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賬
洞門重重落下,外界的聲音像被隔絕一般。季遙歌再也聽不到震耳的嗡嗡聲,也感覺不到地面的震動,然而那抹不安與危險,卻隨着這異樣的安靜而更加明顯,像是萬籟俱寂的夜裏被放大的心跳聲,越靜越響。
事發突然,沒想到還是天天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反應得最快,有些讓人刮目相看的冷靜。這番安排不能說最妥當,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放白硯和小白在外面,無疑是危險的,不過獅公嶺這地方應該設計了防禦法陣,由內到外,這從小白的反應就可窺得一斑,他們應該有所準備,只是還沒準備完全,事情就起了變化。
如今,她已無從去想小白嘴裏的“元哥哥”,老袁嘴裏的“主人”到底是哪個人,以及他是不是當初救她的人,如果是,那她遺失的幽精……
疑問不是沒有,但已經容不得她抽絲剝繭般的去查,熬過眼前這一關才最重要。他們的修為都不高,外面的妖獸受萬妖蠱的影響失了靈智,不止要吞噬蠱蟲,也會將人當作食物,誠如小白所說,只有護好裏面那人,他們才有可能活下去,因為大抵只有他才能抵禦這些妖獸,如果那人死了,他們沒有辦法從這麼大批的獸群之中全身而退。
邊走邊想,她很快就到甬道盡頭。盡頭是第二扇門,她沒進過,石門緊閉,她找不到進去的法子,正盤算着是在這裏守着,還是想方設法進去,外邊的甬道卻傳來一陣擦擦聲。
不會吧?這麼快就有妖物攻進來了?
季遙歌斂神轉身,右手已握着那柄破霞劍,左手扣了三枚玄光符,警惕地盯着外面,這一看卻是頭皮發麻。幽長甬道里不知幾時突然站滿人,影影祟祟、情無聲息,邁着僵硬的步伐,朝她聚來。再多看兩眼,她便發現這些人是從甬道兩側的石室里出來的,而那些石室向來是他放置屍體之處……
這麼一想,她頓時明白這些人的來源。
應該在人字前面加個“死”字。
他會馭屍術。
不過屍體沒有知覺,只會無差別攻擊,這裏就一條路,進來的都是敵人,他把這些死人放在這裏,也是存着應急防禦的準備,但現在……
看着這些朝自己湧來的死人,季遙歌在心裏罵娘——這裏活人只有她!
隆——
身後那扇石門在她咽下那句罵人的話時打開,伴隨着男人低沉卻似從四面八方響起的聲。
“進來。”
季遙歌不做二想,沖入第二重門。
“袁老?小白姑娘讓前來替你護法。”一進去,季遙歌就開口了。
隔着最後一道門,季遙歌仍舊沒能見着人,這第二重門后,只是間偌大的石室,石室地上牆上都繪着陣法圖,恐怕就是為了應對這場劫數而設,但看得出來,陣法還沒完成,啟動不了,所以小白讓她進來了。
“嗯,呆在這裏吧。”聲音從緊密的門後傳來,有點虛弱,他沒有客氣,也沒有更多吩咐。
四壁卻突然光芒大作,青石紋路一改,化成景象,一半是懸洞外面,一半是甬道內部,外面發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牆上。
獅公嶺上早已亂成一片。
————
黑雲遮天蔽日,天光不泄,外面黑得像夜晚。天空不斷有妖獸猛撲下來,朝懸洞這裏撞來,很多在半空就被巨大石人一拳砸爛,但更多的則是憑藉數量優勢撲到地面,發瘋般朝洞口撞去。陸地上也有無數凶獸前撲後繼地湧來,石人雖力量強悍,卻擋不住流水一樣的妖獸。
整個獅公嶺飛砂走石,時不時便有法術的光芒凌厲閃過,像黑暗裏疾行的電光,葯田已被盡數賤踏搗毀,圈養的靈獸來不及逃走,被撞飛的撞飛,被咬死的咬死,衰衰地倒在地上。
積雪被殷紅的血染透,到處都瀰漫著血腥氣息,而在後方,還有無數正在趕來的妖獸。
看那龐大數量,季遙歌懷疑是整個啼魚州的凶獸都被吸引過來。獸類的修行不比人類,要先從無靈智修到低靈智,然後化形為人,難度比人類大太多,速度也慢,常人八百年結丹,獸類則要千年以上,化形后就算妖修,已是能稱霸一座山的人物,但要完全脫去獸骨,則要到結成元嬰。
