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嗚嗚咽咽的哭聲到洞口時,那些本該拖得老長博取同情的尾音都卡在喉嚨里,最終化成一個“呃”音,小木頭人抱着自己的左臂,有些獃滯地站在洞門前,嚎啕大哭的表情僵在臉上,顯出幾分可笑。
隨後趕來的白硯越過地上散亂的妖獸屍體,跟着小白停在洞外,也短暫地怔愣。
畢竟,眼前的景象有些古怪——蛛網盤結的洞穴,季遙歌高坐在橫貫全洞的最大一張蜘蛛網上,唇角染着血,衣上污痕斑斑,皮膚白皙的小少年站在蛛網下,撇開那道沁涼的目光,他就像是一頓誤入盤絲洞的可口美味。
“師姐。”白硯的擔心在片刻后就回籠。
“她在打座。”少年一邊說,一邊朝小木頭人伸手。
小木頭人把手臂遞給他,試探地叫了句:“元哥哥?”少年簡單回了個“嗯”字,小木頭人這才又放聲大哭:“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手手……”才剛應敵時的冷靜,已經煙消雲散,像沒發生過一樣,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身體,沒用上兩天就被卸了胳膊,她疼得魂都在抽搐。
白硯已經走到蛛網下,聽了元還的話也不敢打擾季遙歌,只細細打量,見她氣息平穩,身上雖血污斑斑,絕大部分卻不是她的傷,心才落下,回過頭來看這兩人。小白那條胳膊在被削斷時就已經變成一截枯木,的確如她所言,她不是人;老袁不見了,憑空又冒出個少年來,和小白倒真有幾分兄妹相,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或許就是老袁口中的主人,小白嘴裏的不停叨念的“元哥哥”?
“這位是?”白硯望向小白。
小白仍只道:“元哥哥。”少年沒理他,只看着斷臂的關節處。
“元道友,小白這胳膊……”白硯不是在意禮數的人,橫豎這裏的人脾氣古怪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元還還是沒說話,他極快速地捏住木頭人的肩膀,兩道青光釘入,另一手把斷臂往斷裂處一接,只聞得“咔嗒”一聲,斷臂與肩膀再度無縫銜接。小木頭人揮揮手,動作流暢自如,頓時喜笑顏開,一掃先前喪氣:“謝謝元哥哥。”又挽了白硯的手,“還有大白哥哥。”
元還看她高興,也笑了——莫測高深的笑。
“去把戰場打掃打掃,順便想想,要怎麼討好她。”還是沒忍住,他給了一些小小的暗示。
“……”小木頭人心領神會,笑容頓時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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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洞外死了無數妖獸,滿地的獸屍,打掃起來有些累人,但對啼魚州的散修亦或是修為不高的修士而言,這些妖獸的皮毛骨血晶石都是難得的修鍊材料,也只有像元還這樣修行三千年的大能,見慣了稀世寶貝,才對這些低級材料無動於衷。他只掃了一圈戰場,揀了兩三樣東西,又從三個妖修的儲物袋拿走了兩件寶貝,餘下的,就全扔給白硯和小木頭人。
妖獸退去,風雲消散,天際是淡淡的霞光,不知不覺這戰竟打了一天有餘。
一炷香的時間很短,季遙歌沒有多餘時間來消化這些妖獸靈骨,而這些靈骨也比普通的低智靈骨要更難消化。
從肉眼來看,首行妖獸靈骨的顏色便不同普通靈骨,呈現的是淡淡的藍色,光芒也更熾,已不是微渺的螢點,大小如鴿卵,像一塊塊玉石,而那三個妖修的靈骨則更加耀眼,藍得更深更純粹。
一炷香的時間雖不夠她消化這全部靈骨,但要吞下卻並非難事,她的吸納速度本就比常人快了十倍,只是畢竟不同於普通靈骨,這批妖獸靈骨所蓄藏的力量更加龐大,龐大到……
魂海竟掀起波瀾,漩渦轉動的速度加大,每一顆靈骨進入之時,她的元神都會不由自主一顫,宛如冰粒砸在溫熱的皮膚上,而那三個妖修的靈骨所帶來的刺激,就更加強大。
