無數次閱讀到有關中國戲院的報紙:

“在那裏共有一千名觀眾,他們的臉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們穿着相似的衣服,每個人看起來長一個樣。”

“由於他們坐在矮長凳上,‘塞滿’二字乃是形容他們狀態的最恰當的詞語,每張長凳上都坐滿了人,像回家吃飯的電車那樣擁擠。”

“我一臉茫然坐在那裏,根本不知道他們演繹的是喜劇、悲劇或者是歌劇……”

在此之前,他也決計想不到那小而陰暗的雜貨鋪後頭藏着這樣一個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處看台,給予他一個極好的視角成全他從前對唐人街的所有想像。這地方從頭到尾與“舒適”這個沒有半點關係,但那鬧哄哄的擁擠條凳上的每個人臉上都透着久違的喜悅。

那拎着竹簍的小孩不知何時已從他身後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條游魚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擁堵的看台下,向每個人攔着他的人展示那遮蓋住的竹簍下的東西。西澤認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張畫片,因為進來時,他桌面上也放着數十張。那是一種線條非常簡潔、很省力氣的畫:清一色的烏黑髮髻,兩點眼眸,兩撇紅唇,一把摺扇……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個人似乎都一模一樣,每一個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幾秒時間挨個看了一遍,一聲笑,將畫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聲鏗鏘之聲,下面齊聲叫好。舞枱燈光亮起,鑼鼓喧天——戲上了。西澤垂頭一看,一折寬大摺扇上,龍飛鳳舞書三個氣派的漢字。

三個字他都不認識。

·

一回到雜貨鋪,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領去換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來,兩名婦人將她領到梳妝鏡前坐下,將她早晨綁的辮子鬆開,挽到腦後,作了個三花髻。

剛替她解開了臟衣服紐子,阿茶開門,端來一身腥紅的衣服。

她低頭將衣服拾起來一看——是一身針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問:“每個人都有?”

阿茶道:“每個人都得換一身,圖個吉利喜慶。”

淮真笑了,“你們老母那樣摳門,給每一名過手的女仔一身這樣的新衣服,豈不虧死了?”

阿茶是不大會撒謊,撒手將那身衣服硬塞給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頭盯着那墜了流蘇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絲繡的花,心想,這身就是為將她過門到洪家用的吧?

送這身衣服來,倒像是在提醒她:沒用的,不論你使出什麼金蟬脫殼的法子,使多大勁,你始終還得做洪家媳婦。

到底為什麼這麼篤定?

正思索着,門“咔噠”一聲開了。淮真抬頭一看,來人竟是季雲霞。

她作賊似的探進來半顆腦袋,一見她在這,長長鬆了口氣,躬身鑽進來,將一隻錢袋塞進她懷裏,一溜煙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錢袋,沉甸甸的,大約已經知道是什麼。拆開來,先見着一張紙條,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寫着:“我爸爸告訴我你被媽媽害了,今晚要在這裏賣掉,實在對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錢湊起來給你,一共二百六十塊五十三分。希望這些對你有用。也希望媽媽少坐幾年牢。ps:洪六少爺脾氣極壞,最喜歡和他爹爹對着干。”

她將這字條反覆看了數遍,突然間便鬆了口氣。

那兩名婦人趁她念信時,將那頂流蘇頭冠與耳釘一齊給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們將那汗漬漬的外套脫去,換上那身乾淨新衣服。

臨出門前,她將背包中美金數了一次,所有錢在一塊,一共將近四千三百美金。

沒一會兒,門再次叩響,姜素走了進來,說,到你了。

她起身,在兩名婦人攙扶下,沿着一條長廊,往音樂聲與光的來處走過去。走到燈光大亮處,戲台正好演繹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從暗處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為戲還是什麼,吵鬧與起鬨聲都越發熱烈。

那是一處二層看台。僕婦扶着她坐下來以後,高處看台上眾人均不知從哪裏接到信息,齊齊朝她這方向看了過來。

其間突然有人嗤的一聲笑了,高聲笑問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讓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應道:“人洪六葷素不忌,口味每天換一樣,怎麼你了?”

那頭一眾年輕男子高聲喧嘩呵斥着,引來一眾看客回頭向她望過來。

台上武生與青衣仍還演着戲,台下戲卻像是要演的越發精彩一些的模樣。

恍然間,淮真瞥到對面一間包間幾個人簇擁着一個年輕男人。那是一個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這個包間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獨獨他不為所動,眼神淡漠地觀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眾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卻彷彿什麼也聽不到,只稍稍有些發熱,鬆了褂袍繫到脖頸上兩粒紐子,動了動脖子,身後便來了個人遞給他一支摺扇。他並沒有立刻接過來,端起面前一隻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這才拿起摺扇,端坐着,搖了搖,全程沒有看向過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這個人應該就是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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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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