縱觀這些喪失理性的妖獸,其中不乏五、六百年的低靈智妖獸,這些獸類已經懂得粗淺法術,會利用天賦之能攻擊,攻擊力約在築基前期,雖然不算非常強,但數量一多也是極可怕的。
蟻多咬死象,就是這個道理。
而更可怕的是,季遙歌在那無數雙猩紅獸眼之中,竟看到幾雙靈智尚存的眼眸。那不是個好光頭——這證明,有修行超過千年的妖修混在這其中趕來。
她很快分辨——數量最少三個,一隻鉤蛇,一隻赤焰鳥,一隻姜角獅。
這三個妖修極為狡猾,並不主動出手,而是躲在失智的妖獸之後,藉著它們不顧性命的攻擊為掩護,輕易逼近懸洞洞口。目光掃過全局,季遙歌已經明白,外面這石陣是由小白控制,小白守在懸洞洞口正前,她沒有修為,所以要白硯留在身邊守她。只要她不亂,這頭一道防線就不會失守。
不過顯然那三個妖修也已看出,正以極快的接近小白。白硯在她身前施了道藤牆,姜角獅的衝撞力最大,以身為武器,徑直撞上藤牆,不過片刻,藤牆已裂,被姜角獅的姜角一勾,藤蔓徹底潰散。好在白硯早有準備,他八方離火已修到第二重,至剛至猛的離火自藤蔓后噴吐而如,如同火龍般灼向姜角獅。
姜角獅嘶吼兩聲退開,金燦燦的毛被燒了一小塊,它憤怒至極。鉤蛇與赤焰鳥也已趕到,三獸同時化形為人,鉤蛇是女形,身着貼肉的鱗皮甲,赤焰鳥與姜角獅皆是男形,前者是尖臉的青年,後者卻是個紅須大漢,同時朝白硯攻去。
季遙歌暗道聲不好——這三個妖修的實力都在他們之上,合力之下,白硯必然不敵。
果然,白硯被逼退數步,肩上挨了赤焰鳥一記赤翎箭,也不及看傷,姜角獅的攻擊又至。若叫這獅子撞上,白硯必然重傷,季遙歌眉頭頓蹙,幸而——
小白反應得很快,召來最近的兩個石人回防,轟地一聲攔在白硯前面,擋下姜角獅的攻擊,姜角獅被撞開。二人交換了一個心有餘悸的眼神,連季遙歌都鬆口氣。那傻呼呼的小姑娘,其實一點也不傻,應變力很強。
以毫無修為的凡軀而言,她已經大出季遙歌的意料了。
看來這兩人還能撐上一小會,季遙歌收回目光,再看甬道,忽然變了臉色。
進入甬道的石門上,不知何時爬滿指甲蓋大小的黑蟻,她再看回外界,發現竟是那鉤蛇趁着姜角獅和赤焰鳥吸去小白和白硯注意力時,悄悄避到一旁,放出了這批蟻蟲。蟻蟲自土裏鑽入洞穴,顏色又與石門接近,以至無人察覺。
“熔金蟻?”季遙歌不自覺攥緊手裏的劍。
熔金蟻是種可怕的妖蟻,向來群居,其口內有腐蝕液,銷金蝕鐵,能夠融化無數剛硬之物,比如——石門。
這會門上已經爬滿熔金蟻,季遙歌再通知白硯他們已經來不及。果然,不過眨眼時間,石門化成粉末,轟地一聲巨響,妖獸沖入洞開的甬道里。
“不好!”白硯大叫一聲,想要進洞。
“別去。”小白攔下他,“守好外面,裏面交給她。”
她目光仍直視戰場,那話說得不容置喙,透着不同往日的堅毅。白硯還是擔心,注意一散,就給了姜角獅可趁之機,利爪如刃斬下,白硯只能退避,如此一來便將小白曝露在危險之中。姜角獅再一抓,小白無可避之力,左臂便被爪丸切下。
白硯大驚,使足靈氣打出離火掌,逼開姜角獅,自責地看她,她卻沒有怪罪之意,仍是冷靜:“白硯,別走神!做好我們該做的,後面交給她。你要相信她能應付。”
相信季遙歌,就是相信她自己。
————
甬道已亂。妖獸湧入,與屍軍混戰,鉤蛇與赤焰鳥身手靈活,趁機跟着進入洞內,仍以妖獸為掩護,一步步逼近內洞。
廝咬聲與激斗聲亂成一片,在洞內回蕩,進來的妖獸越來越多,數量上碾壓,縱然屍軍修為頗高,但到底都是無靈智的東西,不懂應變,和外間的石人一樣,漸漸不敵。
熔金蟻的速度很快,在鉤蛇的操縱下轉眼抵至第二重洞口前,爬上石門。很快,石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粉化,無聲無息地潰散。鉤蛇與赤焰鳥在外頭正被屍軍纏上,沒有跟上熔金蟻,熔金蟻便先行探入洞中。
洞內空無一人,只有柄霞光裂電的長劍在半空轉動。熔金蟻不懼金鐵,飛快爬向長劍,眼見已都聚在劍下,半空中忽然金光一閃,有個怒氣沖沖的聲音響起:“在你蟲祖宗面前也想耍威風,活膩歪了吧!”