不啻於往原本平靜的魂海里扔下一枚炸彈,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她低估了這些靈骨的強大,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元還站在蛛網下,面無表情看着季遙歌的皮膚由正常的白轉為淺淡的藍,眉心成結,牙關咬得死緊,一副強忍痛苦的模樣。一炷香的時間剛到,她便睜開雙眸,平庸的容顏現出幾分猩獰,純澈的眼眸瞪得老大,絲絲猩紅浮在眼白間,讓這雙原來極具誘惑力的眼變得可怖。
百年、千年,山野生存修行的執念,如同海上驟然來襲的狂風,瞬間席捲整個海面,她連運轉《妙蓮咒》的機會都沒有,神智就幾乎被這些執念佔領,只憑着最後一點理智強撐。
“你修什麼功法?”元還倚在牆邊,看着她痛苦。
兩人的眼對上,她攥緊蛛絲,強撐着高仰的頭,有絲不願被看透的倨傲:“美女……修成訣。”語氣里似乎還有絲調侃,聽着不像是正經的答案。
元還卻沒露出她想像中或嘲或惱的神色,反而陷入認真的思忖中。
“美女修成訣?”片刻后,他才出聲,“你……膽子挺大,媚骨訣也敢修。”
看着她擰緊的眉下驚詫的眼,他又道:“怎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媚骨訣》?”語調略揚,他笑得有些得意,“萬華上還沒有我不知道的東西。”
是了,這位元還師叔,五獄塔的主人,他名滿萬華的原因,不是因為他的修為,而是因為他所選擇的道。與旁人不同,他以研究禁術禁咒、仙體奧妙等雜類為道,從中體悟天道非常,進而修練,可以說,他腦中所知之物,已遠超他現有境界,這便是萬華上無數修士,哪怕境界比他高的,都爭相與他結交的原因。
他會知道《媚骨訣》這等冷門的功法,不足為奇。
不過,也僅限於知道,亦或是聽說。
“仙尊見識廣博,在下佩服。”季遙歌咬着牙說出這句話,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
“貪多嚼不爛,季姐姐看來吃太多了?”小少年笑起來有些壞,並未以尊者自居。
季遙歌又攥了攥蛛絲,力圖讓自己顯得誠懇:“那依元弟弟之見,愚姐該如何消化?”她沒什麼架子好端,該變通的時候就要變通。
元還眯了眯眼——這打蛇隨桿上的本事,倒和木頭人差不多。一揚手,他扣在指間的青針便倏爾沒入季遙歌眉心的硃砂里。
冰意剎那間大漲,她的元神像結了層霜,澎湃的魂海被定在波瀾起伏的時刻,漩渦也停止運轉,那股失控的可怕感覺消停下去,她撫着眉心問:“這是什麼?”
“定神針。”元還直起身來站定,“用以穩固元神,可暫時緩解你的情況,不過效果只能維持一個時辰。”
“多謝。”季遙歌只覺神志一陣清明,縱然不能完全壓制繁雜的靈骨,但她已有能力運轉《妙蓮咒》。
“不必客氣,我不想多收一個瘋子,更何況任仲平還等着你解決。”元還轉身,掩去目光里亢奮的探究——《媚骨訣》,是他未曾涉及的領域,他想要研究。
季遙歌已再度坐好,不待元還徹底離開便已二度陷入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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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神針果如元還所言,一個時辰後效果就慢慢減退,季遙歌將《妙蓮訣》運轉兩遍,暴走的情緒已緩緩歸位,雖說靈骨未曾轉化,但到底沒有失控的跡象。
若要將這些靈骨盡數轉化,她可能需要閉關三個月,但眼下她並沒有這個時間。
睜開眼,洞內一片寂靜,先前戰況慘烈,現下也不知外界如何。她想了想,從蛛網上探腳要跳下,還沒動作,腳底先觸碰到硬物。她疑惑地低頭,蛛網下面不知何時堆滿東西,什麼草藥靈丹晶石靈玉,還有低階飛劍銅錘等武器,小山似的疊起,兩張臉埋在這堆東西五顏六色的光華里,像兩隻嗷嗷待哺的寵獸。
一隻是任仲平,一隻是小木頭人。
兩人並排蹲着,雙手托腮,仰臉看她。
“你們這是幹什麼?”季遙歌沒處落腳,只好把腳收回來。
“等你醒來呀。”小木頭人收起對她的恐懼,一臉討好。
任仲平只會說“仙女姐姐”,聽着就像家養小犬的“汪汪汪汪”。
“這些,這些!”小木頭人左手一劃,右手一圈,把整堆東西都划入範圍,“都給你。”
季遙歌挑挑眉,沒什麼看不明白的——
幽精在元還救她那日失卻,十有八九就是跟着元還走了,如今再度遇上,這小木頭人非活物,對她極度敏感恐懼,而她又對其有難以解釋的親近感,縱然一開始不明白,時日一久,難道她還看不透?
