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板街5
沿薩克拉門托街拐上市作頓街,淮真覺得不太對勁,回頭一看:一名壯漢正隔着五六米距離,不緊不慢將她跟着。
她停住,那壯漢也停下,打量着她眼中的意圖;她側頭往前走上兩步,那壯漢也慢慢踱步跟上。
試了幾次,淮真便只當他是個npc,兀自走去目的地。
三藩市的冬天並不冷,時值正午,日頭一出來,淮真穿着那件襖子,走上一截路便出了一身汗。路上偶遇三五西裝革履青年,均梳着油亮背頭,隔着半條街,遠遠瞥見她身後那壯漢,知道大約是洪爺的人,便吹起口哨,笑得前仰後合,險些奔走相告:“這生面孔,莫不是洪六她爹給她挑的俊俏越洋小媳婦?”
淮真遠遠避開走,那幾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條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鐘,穿過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Road馬路上,一眼便望見電報局。
電報局是中式塔型樓閣建築,夾在兩棟三層黑磚樓房中間,十分惹眼。門外兩幅木質對聯,均寫着“帕思域話筒電報局”;寬闊大堂里一應紅木雕花傢具,男接線員在櫃枱內忙碌着,替三兩名客人往海外拍電報。
淮真立在門外思索了一陣:總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萬一……有人競價怎麼辦。
她對這年代美元物價着實沒有多少概念,不論如何,往多了借總歸沒壞處吧?
思量片刻,毫不猶豫邁步進去。
迎面走來一名頭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將她迎到一名接線員跟前坐下。長櫃枱後頭那人拿起掛式聽筒,問她:“接往哪裏?”
淮真回頭一看,那壯漢也跟了進來,大搖大擺坐在外間一張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張字條,將數字慢慢報給對面人:“三藩市市,415-012-3048,安德烈·克勞馥。”
接線員手握聽筒,撥通數字,緩緩說道:“你好,中國城412-132-1928請接安德烈·克勞馥。”
半晌,終於接通后,他將計時器與聽筒一起遞給淮真。
聽筒遞到耳邊,還未開口,便聽得一聲熟悉無比,懶洋洋的男中音說:“Hello。”
淮真嚇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將話筒捂住。
那頭半天聽不到迴響,語氣明顯不耐煩起來:“Crawfordisout,Muhlenburgislistening.”(克勞馥不在,穆倫伯格接聽電話。)
怎麼會這麼不巧?
接線員抬一抬下頜,示意她時間並不多。
淮真點了下頭,拿開手,沖聽筒那頭講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辭:“IamWaaizanKwai…Iamintrouble,andIneedsome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煩了,需要幫助)
她聽見聽筒那頭說:“Whoareyou,whatdoyouwant.”(你誰,你想幹啥。)
“Iam…”
“Sayitagain.”那頭安靜的等着,語氣平靜,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閉了閉眼。電光火石間,她切換成自己更為熟稔的一種語言,“Ichbinwaaizan.Wirhabenunsheutemorgengetroffen.KoennenSiemirbitte3500Dollarsleihen?Ichbinin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們今早見過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煩了。)
她飛快講完這一串德語,心跳的有點快。
面前計時秒針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聲過後,對面才緩緩開口,“Estutmirleid.Wiedereinmal,bitte.”(抱歉沒聽清,請再講一次。)
低沉沙啞的德語發音,弱化了原本強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bitte?”
“Wieviel?”(多少?)
“Oder,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頭笑了,卻沒回答她。
笑聲距離聽筒有一定距離,卻仍可察覺出來——是那種很欠揍的,且並不打算掩飾的笑。
他故意的。
時間只剩下最後十五秒。淮真硬着頭皮,一鼓作氣:“KoennenSiemirbitte425Dollarleihen?Ichwürdedannbisca.18UhraufdichinderSacramentoStrasse107warten.Ichhoffe,dasswirunsdanndortsehen.Auf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煩了。請借我425美金。我在薩克拉門托街107號等你到18點。希望能再見到你。再會。)
掛掉電話,滿屋子鴉雀無聲望着她。
淮真長長吁了口氣。
他會聽從她的訴求,準時抵達薩克拉門托街嗎?對於這個人,她實在不敢確定。
但在那通電話里,發現對面接聽人並非溫和的安德烈后,她幾乎立刻的,決定將一個完全有悖於《移民宣誓》上的溫夢卿袒露在一個與聯邦警察關係密切的面前排華者面前,用語言能力告訴他自己擁有等值的償還能力……也幾乎等同於選擇將自己的命運交到這個白人手裏。
草率嗎?