一隻金蠹憑空出現,身體像吹皮球般漲大,瞬間化成石榻大小的蟲身從半空狠狠砸下,砰一聲,把一大片來不及逃開的熔金蟻壓死,另外一部分熔金蟻四散退離,靜在原地,竟與高八斗大眼瞪小眼。
熔金蟻是低智妖蟲,只能分辨主人的氣息,但高八斗身為蟲類,已是三千六百年的道行,這份威壓釋放出來,對這些蟲類而言,是具有極強的震懾力,熔金蟻頓時不敢再動。
“給老子滾!”高八斗威風凜凜地翹翹尾巴發號施令,
變大變小,那是他唯一會的法術。
熔金蟻肅然一驚,沙沙聲響起,竟真的都往洞外爬去。
洞外鉤蛇與赤焰已擺脫屍人的纏鬥,正往這廂趕來,半道遇上這批熔金蟻,鉤蛇“咦”了聲,發現這批熔金蟻竟無視她的命令,便掐訣再度施壓。後有蠹仙,前有鉤蛇,熔金蟻的靈智不夠接收這些壓力,在原地團團打轉,隨着鉤蛇給的壓力加大,它們混亂爆起,化成蟻雨,朝四周妖獸與屍軍咬去,不分敵我。
鉤蛇一怔,雖不知熔金蟻發狂的原因,卻猜洞后必有異樣,便與赤焰鳥朝內洞探去。
洞內仍只剩下一劍,高八斗消失不見。破霞劍金光纏繞,在他們踏足洞中時,陡然發出無數金芒,刺得二人均不得不轉頭避光。洞頂之上便有一人悄然沿壁爬下,手中一柄匕首毫無猶豫地插進鉤蛇背上,鉤蛇劇烈尖叫一聲,化形為蛇,被季遙歌手裏的匕首狠狠釘在地上,痛苦得不住扭動,蛇尾在石室里疾掃。
赤焰鳥聞聲已知遇伏,定睛一看竟是個築基修為的女修,口中當即發出聲尖銳鳥鳴,背生雙翼,翎箭如雨,朝季遙歌襲去。季遙歌縱身飛起,避開這陣攻擊,頭下腳上倒垂着身體掐訣,整間石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冰霜覆蓋,赤焰鳥的攻速陡然一降。
竟是季遙歌倉促間根據赤焰鳥的屬性,在這石室四周佈下的凝水化冰陣,也是個比較基礎的法術,不過赤焰鳥屬火,這些冰霜能暫時克制他的屬性。
這三者的修為都高出她一個頭,她很難打贏,只能拖延時間,希望裏面的人儘快度過難關。
冰霜拖住了赤焰鳥,鉤蛇又被釘在地上,後面湧入的妖獸修為不高,季遙歌飛身取下破霞劍,此劍雖廢,但鋒銳程度卻遠勝一般靈劍,被她拿在手中揮開,只留殘影無雙。十二仙魔舞的步法配合著她師門的無相劍法施展開來,剛猛劍法靈活不足的弱點被仙魔舞的步法彌補,每一招都是殺招,她沒有半點留情。
血雨隨着破霞劍的劍光而落,四周堆疊的獸類屍體越來越高,而那廂赤焰鳥雖被冰霜克制,攻擊卻仍未消停,口吐赤焰,卻要攻擊季遙歌,也要融化這片冰霜。
季遙歌修鍊五百多年,除了百里晴那一回,還不曾遇過如此危急情況,生死關頭,她毫無保留,身上挂彩數處,衣角發梢都被燒着,臂腿亦被划傷,斑斑血色透出,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靈力快要耗盡。
都已經過了一天,身後的石門卻沒有打開的跡象。
她忍不住朝後吼了聲:“還不出來?你又要縮到幾時?”
為了個不相干的人白送性命,她還沒那麼偉大。
身後無人回復,可前方石門卻又沖入一個身影,竟是姜角獅衝破白硯的攻擊,闖進內洞。三對一,季遙歌毫無勝算。
冰霜龜裂,洞內火灼般熱,季遙歌再怎麼有主意,絕對的劣勢下也是一籌莫展。
“受死吧。”姜角獅如殞鐵般朝她撞去。
赤焰鳥的火舌噴至身側,季遙歌避得其一,避不過其二,被姜角獅撞上,身如斷線風箏般往後飛去。
身後,便是第三重門。
那門在她的身體要撞上前突然開啟,刺眼金光晃瞎眼眸,誰也看不清洞內情況,只看到季遙歌遙遙落入金光之中。
“你自己學藝不精,怎又罵我縮頭?”男人的聲音很年輕,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
這就是一百九十八年前的舊賬。
她罵過元還一句,縮頭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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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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