如今怕是元還點撥了小木頭人,她倒是鬼精,知道逃也沒用,所以換了法子應對。
“是外面的戰利品?”季遙歌懸在半空蕩了盪,問道。
小木頭人點頭如搗蒜:“這只是三個妖修儲物袋裏的東西,我先給你佔着,另外還有其他妖獸的屍首來不及打掃,大白哥哥正在外面清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說是占,其實也是沒人同她搶,不過這麼說就是表明心跡站隊,幽精不傻,懂得審時忖勢。
季遙歌手一揮,毫不客氣地將小山似的東西裝入戒指里,這才找到空隙落腳跳下。
戒指發出陣幽幽綠光,提示着她,空間不足。一百九十八年,她這戒指也需要換換了。
“我和大白哥哥已經把外頭的妖獸整理過一遍,就等你出來看了。”小木頭人跟過來,眼裏還有些敬畏,但不妨礙她討好季遙歌。
人是從她魂魄里逃走的,季遙歌自然明白幽精的打算,她點點頭,也沒戳破,跟着出了洞府。妖獸雖不像三個妖修那樣儲物袋豐滿,但每隻妖獸的皮毛骨頭血液乃至其體內的獸晶都是寶貝,可煉藥鑄劍打造法寶,再不濟拿去市集上一賣,就是一大筆收入。
這幾年有高八斗的幫助,她在靈玉上從來沒缺過,但誰會嫌錢多?尤其是在資源匱乏的啼魚州。
懸洞早被打穿,甬道已毀,像洞開的嘴,被人打豁了門牙,一出來就見天光。洞外井井有條的葯田被毀得徹底,如今鋪着一具具妖獸屍體,小木頭人蹦蹦跳跳地朝前走,連帶着任仲平也可勁兒撒歡,他被藏得好,昨天妖獸的並沒給他造成影響。
白硯正在清點數量,見她出來忙上前:“師姐,可好?”
“我沒事,你呢?”季遙歌見着他,眼眸微眯。他一身白衣污痕遍佈,比她還要狼狽,臉還是俊俏的,添了幾分硬朗,比平時要更動人,古怪的情緒突然蔓延,她不由伸手。
冰涼的指尖觸過白硯臉頰,在他唇角逗留片刻,拭下血污。白硯怔了怔,搖頭道:“我也沒事,不是我的血。”
“都髒了呢,怪可憐的。”季遙歌那聲音似嗔非嗔,眼神幽幽怨怨,不是平常的乾脆。
久經沙場的白硯竟在她這目光下紅了耳根,定神再看,季遙歌連舉止都有些變了,行走間搖風擺柳,幅度不大,但腰肢卻像蛇般纏綿,透着無意而為的勾引。
“師姐,我不可憐。”白硯急急抓住她不太安分的手,直覺這人是出了問題。
“小白說得沒錯,你真是生得十分好看……”她被抓了手也不着急,仍是笑着。
“……”小木頭人和白硯對視一眼,均沒從對方眼裏找出她舉止大變的答案,她又看任仲平——算了,任仲平更不會有答案。
“過來我細瞧瞧。”季遙歌主動挨近白硯,大眼眯作月芽,身體軟糯地傾向他。
白硯有些招架不住——風/月之事上,向來是他主動,偶爾也會撩撥她,但從來被她三言兩語化解,如今倒過來,他多少有些尷尬,但,也讓人期待,不曾觸碰的柔軟近在眼前,正在招手……他不是聖人。
呼——
天際忽然飛過兩隻巨大紙鳶,翅膀的風聲吸引了季遙歌的注意力。紙鳶在天際盤旋兩周后落到懸洞前的石岩上,四個不速之客從紙鳶上跳下。
“師兄,快看!我就說吧,昨天這裏天生異象,必有古怪,你看,好多妖獸屍體!”清泠泠的聲音充滿興奮,還沒徹底站穩就嚷了起來。
季遙歌朝那邊看了兩眼,忽然放開白硯,縱身掠去。
來的四個人,三男一女,都穿着同樣的青色法袍,衣襟上綉有紫色靈芝,背上各縛一劍,不是啼魚州幾個山門的打扮,修為都不高,但有些大宗弟子的味道。
“周師妹,別嚷。”與那女修站得很近的男修生得俊秀,皮膚白皙,有些書生氣。