出了電話局,見迎面推來個竹車攤,上面擺滿剛剖開的新鮮瓜果,一張木板上貼着紅紙,拿毛筆寫着大大的:“菠蘿一分兩片。芒果一分一片,兩分三片。”
飯點已過,淮真有些飢腸轆轆。攥攥手心,發現那三枚硬幣仍還在自己手裏,這才驚覺自己忘記支付電話款。回頭一看,除開那盯緊她的壯漢,並沒人追上來討債。
她微微眯眼,上前去,問那鮮果檔老闆要了三片芒果。
果不其然,那壯漢緊跟着上前,從錢袋裏掏出兩美分,將菠蘿錢結了。
迎面又推來個滷水檔。淮真這次毫不客氣的要了一包鴨腳,一袋雞翅;抬頭望見一間“廣州糖水”,腳步不停,徑直走了進去要了一碗馬蹄湯,留那壯漢馬不停蹄在後頭結賬。
淮真坐在陳設古舊的小小糖水店鋪中,摸了摸衣袋裏頭那三美分,掏出雞翅慢悠悠啃起來。
反正死過一回,不論爭取到什麼,都是白撿來的。
遣返,或者別的……還有什麼會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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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從戲院回到華盛頓廣場的公寓裏時,看見西澤正盤坐在沙發上盯着電視。公寓窗帘全都拉上,電視頻道來回切換,顯示屏跳動着的光,使那張愁眉不展的臉顯得更加陰鬱。
他確實過得不太開心。自從去年從哈德遜河畔畢業,阿瑟老爺子斷絕了他一切可以前往陸軍部隊的途徑。老爺子年紀大了,唯一心愿便是希望這最寵愛的孫子能回家經商。爺孫兩僵持半年,恰逢北加州聯邦地方法院主張修改《克博法案》,聯邦政府決定請安德烈前往駐香港領事館。共和黨保守派同時遣了一支調查組和安德烈一同去香港與南中國港口,其中便包括西澤。出行前,阿瑟便對西澤許諾:如果這一次聯邦警察找源源不斷向加州湧來的華人非法移民的源頭,用充分的證據駁回主張《克博法案》修改的請求,他便答應他所有請求。
從前在聖瑪利亞號上發現的所有證據,今早在海關全數宣告破滅。從香港港官遞來的資料顯示,那十二個孩子,竟然確實是那一位母親所生。那九歲女孩的父親,也確實是是在她出生前七個月死掉了,而且那名中國母親也已發誓,要將整個調查組告上法庭……這一切就好像有人放出煙|霧|彈。這艘船上有偷渡者這件事確切無疑,但從海關到州警署,都好像對此視而不見。
西澤剛燃起的希望再次破滅。
可當安德烈洗了個澡,將那從中國城戲院帶出來的、混雜了難以言喻脂粉味的煙味洗凈,換好衣服出來時,一抬眼,便看見立在窗邊滿面笑容的西澤。
“什麼使你這麼開心?“
西澤回頭,恰好露出他那笑出潔白尖亮犬齒的半張側臉,“你這澡洗的可夠久。”
“我好像聽你在講德語,”安德烈偏過頭想了想,“似乎起碼有十年以上……沒聽過你們在外講德語了吧。”
“確實很久沒講,突然聽起來還蠻新鮮是不是。安德烈,你今晚有時間嗎?”
“已經答應好帶嘉芙蓮去諾伊谷。有急事的話,我打電話告訴她叫霍華德陪她與黛西同去。你是要搬家?找到住的地方了?”
“在倫巴德大街,東西一早已經寄過去了。”
“倫巴德大街不錯。”安德烈回頭,見他正將散開的襯衫紐扣一粒粒繫上,問他,“你要出門?”
“對。”西澤系好領帶,走過來問,“安德烈,你這裏有現鈔嗎?”
“保險柜鑰匙在大衣里。你看看夠不夠?”
“嗯。”
安德烈盯住他,“你要去哪裏?”
“一個似乎不能開支票的地方。”西澤將一沓鈔票塞進一隻背包中,開門出去。
安德烈笑着沖公寓外頭喊道,“今晚還回來嗎?”
沒再回應。
跑的可真夠快的。
電梯門打開,西澤正了正領帶,大步邁出。
公寓樓推着嬰兒車的住戶咋一眼瞥見這笑容明媚的陌生年輕帥哥,倍感訝異的同時,都被他感染的心情頗好。
旅途勞頓,移民局受挫……所有陰霾統統一掃而空。
安德烈說的沒錯。
他確實感到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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