“這麼多的寶貝!要是帶回去,那些人不得羨慕死!”另一個男修從紙鳶上跳下,嗓門比那女修還大,模樣也生得粗獷,個頭魁梧,連背上的劍也比旁人大。
“你們消停點,都不知道這山頭有主無主,這麼大批的屍體,肯定有異狀,要不給顧師兄報個信。”最後那個男修梳着規矩的道髻,五官平平,開口卻比旁人更沉穩些。
“我們發現的,憑什麼告訴他們!”女修不樂意地朝前走去,絲毫未將那話放在眼中。
“話不能這麼說,顧師兄是這趟三宗試煉的負責人,於情於理我們都要將此事知會他……”那人還要再勸,卻被魁梧的修士推到一旁。
“走開走開,你要想拍他馬屁你自己去,老子不想看人臉色。”
“就是。”女修回頭笑着附和,又挽住那俊秀男修的手,親親熱熱地道,“林師兄,咱們走……”一轉身,被站在離他們十步開外的季遙歌嚇了一跳。
這人什麼時候出現的,誰也沒發現。
“幾位對在下這些東西有興趣?”季遙歌開口,笑意十足。
那四人卻均是一愣,問道:“你是何人?”
“在下赤秀宮弟子季遙歌,不知這位道友是……”季遙歌報上姓名,眼睛只看着那林師兄。
女修嚼了嚼她的話,臉色忽然一變:“赤秀宮?不就是那專出狐狸精的媚門?”她身邊的林師兄已經開口:“在下乃是秋……”話沒完,就被周師妹打斷:“林師兄,你莫與這妖女說話,赤秀宮人專修媚術迷惑男人,你別靠近她!”
話卻是遲了,季遙歌三兩步已行到林師兄面前,道:“道友生得真俊……”
從後面趕來的白硯一撫額,拉了季遙歌的手,暗道:“師姐。”想要叫醒她,可惜徒勞,她眼睛還粘在林師兄身上,看得林師兄臉皮紅透,卻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分明極平庸的臉龐,也不知怎的就吸人眼眸起來,那眼又亮又清,秋波款款,眉心一點硃砂香艷欲滴,勾魂似的嫵媚妖嬈,身段更是綿軟如柳,讓人心底起火,別說林師兄,就是站在他後面的兩個男修,一個不察也都紅了臉。
“不許再看!”只有周師妹還算清明,把林師兄往身後一扯,恨恨地看着季遙歌,罵了聲,“妖女。”心裏越發將她視作下三流的壞胚子。
也是,季遙歌往那兒一站,左手一個白硯,右邊一個任仲平,白硯之貌自不必說,任仲平也不差,越像顯得這地方像她豢養男寵的洞府了。
“滾開!”周師妹又是一聲厲斥。
豈料,季遙歌突然盯着她,周身氣息陡然一變:“好標緻的小姑娘呀,長得真水靈……”手伸出去,猝不及防就在周師妹臉頰上一掐。
“……”周師妹傻。
“……”林師兄傻。
“……”兩個男修都傻。
“她她她她她……怎麼了?”沒有跟來的小木頭人因為眼尖看到了躲在岩下的元還,便改道朝他跑去,這會指着前方的景象,驚得話都說不利索。
“蛇姬鉤陳,性/淫;赤焰鳥,貪歡之獸。”元還雙手環胸,拋出一句話來。
什麼意思?
小木頭人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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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嗨……假期餘額不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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